何三儿神情有些黯然:“朝廷将防疫之法通传各地之后,知府大人就安排了人,每日在城中各处宣传防疫之法,又传令各县加紧宣传。但今年的水患范围极广,也极其严重,四里八乡受灾的流民涌入府城,让城中本就短缺的物资雪上加霜,吃的喝的东西已是诸物皆贵。而知道了蒸煮之法可以防瘟疫之后,连柴禾的价格也猛翻了几倍,大户之家蓄意屯集。一些贫苦之家,便有些买不起柴了,口渴难奈之际,怕是顾不得生水熟水了。那些流民,能有一口吃的东西裹腹、不至于被饿死就不错了,哪还讲究得了生食熟食?小的听说,还有饿极了的流民,把河里的死猪死狗之类捞出来,偷偷烤着吃……”
元春心中惨然!
在这样一个物流、经济和救灾之法都远远不如她前世的世界,灾害造成的苦难,更加具有毁灭性。普通百姓对于灾害的抵抗力,也更加微不足道,伤亡会更加惨重。而那些底层的百姓,又是最容易被牺牲的。
她对于何三儿所说,已基本上不再怀疑。
何三儿说完了显州的情况,便挣扎着从床上滚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元春直磕头:“大人,显州如今已是危机四伏,还求大人尽早奔赴显州,解显州百姓之疫苦,以免显州成了人间地狱!”
他的家眷亲族,可全都在显州啊!
如今显州城外,这里淹一片,那里淹一片,还不定下一次会淹到哪里。显州城地势较高,暂无水淹之险,四面八方的流民,便都涌进了显州。显州官吏和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忙得脚不沾地,就怕一个处置不当,发生民乱,为祸更烈。如今又出现疑似霍乱的瘟疫,更是让显州的安危雪上加霜!
元春听他把头磕得砰砰直响,呲了呲牙,忍不住替他疼。忙道:“快起来吧!我正在想怎么尽早奔赴显州!”
目前道路阻断,难道我插翅飞过去?或者是沿着你来报信的山路,冒着掉落悬崖、被洪水卷走的危险,翻山越岭地去显州?
元春觉得:心里很纠结!
霍乱真的是很严重、很危险的传染病,如果控制不住,显州怕是真的会成为人间地狱!那她辛辛苦苦跑到江南来的意义何在?
何三儿忙道:“大人,小的知道一条相对比较平坦的小路……”
“从那条你同伴摔下悬崖、被洪水卷走的小路上去吗?”水霄冷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一阵脚步声响起,水霄和魏至诚大步走了进来。他们脸色挂着汗水,衣服已经湿透,显得有些脏脏的。
水霄冷冷地扫了何三儿一眼,朝元春点了点头,在元春身边坐下。
魏至诚脸色有些凝重,向元春躬身一礼:“尚医大人,卑职奉命保护大人的周全。皇上有旨:大人若有闪失,卑职提头去见。还请大人珍重自身,不要鲁莽行事。”
何三儿忙道:“不不不!大人误会了!小人为了尽快送信,才走了鹰嘴崖那条险路。我那名同伴,就是在鹰嘴崖摔下去的。尚医大人万金之躯,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鼓动大人去走那条险路。小人说的路,是皂角铺、松林坡、赤龙沟那条路。那虽然也是小路,却要平坦安全得多,骡马也可勉强通行。此事小人万万不敢撒谎,还请大人明鉴!邹大人也可作证。”
邹县令连忙说:“何三儿所言的确属实。只是……”他看了看元春,有些为难地说,“若尚医大人是个男儿倒还好办。可以骑马去,偶有险峻处便叫人背过去,自可提前去显州。可尚医……”
水霄和魏至诚的脸色才好了一些。
何三儿忙道:“知府大人派我来求救时曾说:只要尚医大人愿意,便请邹大人就地组织役夫,从这条小路上,用肩舆把尚医大人抬过去。”说完目光殷殷地看着元春。
邹县令不由得点头:这倒也是个好办法,纵然多耽误几日,也比等候官道重新打通更快速些。这阵子雨势连绵不断,指不定哪天又是一场大雨,便可让他们这些日子打通官道的努力全部付诸流水。
元春深深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肩舆就不用了。我会骑马!”
邹县令和何三儿一愣,万万想不到一个闺阁千金、内廷女官居然会骑马,不由得大喜过望。
她直接吩咐魏至诚:“请大人安排一下,明日一早,我先带着一小部分人和药品,骑马从小路去显州。大队人马在此地等待官道打通。”
“我与尚医同去!”水霄直接说。他有巡视江南,督查赈灾和防疫之责。元春一个姑娘家都可以抄小路去显州,他没有任何理由再在初贤县滞留。
元春点点头,与水霄一同返回驿馆,为此行作准备。
分队已势在必行,元春盘算了一下,决定带阿悟、阿真和秦桢跟着自己走。让秋凝霜、徐飞萤等人留下来照管剩余的药材和药品。她从京中带出来的那些太医和民间医士,进入江南地界后就陆续分散各地了。
虽然徐飞萤一再表示自己已经会骑马了,可以跟元春去显州帮忙。但元春觉得,就徐飞萤那半调子骑术、差劲的体力,还是不要去添乱了。
第二天一早,元春便带着自己的小分队,与水霄一起骑马往显州而去。魏至诚点了三十名精锐跟随护卫,又找邹县令弄了些骡马,驮着药品和干粮、帐篷等物资。
前几天还好,就是天气热了些,元春每天热得一身臭汗,晚上也只能简单地擦洗一下。
第八天下午,眼看着天气越来越阴,一场风雨近在眼前,魏至诚便吩咐就地扎营。
他们此时正在山中,扎营之地并不好找。首先要避开水道,免得睡到半夜被突然暴发的山洪冲跑了。其次要避开一些土质松软、地势险峻之处,免得遇到滑坡泥石流什么的。另外还不能在太高的地方,免得打雷的时候被雷劈了——这死法可不好听。
那些护卫忙着扎帐篷、生火、烧水的时候,元春就坐在另一边的一块山石上休息,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腰。唉!多少年没这么辛苦过了?上一次这么辛苦,还是上辈子的事……
水霄走过后,站在山石边上,轻声问:“还受得住吗?”
元春苦笑:“还好!大家都在护着我。”
“你是我见过的最坚韧的女子!”水霄由衷地说,“这两天,我时候忍不住会想:上天是不是把你生错了性别?心里一边遗憾着你竟然不是个男儿,一边又深深庆幸着你是个女子……是不是很奇怪?我也觉得很奇怪。”
元春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一点乱。点了点头:“是有一点奇怪!但是……”充满矛盾的想法,人人都会有,“也不是特别奇怪。”
人,本身就是奇怪的、充满矛盾的动物。
“但殿下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何遗憾我不是男儿?又为何庆幸我是女子?”虽然猜心游戏某些时候挺有情`趣,但如果猜错了,那就是矛盾的□□了。
水霄笑了笑,目光望着前方的山峦,轻声说:“遗憾尚医不是男儿,否则我们便可结成兄弟,开怀畅饮,把臂同游,生死与共。庆幸尚医是女子,是因为……”他低了低头,有些羞涩,“夫妻……也是一辈子的事!”
元春想了想才明白他的话究竟什么意思。
她忍不住伸手扶额:这些古人啊!说话真是含蓄!
他的意思就是:我跟你很合得来,想跟你保持一辈子的良好关系。很可惜你不是男的,否则我们就可以做一对好基友,一起打球,一起喝酒,一起泡妹子;但其实你是女的也挺好,我们可以做一辈子夫妻,白头到老!
她心想:这算表白吗?不算吧!这么含蓄的表白谁听得懂?万一我会错意了怎么办?
她在心里吐槽时,水霄又说:“我生在宫中,也算见识过不少女子。有像母后那样雍容大度、处变不惊的,也有像众位娘娘那样,或是娇俏伶俐,或是风流妩媚,或是雅致清高,或是温柔敦厚……还有像那些女官或宫女那样,或者谦卑顺从,或是周到细致……”
他顿了顿,似叹息、似感慨:“我本以为,我与尚医相识多年,对尚医的了解已足够深了。但如今我才发现,我大错特错了!我与尚医曾一起钓鱼品茗,谈诗论画,但似乎,我从未听尚医说起过自己的私事……”
他转头看了看元春的帷帽,又转头看向前方:“尚医对我,似乎还有所保留。不知道我猜得可对?”
他这番话,依然说得有些乱,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在说什么,跟他平时的说话风格有很大不同。
元春想了想,便道:“这个世界的礼法规矩,对女子颇为严苛。稍有不慎,自己声名扫地不说,也会带累家族。闺中之事,实在不便对殿下多说。”
水霄想了想,不由得展颜一笑:“这话有理。”便不再深究这个问题了。
他看了看越来越阴沉的天色,问元春:“今夜或许会电闪雷鸣,尚医怕不怕打雷呢?”
心里有些懊恼和惆怅:如果此时他与瀛洲已经成婚,他就可以将瀛洲拥在怀中,轻轻告诉她:不用怕!
可惜……他们尚未成婚,一切都须谨守礼仪规矩,以免有损尚医的名声。比如现在,他甚至不能与瀛洲并肩坐在山石之上……
元春抬头望了望天,轻声说:“在家中之时,我并不怕电闪雷鸣。到了此处,应当也不会怕吧?”
嗯,如果现在水霄已经是她男人了,她约摸会把装柔弱当情`趣……
72.伤逝
当天傍晚,狂风暴雨大作,元春和阿悟等人躲在帐篷里,觉得帐篷快要被风吹得连根拔起了。
好在她们的帐篷和昭王的帐篷占据了两个背风避雨的最好位置。她们的帐篷没有被吹翻,也没有雨水灌进帐篷这样的倒霉事发生。
后半夜时,雨终于停了下来,元春才真正睡着了。
可似乎没过多久,她就迷迷糊糊地听到一阵嘈杂喧闹之声,跟着阿悟轻轻推着她肩,将她摇醒:“大人,快醒醒!”阿悟本来叫元春“姑娘”的,但这些天每天听着人叫元春“大人”,她也跟着叫了。
元春觉得上眼皮似乎跟下眼皮粘在了一起,根本睁不开。她闭着眼睛,半梦半醒地问:“怎么啦?”除非火烧眉毛了,表叫醒我啊!困死我了!
“有一名护卫巡哨时被蛇咬了!似乎情形不大好,魏大人想请姑娘赶紧去看看。”阿悟微微皱着眉头。
蛇是谁啊?……他为什么要咬护卫?……谁不大好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元春混沌的脑袋里转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清醒过来,睁开眼睛问阿悟:“谁被蛇咬了?”睡意已消去了大半。
“是魏大人手下的一个护卫,巡哨时被蛇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