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鹿老拉着五鹿浑,于闻人战房外不远处那庭廊徘徊了足有半柱香,顿顿走走,前前后后,终是耐不住,缓缓近前,拍门询道:“小战,你可在?”
房内路潜光笑声乍起,朗声应道:“入内一叙。”
五鹿老稍显讪讪,心下虽虚,却仍使力一扯五鹿浑,推门便入。
入得房内,兄弟二人立时查见桌边一人——面晕浅春,目送熏风,自有一派柳绿花红;然则,其那气势,却又迫人,稍一近前,便感波涛夜惊,风雨将至,实实令人顶礼仰视。
五鹿浑凝眉片刻,立时敛了眉眼,心下暗暗拊掌叹道:此一世上,总有些人,永永远远也无法同旁人做得成朋友。因其生来,便是为着万人参拜、奉为神明的。
一旁五鹿老撇了撇唇,心下一半敬慕,一半却是不服气,眼风转个两回,暗道:若非这劳什子假面皮,还不知你我谁更胜一筹!
闻人战两臂垂于身前,低颦立于路潜光身侧,时不时偷眼瞧瞧她那师父,每瞧一回,颊上红晕都得待个一刻方可散去。
“前辈好!”五鹿浑后退半步,拱手行礼。
五鹿老见状,亦是有样学样,然则神情言语,颇是敷衍,口内含混着,“嗯,好。”
路潜光再笑,抬掌示意二人取座。
五鹿老方落座,已是低声嘟囔着,“不是说退出江湖,绝不现身的么?”
“此房内,俱是家人,何来江湖?”路潜光侧目扫一眼闻人战,后则定睛细瞧面前五鹿老,沉声应道。
五鹿兄弟一时犯了迷糊,不知路潜光此言何意,后见其徐徐斟了半盏茶,指背一推,让至五鹿浑目前,轻声接道:“你等虽皆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惯了,然则,女子夜深独往少年郎卧房,总是有些个不合规矩。”
“你说是不是啊,亲家郎?”
五鹿浑一听,这方解意,思及那次擐昙夜饮闻人战所言,心下不由一哆嗦,抬眉一瞧闻人战,见其两目氤氲,果是立时便要落泪。
五鹿浑一急,也不应路潜光,立时转了话头,“前辈,知您久居三尖山仙郎顶,未曾想今回至此,妙手一施,便救下晚辈性命。如此高义深恩,晚辈难言谢意。”
路潜光余光一瞟闻人战,笑意渐淡,长息抿唇,“举手之劳,莫要多提。”
闻人战抽抽鼻子,声音稍哑,询道:“师父此番下山,可是听闻我十三十四叔之事?”
路潜光一顿,探手向后,轻将闻人战拉在身前,又将其安置凳上,似笑非笑道:“下山处理些经年旧务。此行终是了结十数年前一桩心事,原本欣喜满膺,熟料得正待回返三尖,偶闻噩耗,想来你当在此,这便前来一探。”
闻人战一听,珠泪已是断线,默然半晌,径自喃喃道:“十三十四叔遭此横祸,也不知爹爹同游叔叔他们可会得闻。若是爹爹知晓,怕是得五体仆地,闻人不止立时变作嚎啕不止。”
路潜光面现哀色,然其唇角,生来上翘,打眼一瞧,又似时时浅笑,神情一时有些个尴尬。
“你等……同那大欢喜宫……”
未待路潜光言罢,五鹿老直冲闻人战道:“我同兄长,跟那大欢喜宫,真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小战……你们切莫误会了去!”
路潜光扬了扬手,见五鹿浑似是有话,这便说道:“你这儿郎可有线索?”
五鹿浑拱了拱手,濡唇轻道:“晚辈细瞧了那手札,勾连薄掌门之言,倒未自那信上瞧出破绽。然则,晚辈却始终不知鱼前辈何时将那手札书就,又是因何便断定我兄弟是那异教中人。”
“祝为异端……”五鹿老思忖片刻,接道:“此一处,那异端,或许并非异教之意。”
“若乱云阁上两位前辈以为你我来自大欢喜宫,我倒是能将中毒之事想个明白了。”
“兄长是说,鱼龙二人认定你我是异教,故而暗中下了软筋之药?”
“许是其想着拿住你我,盘问些什么,然则未尝料得,其尚未行动,便被大欢喜宫抢在了前头。”
闻人战一愣,目珠不眨,痴痴瞧着路潜光侧颜,轻声道:“若是禾婶婶凭那手书,认定你们是异教中人,便难怪那两位太师伯言行诡异了。”
“如何诡异法?”
路潜光自是知晓闻人战盯着自己瞧,唇角浅抿,却也不敢侧目对视。一言方落,其同闻人战两人,俱是颊上透红,不约而同摇了摇眉。
闻人战一听路潜光所询,指尖往下唇一按,摩挲片刻,应道:“两位太师伯时不时现身陪伴,嘘寒问暖,关心的紧。前几日,太师伯还遣其徒弟给我送了药膏,说要彻底驱一驱那磷火之害。现在想来,怕是其生恐我同祝大哥走得太近,这便想法设法接近我,一来保我平安,再来暗中提点。”
五鹿老一听,压低声音,嘟囔道:“你那禾婶婶,行事也太果决,下手又快又狠。若非我们兄弟幸运,得你跟前辈相助,怕是现在,我同兄长就要一人插着把匕首跟阎王爷喊冤了。”
“磷火之害?”路潜光睬也不睬五鹿老,正色侧目,同闻人战四目交对,又是齐齐羞红了脸。
“那夜……”闻人战目华流睐,娇声应道:“拼力施救乱云阁前。手掌胳臂,有几处为那磷火所灼。那药膏很是管用,现已好利索了。”话音方落,腹内一阵咕噜,显是饿了。
路潜光轻笑出声,瞧着闻人战两掌,启唇应和,“幸未留疤。若要烧的红红一片,瞧着就像那妙香楼的红煨羊蹄了。”
闻人战暗暗吞唾,更感腹内鼓擂,饥肠辘辘。
“喏。”路潜光探掌往袖内,徐徐前递了一油纸包。
闻人战见状,眸子大亮,立时展了一瞧,其内,正是闻名遐迩的妙香楼招牌。
闻人战探鼻深嗅,口内香唾大盛,言也不言,闷头大快朵颐起来。
路潜光摇了摇眉,浅笑不休,趁闻人战口舌忙碌之机,沉声冲五鹿兄弟道:“你等二人,我自不疑。你等身份,我也不探。”
五鹿兄弟一听,深感路潜光果是老江湖,即便退隐日久,仍是神目如炬。
“乱云阁乃至薄山派之事,疑点诸多。只是我早非江湖之人,也就不再越俎代庖,追根究底了。”路潜光一笑,身子微微一仰,缓再接道:“然你等总归年少,且那大欢喜宫又已久遁,许多事情,怕是难以知晓。”
五鹿浑见路潜光一顿,自然解意,颔首相请,“但请前辈指点迷津。”
路潜光眼目一阖,长息道:“那大欢喜宫,源自中土极南边一神秘古国,历史甚久,源头难溯。廿多年前,其暗入垂象,生根发芽。其内教众黥面,长老护法,则戴面具,掩其真貌。”
“大欢喜宫既在垂象,想来鱼悟禅师或知些内情?”
路潜光轻笑,啧啧两回,应道:“连异教具体所在,怕也唯有教众知晓,遑论其他?现如今那些教众,下落难寻,生死不知。”稍顿,又再接道:“不过,你等倒也可跟鱼悟师攀一攀交情试试。”
言罢,路潜光声音再低,“关于此教,我所知的,想来战儿之前也转述了些许。然则,尚有些事儿,我于战儿面前,也未提及。”
五鹿兄弟一听,立时竖耳。
“那大欢喜宫中人,尊崇女佛。”
五鹿老一怔,启唇便道:“何谓女佛?”
“便是化身佛,女子相。我也不知其如何选定,仅听闻那女佛姿容绝美,无人能匹。由在位女佛选定下一继任者,此一继任者,唤作‘佛女’。待佛女继位,成为新一任女佛之时,老一辈女佛便可隐退,尊荣不减,唤作‘佛母’。”
路潜光一言方落,打眼一扫闻人战,见其捧着那羊蹄,两腮咀嚼不停,像极了抓着萝卜不撒手的兔子。
路潜光摇眉再笑,又自袖内掏得一方锦帕,徐徐递了过去。惯纵之情,溢于言表。
凝神少待,路潜光方侧目往另一边,避开闻人战,一肘支在桌上,同五鹿兄弟眉语一二。
五鹿兄弟立时解意,暗暗往边上一靠,听路潜光声音几不可闻。
“那大欢喜宫,初时并无逆天暴物之举。其奉行乐极无乐、盛及则空,扬言通过享乐,便可成佛,三国黎元,自是追捧。然则,不过一年,其行陡改。”
“因何生变?”
路潜光一哼,冷声应道:“据说是教中佛女自总坛驾临垂象。其言其行,甚是乖戾。自其到来,大欢喜宫内,添了无数刑具;垂象境内,多了无算亡魂。”
“可是正因于此,武林正道方联合一处,将大欢喜宫剿灭?”
“个中内情,我也不知。那一时,我人在西域,脱身不得。后返中土,方有所闻,说是其百千教众,一夜无踪。”
“大欢喜宫现于中土,不过三载。初时悄无声息,后则声势震天,然其便若乍明一时之流彗,转瞬即逝。宫中信众,淫逸之至,穷奢极欲,沉湎享乐。”路潜光轻咳一声,顿了片刻,低声再道:“碎首糜躯,亦有死后糜烂立尽之意……那女佛,便似鱼篮观音。”
五鹿兄弟一听,登时瞠目。
五鹿浑沉声一应,“凡与交者,永绝其淫。”
此一时,三个男人,徐递眼风,心下反倒说不清是何滋味。
“鱼篮观音?观音娘娘。”闻人战口唇油得发亮,急用帕子一揩,脆生接应,“那鱼篮观音,有何讲法?”
三个男人皆是暗暗吞唾,不得一语。
路潜光咳了一声,脸颊一侧,应道:“鱼篮观音,便是锁骨菩萨。”
“哦。”闻人战巧应,却再接道:“那锁骨菩萨又有何来历?”
路潜光唇角一颤,眼风一扫对面五鹿兄弟,眉语再三。
兄弟二人立时会意,却皆是羞于道出实情,口唇一开,同时相应,然则,那假模假式的说辞,却是大相径庭。
“锁骨菩萨,便是骨上披枷的菩萨。”
“锁骨菩萨,便是锁骨极美的菩萨。”
路潜光一听,眼目微阖,哭笑不得。
闻人战一愣,缓将那啃净的羊蹄往桌上一撇,扬眉冲路潜光道:“师父,怎得他们所说,全不一样?那锁骨菩萨,究竟有何神通?”
路潜光稍一支吾,启睑抬掌,指点五鹿老道:“嗯,确是那锁骨极美……的菩萨。”话音方落,路潜光生恐闻人战又再发问,扫一眼身前三人,话锋立转,“战儿,为师这便启程归返仙郎顶,你可欲同往?”
闻人战稍见诧异,心下暗道:那日我同师父表心不成,其可是立时躲出仙郎顶,不欲多见。此一回,怎要……转念再思,闻人战不由紧着计较:现十三十四叔为恶人所害,爹爹同游叔叔又还没见到,此时可万不能只求自己安逸,不分轻重。
虽是这般思量,闻人战仍是举棋不定,两腮一鼓,怅然若失,“战儿怕是要先解了乱云谜团,方可回山。”
路潜光似是早有所料,颔首应道:“你既决定,为师断不勉强。然则你需应我,不涉危难,保全自身。”
五鹿老不待闻人战接应,已是朗声道:“小战安危,我责无旁贷。”
闻人战白一眼五鹿老,轻嗤一声,后则愣愣瞧着路潜光,再不多言。
“你等尚需应我两件事。”路潜光起身,绕过桌台,向前一步,待立于五鹿老身侧,方道:“其一,切莫同旁人提及我下仙郎顶一事。自昨夜至今,全不过一梦。”
话音方落,路潜光弯腰,凑近五鹿老,手掌在其肩头轻拍两回,勾唇笑道:“其二,女娃娃再不可深夜独往儿郎卧房。”
闻人战一听,颊上烫红。
五鹿老抬眉细观,见路潜光目珠黑亮,犹如天上明河落眶。五鹿老稍一沉吟,却见路潜光眉尾一飞,闻其缓声低道:“然则,你这血气儿郎,纵其不来,子宁不往?”
话音未落,路潜光身形一闪,动如鬼魅,立时没了踪影。
唯一言落耳,娓娓可听,“至于人家请不请你进去,就看造化了。”
房内五鹿兄弟面面相觑,静默片刻,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