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望向窗外,漆黑如幕,早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她开始收起茶具,对着林岳风道,“夜深了,先生早点回去休息吧。”
林岳风点头,转身欲走,却见夏春却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反问道,“怎么夏姑娘劝我休息,自己却不准备去休息吗?”
胡乱摸索着,夏春终于找到了一小截火柴,将房间点亮之后,她重新拿起看到一半的《茶经》,灯火虽黯淡,她却能就着光将将好看清楚他的脸。林岳风现已经在梅家待了几个月,但这却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他——十几年过去,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他的面部轮廓已经变得异常分明,那双眸子却还是和当年一样,深邃晶亮,闪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光。她看着林岳风的脸,觉得陌生,也觉得熟悉。陌生是因为她不知晓他这些年历经的一切,熟悉则是因为他的身上分明有着年少时的印迹。
很奇怪,明明只是那一天斗蟋蟀的偶然相遇,却在她的心里从此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夏春想,或许,或许是因为那天是她整个人生的转折点,因为那天之前,父亲虽然是她的天,却是一片能令她自由翱翔与飞驰的天,反观那天之后,父亲离去,她也误入梅家,未来看似更加锦绣,却丧失了许多的自由,她的整个世界已经由绚丽多彩幻变成了一片黯淡,从此不同。
想到这里,她忽然像是当初的梅文典一般好奇,好奇林岳风这些年历经过什么,他那时不是说要去闹革命吗?后来闹成功了吗?他有没有实现最初的理想,有没有和她一样经历至亲之人的离去,有没有也在深夜时分辗转难眠,然后逼迫自己去变得成长和成熟?
她想知道,真的想知道。但她不能。之前她在树林认出了他,凭着救人的心善本能,将他带了回来,可明明是她救了他,却要眼睁睁地看他失去右胳膊,虽然即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也没有半句怨言,反而感激她救了他的命。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有了一种无形的默契。
那天,她说让他留下,其实不过是一句心血来潮的突然提议,但他答应了。
在这之后她却必须选择刻意避开他。是出于礼节,也是出于避嫌。
想到这里,夏春忽然意识到,如此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是不合适的。
于是她便说道,“先生先走吧,夏春刚刚已经睡了一觉,现在清醒得很,想自己再待一会。”
林岳风看着夏春,那一本正经的表情着实令他好笑,也让他心里忽然动了想要逗一逗她的心思,因此他嬉皮笑脸地重新坐下来,脸上并没有要走的半分意思,“那不如我陪夏姑娘共赏这无边夜色吧。”
夏春愣住,“先生打算这样和我坐一夜吗?”
林岳风趴在桌子上,左手摊放,下巴磕在上面,冲夏春眨巴眼睛,“长夜漫漫,我一个人回去,岂不是孤枕衾寒嘛,倒不如两人对谈,红泥小火,妙哉妙哉。”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没有改掉当初那个小乞丐的油滑性子!
夏春推脱,“这怕是不合适吧。”
林岳风心里笑夏春还是和以前一样较真,“这门窗敞开,你我心怀坦荡,又有什么不合适呢?”
夏春望着林岳风,知道他是在拿自己打趣,索性自己先离开了,“既然先生想留在茶室,那先生便留在这里吧,夏春先行告退了。”
语气里有刻意的疏离,却又不失那一丝应有的礼貌。
然而还没走两步,身后便传来林岳风的叫喊,“春儿。”
不再是“夏姑娘”,而是比那亲昵许多的“春儿”,声音低沉,唯有室内的两人可以听到。
夏春站住了,没有再动。已经很久没有人叫她这个名字了。虽然从前父亲、婆婆,还有梅文孜都叫她这个名字。
黑夜给人勇气,他忽然伸出左手,想要拉住她,却在手快要碰到夏春胳膊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不妥,犹豫了。夏春也在这时选择了继续往门外走去。
他如今只有一只手,重心忽然不稳,整个人从椅子上倒了下去,身体也半倾在地面上,夏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选择拉起他,而是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林岳风一只手撑着地面,徐徐地爬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推开门,恰好看到夏春的背影,她刚走到拐角处,转身离去,衣角像是惊惶的小翅,倏忽不见。
林岳风有一阵失神,直到淅沥的小雨令他回过神来,他这才发现,外面原来又下雨了。他对着上天扯了扯笑,抖了抖空荡的右手臂膀,忽然觉得开心不少。
林岳风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见一个女人正抱成一团,坐在门口,估计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女人抬起头,站了起来,望着他,林岳风以为是夏春,走近了看,才发觉是秋蝉。两人虽然相像,但相处得久了,再加上凑近了看,林岳风发现还是有几分不同,譬如秋蝉的脸比夏春更削长一些,秋蝉的左边眼角下还有一个小小的黑痣,最重要的还是两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夏春沉静许多,而秋蝉的脸上则始终带着些魅惑。
两人之别,犹如家中芝兰与野外玫瑰。自有不一样的美。
秋蝉从怀里取出了什么,抱在胸口前,等着林岳风走过来。
林岳风轻轻皱眉,“秋蝉姑娘还没睡呢?”
秋蝉干笑了一声,解释道,“先生昨日给少爷布置了作业,少爷写完了,我下午准备送给先生,见先生不在,我便想着下午送来,谁知道下午一忙就给忙忘了,这不,睡前方才想起,便急匆匆地给先生送了来,谁知道先生又不在了。”
林岳风目光低垂,方才看清秋蝉手中抱着的是个本子,是昨天他让梅文典练习的字帖,是颜真卿的《颜勤礼碑》。
林岳风接过字帖,走进房间,点上灯,展开字帖,一页页地翻,书法向来崇尚“颜筋柳骨”,只是梅文典年纪还太小,无法领略那股苍劲,林岳风看得出来梅文典已经在努力模仿,字已经写得形似几分,虽然还缺几分神韵,但那是需要人生的历练方能补足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林岳风把字帖放在桌子上,看见秋蝉仍然伫立在旁边。秋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用手捂着嘴,努力保持得体,反而显出了一些可爱。林岳风想,相比较秋蝉,夏春身上倒是多了几分不属于年轻女孩的暮气。
林岳风道,“夜深了,林某送姑娘回去。”
秋蝉点头。
两人转身欲走,过了门槛,地面湿滑,林岳风差点没摔倒。
秋蝉扶了上去,准备扶住他的右手,却没想到扑了个空,抱住了他细窄而结实的腰部。
她赶紧撤回双手,脸色郝红道,“先生,当心地滑。”
林岳风也意识到不妥,回退两步,靠在门上,点头道,“多谢姑娘了,姑娘,更深露重,当心着凉。”
江南的秋雨连绵,一下就是好些天。这日好不容易雨水消停了,天气也阴阴的,梅文典出门走得急,少带了一本书,落在了书房里。夏春见到了,匆匆便要去送,她赶着追上去,书是送了过去,谁知道回来的时候,还没走两步,天便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夏春站在一座破旧的寺庙门口躲雨,紧皱着眉头,等待雨水停歇,等着等着,头顶突然多了一顶雨伞。
夏春转头,“是你。”
林岳风微笑,“是我,秋蝉说你走得急,没带伞,我想着自己脚程快些,便率先跑了过来。”
其实哪里如此,明明是一见下雨,他便取了伞,不要命似地奔跑出来。
两人肩并着肩往回走,彼此一言不发,只能听见哗啦啦如注一般的水声。
夏春走在林岳风的左边,偶尔会遇到泥坑,她便需要挽着林岳风的胳膊才能走动。雨水让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亲密。
回到宅子里,夏春的上半身几乎没有沾到半点雨水,夏春觉得林岳风贴心,正准备道谢,却意外看到他的另外半边肩膀已经湿了一大片。原来刚才为了不让她淋到雨,雨伞完全向她倾斜。
夏春的眼角湿润,那句道谢也堵在了嘴边,“先生,回去换件衣服,别着凉了。”
“你也是。”说罢,林岳风便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夜里过后,两人之间的态度变得愈加客气,也愈加疏离。
同林岳风道别之后,夏春进了厨房。
秋蝉嗅着味道走进了厨房,头探到了夏春的身后,好奇地问道,“小姐,你在做什么呢?”
夏春用衣袖擦去眼角辣出的泪水,拍拍秋蝉的头,揭开咕嘟嘟冒着气的锅,在台子上摆了一排的瓷碗,递给秋蝉一碗,说道,“我在熬姜茶呢,这两天天凉了,容易着凉,你也喝一碗,对了,”说完秋蝉又停顿了片刻,“秋蝉,你把这碗端过去给先生。”
秋蝉点头,放在托盘上,袅袅娜娜地走出了厨房。
林岳风正在房内同左手画画,太过专注,直到秋蝉走近了才惊觉过来,他赶紧随手一扯,用另外一张宣纸把画给盖上了。
秋蝉装作没有看见,把姜茶放在林岳风面前的书桌上,关切地说道,“先生,天凉了,注意御寒。”
姜茶的辛辣刺激着味觉,林岳风看着秋蝉,道了声谢,“秋蝉姑娘有心了。”
秋蝉抿嘴,又见那宣纸掩盖下是影影绰绰的几笔黑色,问道,"先生,您在画什么?"
林岳风却没有告诉她的打算和意思,“雕虫小技罢了。”
秋蝉识趣,主动选择离开,“那我先走了,先生您继续。”
林岳风忽然叫住她,"秋蝉姑娘。”
秋蝉回过头,听见林岳风道,“谢谢你的姜茶。”
秋蝉低眉,脸上闪过一丝娇羞,“先生言重了,先生若是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熬。”
林岳风摇头,“那怎么好意思,姑娘的这份心林某领了,这姜茶熬制废时废力,万万不可劳烦。”
他说的是真话,直截了当,然而秋蝉却会错了意,以为是国人惯常的客套。
秋蝉走出房门,回过头摇头晃脑道,“这点小事不算什么的。”
说完,还未待林岳风回答,她便灵巧地关上了房门。
林岳风低头轻笑一声,却不忙着喝姜茶,而是拿掉了桌面上铺着的那张宣纸。
原来,他正在画的是一幅空谷幽兰,细长的花径,浅淡相宜,在寂静的幽谷之中静静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