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扬眉,好奇问道,“那是什么味道?”
姚良武沉思片刻,说道,“茶汤透亮,叶底鲜活,气味甘醇,香气持久,喝起来令人身心愉悦。”
梅乐月呵呵大笑,“怎么听你说起来,这茶就跟神仙汤药似的。”
“虽然有点夸张,不过后来……”姚良武摸摸下巴,停顿片刻,“后来老丈人去世了,这梅氏芳华也消失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喝到了。”
梅乐月叹了口气,“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要我看,梅氏芳华成为传说就挺好。”
夏春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话。
夏春从前不大喝茶,这回突然喝了这么多,晚上有些翻来覆去,睡着之后也是一个梦接着一个,没有停歇,夏问、梅文孜,还有婆婆轮番造访,儿时的回忆不停涌现,醒来时,枕头已湿了一大片。窗外红彤彤的太阳正从东方升起。
夏春走到庭院,见梅文典和林岳风正指着天空,两人的头凑在一起,望着天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夏春微微皱着眉头,朝着两人走去。
走近了,夏春方才听到梅文典正感慨,“这早霞真美啊。”
林岳风摇摇头,砸吧着嘴,“你看你,真没文化,这时候应该说:秋水共长天一色,早霞与孤鹜齐飞。”
夏春顺着两人的目光抬眼望去,果然看到天边一片绚烂,远山淡影,偶有几只飞鸟穿行而过,裹挟着眷恋飞向远方。与诗中意境十分切合。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梅文典望着林岳风,右手大拇指竖起,一脸崇拜,“啧啧,看不出来啊,还是独臂大侠厉害,能文能武。”
林岳风留给了梅文典一个白眼,头一抬,“可不是。”
夏春静思片刻,走上前去,“先生,文典明年就要去镇里上中学了,现在正缺个老师给他补习呢。”
实际上没说出口的言下之意是:你来做文典的老师吧。
夏春冲着梅文典使了个眼色,梅文典了然,立马抱住林岳风的胳膊,“独臂大侠,你就做我老师吧,给我补补课,说说你这些年行走天下的故事,想必那叫一个精彩激烈……”
“文典!”梅文典话还没说完,夏春突然大呵一声,阻止了他,谁知道那些故事里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呢?
梅文典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吐了吐舌头,两腿一溜,边跑边回头道,“我去上学咯。”
夏春无奈地摇头,梅文典到底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若是真的等他成长起来,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偌大的梅家,难道真的要落在她一个人柔弱的肩上?
“没事。”林岳风摇摇头,语气倒是大度。
“文典是小孩子,不懂得分寸,所以这才想要先生做文典老师,先生若是不急着离开,不嫌弃梅家,不如就留下吧。”夏春又解释了一通。
望着夏春那晶亮而又藏着无限期待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林岳风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林岳风伤好之后便在梅家住了下来,以梅文典老师的身份。好在梅文典也喜欢林岳风,每日跟在林岳风后面学着开枪打拳,只不过,梅文典开的是空枪,唯能一遍遍地对着空气模仿。他的拳头也不够硬,花费九成气力,打在林岳风身上,林岳风还是纹丝不动。
林岳风慢慢开始能用左手执筷了,只是用得艰难。夏春让林岳风和他们同桌吃饭,一开始还会让阿典为林岳风夹菜,林岳风却一直表示拒绝,时间久了,夏春和阿典也就不再帮他,但也会故意放慢吃饭速度,不至于令他落单。
林岳风晚上一人在房间的时候会一遍又一遍地用左手练习写字,可光学会写数字都要耗费好久,茶室和林岳风的房间相对,有时候夏春就坐在茶室里看账本,或是研习茶谱,偶尔抬头,会看着林岳风窗户上的影子,仿若无声陪伴。
立秋之后,凉意渐浓,雨也绵绵地下着,一场秋雨一场凉。
这日又浅浅地下起小雨,夏春看完书已是深夜,却依旧苦思不可得。她端着小小的紫砂茶碟,走出房门,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听着雨声,滴答滴答,对面林岳风的房间窗户却是黑的。
他去了哪里?夏春忽而有些好奇,可心里的好奇劲儿刚上来,又被自己压了下去。可这样不就又欲盖弥彰了吗?她便嘲笑自己,拍拍脑袋,问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呢?
或许是疲倦了,不知怎地,摇摇晃晃地,夏春靠在栏杆上睡着了,醒来时肩上已多了一件披风。林岳风正坐在她身旁,见夏春醒了,他笑着调侃道,“夏姑娘干嘛睡这里?和阿典吵架了吗?”
夏春知道自己被误会了,将披风还给林岳风,慌忙摆手道,“不是。”又忽而想起来什么,脸红道,“你怎么还叫我夏姑娘呢?我已经成亲了,先生该和其他人一样叫我梅夫人才对。”
林岳风看着那漆黑的无垠夜色,嗤笑一声,“姑娘这也算成亲?在我看来,婚姻应当是自由恋爱的美好结晶,姑娘的婚姻不过是场儿戏罢了,哪里算得上是婚姻呢?”
夏春摇头,“不,我不赞同先生说的,虽然我和文典不是经过自由恋爱才在一起的,但我们也算从小相识,而且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是儿戏?”
林岳风不齿,反而质问道,“封建礼教,这些害人的还少吗?”
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剑拔弩张,一阵晚风拂过,夏春这才发现林岳风的身上沾了些雨水。
为了缓解气氛,夏春莞尔道,“天冷了,先生要喝茶吗?”
林岳风的嘴咧开了,“若是能喝到夏姑娘的茶,林某不胜荣幸。”
“我去泡茶。”夏春随后便走进屋内,大概是因为刚才坐了太久,不太适应忽然站起来,脚不自觉地抽了两下,整个人趔趄了一下。
“哎,小心。”林岳风伸出左手,接住了她。
她两脚一崴,恰好躺在了他的怀里,这个动作,将两人距离拉得极近,近到夏春能看到林岳风脸上细密的绒毛。两人四目对峙,林岳风的眸子虽然沉静如湖,却也深邃,那一个瞬间夏春仿佛被他的目光吸引了进去,有了稍许的失神。她不禁打了个恍惚,直到听见林岳风的一声干咳。
夏春揪住他的衣袖支撑自己站起来,不经意间看见了他露出的手腕,随口说了一句,“这牙痕,这么多年还没散呢。”
林岳风看看自己的手腕,这才第一次细细打量夏春的脸,多年过去,她脸上的婴儿肥褪去,棱角愈加分明,然而分明还是能看到最初的那些影子,林岳风一脸惊愕,“你竟然知道,难道你是……”
往事不堪回首,夏春听到这话,想起自己幼年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脸顿时羞得通红,她弯腰去捡摔碎的茶杯,“我去换一个新的茶杯。”
林岳风叫住她,“你是那个为我买馒头吃的姑娘吗?”
夏春不知作何回答,一不留神,手便被茶杯碎片扎破了,渗出几粒血珠。
林岳风扶住她,语气温柔,“别动,你坐到一边去,让我来。”
夏春听话地没有动弹,林岳风弯下腰时,手不巧碰到了她的脚,夏春浑身一震,低着头的林岳风没有察觉,依然在感叹命运的神奇,“怪不得我看你有种眼熟的感觉,只是过了这么多年,哎,罢了,到底是林某眼拙,没有在第一时间就认出姑娘来,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处理完碎片回来的路上,林岳风捏着腰间的荷包,鼻子发酸。夏春说把他的衣服都扔了,却独独留下这个荷包。他早该知道,早该明白过来。
窗外明月皎洁,窗内青灯映窗。煤油灯的照射下,夏春耐心地泡着茶,房间内流水潺潺,两人相对无言,往昔岁月却在两人内心慢慢地铺陈氤氲开来。忽而,窗外有风吹过,灭了那一盏煤油灯。
夏春没有注意,“呀”地轻叫了一声。她欲去找柴火,却一时情急,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
“别慌,看我的。”
只见林岳风取下荷包,又轻轻地打开,两只小小的萤火虫飞了出来。夏天早已经过去了,这怕是今年最后的两只萤火虫了。是林岳风刚刚去外面的山谷里抓来的。
夏春张开双手,萤火虫落在了她的手心,尾部闪着晶亮的光,就像是她的心脏,一点一点地跳动着。这光亮虽微茫,却照亮了她的心。近日以来的苦闷,就在那一个瞬间,全部一扫而光了。
林岳风举起一杯茶,送至嘴边,感受着那茶的滋滋热气,笑道,“夏姑娘,暗夜流萤,送给你,愿能照亮你周围的黑夜。”
瞳孔很快适应了黑暗,面前的这一切逐渐清晰起来。也是在这时,那两只萤火虫的尾部慢慢地黯淡了下去,落在了桌上,整个房屋最后的光亮也都没有了。
夏春捡起两只下萤火虫的尸体,放在手中,不禁感慨,“生命易逝,逝者如斯。”
林岳风笑道,“夏姑娘,黑夜即便再漫长,前方等待我们的也永远是黎明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