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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庇佑
    熊荆没有杀死李信,抢在他前面,一排楚卒暴冲而出,数支夷矛不分先后将马车下的李信刺死。两年前,李信率领秦军攻入方城时寿幼无遗、杀人万余,郢师士卒恶其所为,不愿劝降。李信也未打算向楚军投降,他知道楚军不会放过自己。他在断气前喊了一句什么,之后就被楚卒斩下首级,首级最后被夷矛高高挑起。

    楚卒兴奋的嘶喊,秦卒惊惧到无措。熊荆看着李信犹自带血的首级微微发愣,他不是遗憾自己没能亲自击杀李信,而是想到如果自己战败,首级也会被秦人如此挑起。

    “大王万岁!”兴奋到极点的楚军情不自禁喊起大王万岁,他们终于忘却了汉水南下时的焦躁和忧惧,再度相信凭借自己的勇武可以捍卫母国、横扫秦人。

    “大王万岁!”士卒又一次同声齐呼,包括正在向东冲矛的阍秋师,士气一时如虹。

    “大王万岁!!”呼喊一声接着一声,两面的秦卒都急忙后撤,还在灌木丛中的庄无地、申通等人则微微笑起。大泽战后,楚军又一大败秦人,再度在秦人心中注入恐惧。

    “速报襄阳,言李信已死,我军大胜!”庄无地与申通喜悦的忘了告讯于后方,反倒是淖信想起此事,急急吩咐。鸽讯写就后,山呼海啸的呼喊让信鸽害怕,甫一放手,鸽子便逃也似的飞向西南,消失的无影无踪。

    郢师强袭行军中的秦军,击杀李信,而后借助秦军自身的混乱,快速攻向正东。正东前方六十里是赵完率领的左军,人数虽然数倍于郢师,但山岭之地无法展开,听闻大将军已死的秦卒毫无士气,被郢师篾刀破竹般彻底击碎。

    夜幕降下时,郎山以西四十里的战场上,左军之将赵完组织的最大一次反攻被郢师击溃,终于赶上来的楚军骑兵借着星光砍杀四处溃散的秦卒。尸堆旁站着的熊荆夷矛早就断裂,手里拿的是一根酋矛,他站立的身姿不免有些摇晃,实在是太疲倦、太困顿了。

    “禀大王,赵完已溃,我军当回师向北,速拔象禾关,不然秦军……”邓遂大声的禀告。熊荆入列与士卒并肩作战,但郢师将率依旧各司其职,方寸未乱。

    “大王倦也。”熊荆似乎是睡着了,长姜微微说了一句。熊荆并未睡着,他只是打了一个瞌睡,“秦军尚有几何?”他强打起精神问道。

    “禀大王,秦人不及十万,不多矣。”中军幕府有两三万秦卒,往东六十里有七万多秦卒,加上溃逃的那些,剩下的秦卒确实不到十万。

    “可我军无炮啊。”庄无地等人也站在秦人的尸堆之侧,他们没有说话,是淖信出了声。

    “秦军已成惊弓之鸟,惧我甚深,恐此时已撤出象禾关,往北而去。”申通说出了庄无地等人的意思,这也是幕府谋士的意思。“唯有、唯有沿途辎重与力卒……”

    士卒前队变后队很简单,转身即可,车马辎重前队变后队就很难了。谋士们能想到秦军北去时的情景,肯定是道路不通就一阵冲杀,沿途全是倒毙的力卒。

    “传令全军,原地休整一刻,一刻后全军北上。”战机稍纵即逝,郢师再疲惫也不能停歇,而当尽快北上。

    自己追的越是急,秦军心中就越是惧,逃的也就越是快。杀敌多寡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让秦军畏惧,这才是老鸹山一战的意义。

    原地休整不能太久,如果太久身体就冷了。一刻钟可以让士卒坐下来稍作喘息,喝几口水,再嚼几块咸咸的肉干,等铎铃声起,进食完毕的士卒迅速列队前行。此时为了便于行军,工卒每隔一里竖起一支燎火,火光的照耀下,沿路秦卒尸体横陈。

    行军仿佛变成一种检阅,士卒骄傲的检阅着自己的战果。歌声很快在队列中响起:“操夷矛兮披钜甲,炮声隆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歌声雄浑的让人振奋,全军精神抖擞的往象禾关开进,追逐已成惊弓之鸟的秦人。

    *

    “我军大胜!大王大胜!我军大胜……”灯火通明的襄阳,夜幕里从鄢城而来的令骑一路奔驰一路呼喊,城门上的楚卒惊喜中几乎忘记放下吊桥,令骑在城池外伫立好一会才进城。

    昨日传讯比阳后,今日就是郢师奇袭秦人的日子。从早上起,淖狡、鲁阳君、郦且、勿畀我……,整个大司马府都在等待郢师的消息。与昨日时晴时雨不同,今日一早整个旧郢都在大雨,鸽讯至郢都后,郢都只能以快马传讯,到下半夜,击杀李信的第一道鸽讯才匆匆传来。

    听闻我军大胜,跽坐良久的众人踉跄站起,鲁阳君几乎是跳起,他拍着大腿喊道:“大胜,大王大胜!我军大胜……”

    “太一庇佑。大司命庇佑。先祖先君庇佑。”淖狡则是喃喃,他太清楚这场胜利的意义了。

    “待南郑再胜秦人,我楚国无虞也!”郦且同样非常明白此战的意义,大泽之战滚落的巨石被郢师的夷矛死死撑住,只要大翼炮舰能在水面上打垮秦军舟师,楚国就能从危机彻底挣脱出来,秦国则将粮尽而亡——

    粮尽而亡只在一种情况下可能发生,那就是秦军不管是陵师还是舟师,都被楚军击败,完全被楚军压制。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秦国无粮诸国有粮,发兵来抢便是,何须自己种?

    老鸹山之战让郦且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天下局势并未因为秦军舟师的突起,大泽之战的发生而彻底改变,只要明日南郑一战秦军战败,秦人便败局已定。

    希望如此,可担忧依然不少。大翼炮舰作战的方式是后退作战,后退作战虽然很不合楚军的习惯,将卒们极度鄙视,可严令之下将卒们还是能勉强执行军命。后退作战真正的问题在于:欋手的坐姿是朝前的,可朝前而坐的欋手怎么能快速往后划桨?即便能向后划桨,速度也快不过朝前划桨的秦军战舟。

    后退作战是为了与敌舟保持一定的距离,然后在敌舟追逐的过程中不断开炮。如果己方后退的速度不如敌舟前进的速度,那么两舟很快会相撞,相撞后火炮就失去了价值。

    解决办法不是没有,只要楚军舟师以舟艉对敌,倒着前进,后退速度不如敌舟前进速度的问题就彻底解决了。这很像是骑卒的回马箭,在后退中张弓击敌。

    然而这似乎又产生了一个新问题:如果敌舟不追逐自己该怎么办?调转舟艏一边追击秦人一边开炮?若是秦人改退为进,再度冲来怎么办?又紧急掉头以舟艉对敌?

    郦且的部下、术曹曹掾景肥向他描述大翼炮舰作战,郦且愣是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明白大翼炮舰如何作战。此时他才明白当初为何舟师将率会取消大翼炮舰——不仅仅是因为后退作战这种方式让舟师将卒不喜,而是大翼炮舰作战的方式不是于事无补就是太过复杂。

    于事无补是说舟艏对敌,这时候装在舟艏的火炮只能开一炮,还不如不装;太过复杂则是说舟艏对敌与舟艉对敌的转向。这会增加将率舟吏指挥作战的难度,同时也会给舟师阵列带来混乱。

    大翼战舟完成一百八十度转向只需要一个半舟身的旋回直径,也就是四十米,可这是一艘战舟。两艘战舟同时转向,需要的空间可能会是八十米。即便两舟紧密重叠,旋回直径也不会低于五十五米(两舟彼此相距十五米),五艘战舟重叠转向,旋回直径不会低于一百一十五米。加上左右两侧要与河岸保持一定的距离,以防搁浅,河道的宽度接近两百米。

    从这一点来说,大江、大河、大泽之外的支水水道并不适合大翼炮舰作战,因为水道宽度限制了炮舰阵列的旋回。除此,景肥还慎重的提出警告:哪怕是舟艉对敌,全舟只有一百二十四木桨的大翼炮舰要比秦人一八十支桨的五桨战舟少五十六支木桨。依照知彼司从极西之地得到的情报,五桨大翼全速划行的速度要比大翼战舟快整整一节。

    这意味着两舟竞速,每一分钟五桨大翼就能追近三十米,如果大翼炮舰在两百米的距离上开炮(这个距离上开炮火炮的命中率较高),那么最多半刻钟,五桨战舟舟艏上的青铜撞角就会撞入炮舰的舰艉。

    换而言之,如果一艘大翼炮舰被五桨战舟追逐,加上最开始的那一炮,它只有六到七次机会击沉敌舰或击伤敌舰迫使其减速。如果不是一艘五桨战舟追逐,而是两艘、三艘、四艘五桨战舟追逐,平均到每艘的机会将少于两次。

    这是大翼炮舰身短桨少的坏处,可如果将大翼炮舰造大,木桨增加到不畏惧五桨战舟的追逐,其旋回直径又要骤升,四十米变成七十米,水道宽度又要大大增加。

    武器本身的缺陷如此,战法也不纯熟,最重要的是没有经历过实战考验,这便是郦且担忧的问题。对此他是没有办法的,正如淖狡刚才祈祷,一切只能靠太一庇佑、靠大司命庇佑、靠先祖先君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