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玉离开京城之时,正值茜香国使臣进京,迎接排场十分盛大,许多没见过外国人的老百姓沿路观望,茜香国使臣觐见庆熙帝,献上降书俯首称臣,奉上金银珠宝并白银万两,同时恳求庆熙帝许嫁公主,两国结秦晋之好,永世和睦。
庆熙帝当场拒绝,淡然道:“前明王朝从无女子和亲之事,吾大靖亦然,若将两国之好江山社稷都寄予女子之身,也未免显得我大靖男儿太不中用。难道不嫁公主,尔等便不与上国交好了?若真有联姻之意,朕倒是可许贵国公主一个妃位。”
即便是和亲,哪里有战胜国下嫁公主给战败国的,茜香国使臣嘴皮子一碰就要求许嫁公主,那看看他们愿意不愿意远嫁公主,紫禁城后宫又不吝一个妃位。
除此之外,战败国割地赔款、年年进贡等事宜,皆由礼部与茜香国使臣谈判。与此同时,庆熙帝给广东海南被战火波的州县下了五年免赋、休养生息的政令。
孤身上路的菁玉并不知道谈判结果如何,她自通州码头登船,多雇了一批船夫水手日夜交替,昼夜不歇,二十天后抵达杭州,从杭州湾出海,一路换乘船只,途径台州、宁德、莆田、泉州、汕州,历时四十多天,在雷州休整了三天,她终于雇到愿意出海绕海岸线至崖州的船只,天公作美,没有遇到狂风暴雨,七天后终于踏上了崖州陆地。
从京城到海南,菁玉一直坐了两个多月的船,饶是途中风平浪静,一路平安,上岸后整个人也都快颠得散架了,她上岸后先去崖州府城,与卫桭的亲信会合。
崖州府和乐东府去年遭茜香国占领,官民皆被洗劫一空,朝廷大军抵达海南之后,霍炜在海上指挥作战,水溶则率兵收复乐东、崖州两府。战事胶着数月,为保粮草供给,除了朝廷下拨的粮草,海南各个府县也都在全力筹措军粮,大败茜香国后,海南全境元气大伤,为了尽快恢复战前水平,庆熙帝下旨海南各个州县五年免纳钱粮赋税,为了增加人丁,官府不再批建贞节牌坊,不鼓励守寡守节,不得歧视寡妇再醮。
经历了战争的侵蚀,崖州府城连江南小镇都比不上了,崖州府被收复至今已有半年,仍是人烟稀少,处处萧条门庭冷落,城中唯二的两座客栈为了招徕生意使出了浑身解数。
菁玉在城中闲庭信步,留心查找墙根下的卫家印记,几乎走遍了整座崖州城都没发现,结果还是在回到城中主街时,在生意相对较好的那间客栈门口挂着的招牌旗子上看到了卫府的暗号标记。
旗子上斗大的来福客栈四个字,为了做得好看,四个字中间都有一个腊梅纹饰隔开,正是林潆告诉菁玉的卫家暗号,留在海南的人叫葛承琦,乃卫桭心腹,他在旗子上把暗号画得这么明显,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是该说他胆大心细还是说他胆大心粗呢。
菁玉手中的佩剑剑柄上刻着卫家的腊梅纹饰,进入客栈后跑堂小二热情洋溢地上前招呼,掌柜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倚在柜台后百无聊赖,看到来客剑柄所刻的梅花,目光一闪笑道:“客官一路劳顿,是第一次来崖州吧。小店的崖州特色菜不错,来几样尝尝如何?”
菁玉道:“正有点饿了,来两道招牌菜尝尝,再开一间上房,把饭菜送上去吧。”
“好嘞,客官您里边请,上房在后院。”掌柜的十分热情,亲自领着客人往后院客房走去。
崖州虽然萧条了,这客栈上房倒还有模有样,干净整洁,掌柜的陪着笑脸道:“客官您先歇着,热水和饭菜一会就送到。”接着以极低的声音道:“王妃,密道入口在床底下,葛校尉在里面等您。”
卫桭早已派人给崖州心腹送过信,告知他们北静王妃即将亲自前来,让他们好生接待,菁玉对他们知晓自己的身份并无讶异,颔首道:“好,我知道了,你忙去吧。”
掌柜的道了告退,继续去前厅当值。
菁玉翻开床板,点燃蜡烛走下台阶,走过一条长长的密道,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出口,竟是一处枯井,一根麻绳垂悬井底,菁玉拉了拉麻绳,运气施展轻功,以麻绳借力,很快出了枯井,周围豁然开朗,却是一处废弃的农家宅院。
四个精壮汉子齐齐跪了一地,异口同声道:“拜见王妃。”
“几位快快请起。”菁玉连忙免了他们的行礼,诧异道:“葛校尉怎么挖了这么一条密道出来?”
葛承琦解释道:“回禀王妃,这条密道不是属下挖的,崖州常年受茜香国袭扰,那客栈老板为了逃命,早在十多年前就挖了这么一条密道,数月前我买下了他的客栈,才发现了这条密道。”
菁玉颔首,开门见山道:“我姑父早已给你们送了信,你们知道我为何来此,这几个月以来,你们可有王爷的消息?”
几人面带忧色,葛承琦叹道:“属下无能,暂时还没有查到王爷的下落,但有两件事十分蹊跷,属下怀疑和王爷有关。一是二月初一那天,玉螺山有一窝土匪死于非命,再是半个月前,在乐东府和崖州府交界处的清平县曾发现了南安王府府兵的尸体,土匪与南安王府兵尸体伤痕相似,应是同一人所为,属下觉得此人可能是王爷,已经派人重点探查,相信不久就会有消息了。”
菁玉手心里冒了一层冷汗,听到这话略觉心安,能有迹象证明水溶还活着就是好消息了,思忖片刻道:“霍炜那边的人一定也去了那里,我们必须要抢在他们前头找到王爷,明天一早我亲自去清平县。”
葛承琦等人同声道:“属下陪王妃一起去。”
“好,你们大家都准备好,明天一早就出发。”菁玉说完顺着原路返回客栈,吃饱喝足安睡一晚,养足精神,待天亮城门大开,快马加鞭赶向西北方向的清平县。
时值五月,正是海南收割水稻的时节,处处可见农田里的农民忙得热火朝天。今年春天,朝廷给海南百姓发放了稻谷种子,又有五年免赋的政令,想来海南百姓也能过几年安稳日子了吧。
从崖州府到清平县只有一天的路程,中午菁玉一行人就近找了个村子休息,随便挑了户农家讨水吃饭,那农户家中人口简单,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妇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还有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葛承琦说明来意,给了一百个铜线算是饭钱,那年轻女子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一顿糙米稀饭哪里值这么多钱。”说完只挑了十个铜板出来收好。
今年的水稻还没收割完毕,去年的存粮本就不多,都被军队征收了去,能有糙米做稀饭已经很不错了,葛承琦等人都是行伍出身打过仗的,比这更艰苦的条件都经历过,他们担心北静王妃养尊处优吃不惯这些饭食,没想到她竟毫无怨言,殊无嫌弃之意,不禁对她更高看了几分。
菁玉见那女子不见利贪财,对她生出几分同情好感,随口问道:“家里还有别人吗?”
那女子面色黯淡,叹了口气说道:“去年打仗,我们阿爹和当家的都被征了兵,都没了,这一村的人,也剩不了多少了。”
众人都沉默了下去,历代战争都如此,可怜河边无定骨,故乡亲人连他们的尸骨也无从安葬,往好里想,好歹仗还打赢了,这家还留下了个孩子,只要太平了,日子总能一天天好起来的吧。
“古老婆子,你们家欠咱们老爷的租子还能不能还了!”
忽然间,外面一道粗粝的嗓音打破了小院的宁静,破败的木门被一脚踹开,一身宝蓝棉布长衫的中年男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看到院子里五个行客打扮的人,眯了眯眼睛道:“哟呵,还叫了帮手?”
小男孩吓得扑进他妈怀里咧嘴大哭,老妇一个哆嗦,连忙解释道:“大老爷误会了,这几位是路过的客人,来讨口水喝,马上就走。”说着对菁玉作揖道:“老身家里有事,就不耽误几位的行程了,您几位这就请吧。”
菁玉却坐着不动,睥睨来人一眼道:“去年海南打仗,军中就地征粮,凡参军者可不必交租,这家父子两人皆参军入伍为国捐躯,你是哪家的奴才,也敢跟朝廷对着干,收她们的租子?就不怕见官吗?”
“见官?哈哈哈,我们老爷就是官,天大地大我们老爷说了算,你算个什么东西,少多管闲事!”
果然天高皇帝远,这里的地头蛇都不把朝廷政令当回事,菁玉皱眉,身边已有一人沉不住气想出手教训,被葛承琦不动声色地按了回去。
老妇哀求道:“求张老爷宽限几天,这几日就快收割完了,我们一定能把欠的租子交上去的!”
那油头粉面的男人不耐烦地喝道:“少废话,今儿交不了租,拿你儿媳妇抵债!”
搂着儿子的女子脸色顿时惨白,吓得倒退几步,眼里噙满泪水求道:“不,我不去,求您行行好,再宽限我们几天吧!”
菁玉冷声道:“欠多少租子?我替她们交了。”
“哟,来了个出头的。”男人这才摸着下巴仔细打量菁玉,长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自家老爷还就好这口,只可惜看他们都不怎么好惹,估计是哪家有钱的公子哥儿,笑道:“这位小哥,你要是钱多烧得慌,那我还真不介意呢。前年去年今年一共三年的租子,连本带利一共一百两银子。”
葛承琦怒喝道:“一百两银子,趁火打劫也没你这么狠的!”
“无妨,不就一百两银子。”菁玉从怀里掏出一块黄金扔进那男人怀里,眸中冷芒一闪,“张家老爷,这金子让他收好了,小心烫手。”
那人没想到这公子哥儿竟然真的帮古家婆媳交了租,大吃了一惊,拿了金子啐了古家老太太一口:“算你们走运。”带着家丁扬长而去,去了下一家催缴地租。
古家婆媳连忙给菁玉下跪磕头,热泪盈眶连声道谢。
离开古家后,菁玉问道:“葛校尉,你可知道这张家?”
葛承琦道:“知道,张家是崖州大户,当家老爷叫张之祥,去年给大军捐了不少钱粮,南安王还特意给张家赐了一块匾,褒奖他忠义。”
“捐钱粮赚名声,可不就得从别的地方找补回去,羊毛出在羊身上,受苦的还是老百姓。”菁玉若有所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我那块金子可不是好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