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晓阳虽被架走,嘴里却不消停,邵勇只是不理,可被晓阳这么一闹,大家都没了喝酒的情绪,草草吃了饭,众人散去。本来想在酒桌上,公布红星厂的人事安排,也没来得及说。
邵勇担心晓丹,打算陪晓丹到公园走走,晓丹看春杏等在一旁,不想仨儿人在一块,彼此都尴尬,推说道;
“现在这个时间,我回进修学校,估摸还能赶上下午二堂课。对不住了,都是因为我哥搅局,扫了大家的兴。哪天我做东,再找回来。”与邵勇握手,“要过年了,你又是厂长,应该添两件时尚点的衣服。”大大方方地冲春杏一笑,“这个差事,就奖励杏姐吧!我先回南大洋啦!再见!”
“再见!常联系!”
挥别了邵勇和春杏,金晓丹踩着高跟鞋,匆匆往小南门车站赶。邵勇和春杏站在原地,看着晓丹转过街角,俩人才动身。
依邵勇的想法,到春杏的联营商店随便买两件,可春杏略一蹙眉,没有答应。春杏自己承包的楼层,卖女装、女鞋、女包和床上用品,其他楼层倒是售男装,可春杏觉得不够档次。俩人顺着马路往商业街走。邵勇问春杏:
“这半年,你的生意咋样?”
“还行!”
邵勇疑惑地看着春杏,没明白春杏的还行是几层意思,继续追问:
“按理,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手里有了钱,购买力会随之增加,生意越来越好才对啊!”
春杏看邵勇极其认真的样子,憋不住,扑哧!笑道:
“你啊,准是会开多了,看问题总看大方向,可现实是,商场和商家每天都在增加。你看,咱远的不说,就说这眼前,五一路、八卦街,不都是这几年兴起的市场。”
“我们不去联营,现在去哪?”
邵勇调换了话题。对于商场百货,他关注得不多。这一年多,自己先是蹲集贸市场,后是跑批发市场,对商场这块儿,等于是门外汉。询问春杏的生意,是出于朋友间的关心,也是一种礼貌。
春杏听邵勇问到哪家商场,俏皮地笑道;
“到了,你自然知道,暂时不能告诉你,免得你印象不深。”
邵勇抬手刮了下春杏俏挺的鼻子,笑道:
“装神弄鬼,看我怎么收拾你?!”
春杏咯咯地笑着,抡起手里的包,击打邵勇的头脸。邵勇故作害怕,屈臂抵挡,躲避春杏的攻击。打了几下,春杏拎着包逃窜。邵勇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追赶,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引得商业街上的行人,都朝他俩看,眼睛里饱含羡慕和欣赏。
春杏开始光顾着跟邵勇玩闹,没有注意街上行人。当她发现异样,赶忙停止奔跑,饱满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收住了无忧无虑,无所顾忌地笑。春杏虽然大方,可毕竟是姑娘家。邵勇从后面撵上,捉住她胳膊,喘着气笑问:
“打了我就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这辈子,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逮回来!”
“真的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春杏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邵勇,看着这个芳心暗许的男人,眼底有晶莹潜溢。她多想问邵勇:
“说话算数。这辈子都会这样对自己,就像当初在运粮河里一样,自己落在洪水里,拼了命也要把自己救上岸。”
自十七岁那年起,春杏就把自己嫁给了邵勇,哪怕邵勇不爱自己,娶了别的姑娘,她也准备自己不再嫁人,永远走在他的身后,做他的备份。
邵勇并不知道春杏所想,但发现春杏眼角的泪水,赶紧撒开手,愧悔道:
“我弄疼你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没有啊!”
春杏嗫嚅道。
“那你怎么哭啦?”
邵勇不解地问。
“我哪哭啦?是灰尘迷了眼睛。”
春杏掏出手帕,怕花了妆,轻轻沾着眼角。邵勇轻叹一声,摇头笑道:
“你们小女孩的心思可真难猜!”
“是啊!大男人,你猜不明白的!”
春杏破涕为笑,情绪瞬间恢复了高亢。
转过街角,春杏站定,抬手一指,冲邵勇道:
“到了!就是这儿!”
邵勇左右扫视一眼,认出这片街区是圈楼。圈楼建筑非常有特点,红柱,黛瓦,红漆木框玻璃窗,跟福建客家人的土楼类似,是一处占地很大,椭圆形的木石建筑,上下二层,历史可追溯到康德年间,是鞍阳商圈的标志性建筑,算得上鞍阳的底蕴。
新中国成立,圈楼经三大改造,步入国营商业,可由于年久失修,加之周边新兴商业地产的兴起,逐渐没落。传统的经营范围与方式,怀旧的营业氛围,只有上了岁数的老人,才愿意过来逛上半天。
改革开放后,圈楼为解决资金不足,改造难问题,率先搞承包经营,出赁档口,引入社会资本,对老旧商场进行现代化升级。如今,围绕圈楼,形成了鞍阳两大品牌:楼里是奢侈品与文玩市场,楼四周是日杂百货。
市场上人头攒动,叫买叫卖,不绝于耳。春杏带邵勇从拥堵的人流中穿过。寻着圈楼入口,踏着木制楼梯,直上二楼。转过一个消防通道,春杏被两个穿着时尚的女子拦住,邵勇看出她们是闺蜜,不好跟得太近,故意拖后几步。
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小声说,大声笑,不时用眼瞟向邵勇。春杏也转过头,桃花大眼,水汪汪地望过来。邵勇猜到,她们的话题与自己有关,可有什么办法?既不能上前刨根问底,又不能跟女人计较,只能假装看店里挂着的服装。
春杏问闺蜜:
“品牌男装在什么位置?”
俩女向前指了指。春杏下颌冲邵勇挑了挑。邵勇会意跟上。经过俩妹子档口时,俩女也没忘挑逗邵勇:
“喂!傻大个,有女朋友吗?”
“长这么帅!要是哪天跟春杏掰了,可得给妹妹机会啊!咱肥水不流外人田!”
“乌鸦嘴!你俩就疯吧!早晚成了老姑娘。”
春杏在前面听到,回身怼道。俩儿闺蜜嘴不短,不依不饶:
“咱仨儿做伴,谁怕谁啊?!”
邵勇捏了捏鼻梁,低着头,从俩女身前,快步穿过。后面俩女咯咯欢叫着,弄得邵勇不敢回头。
金晓阳被泰安和晓刚拽走。马强和一帮兄弟,被经理安排到了至尊王者,只待晓阳他们落座,就要开席。
弹簧门推开,晓阳刚露面,马强就向晓阳招手,示意晓阳坐到自己身边来。晓阳落座,马强甩脸道:
“你跟那个姓邵的,为啥儿结的梁子?”
“也没啥儿!《三国演义》评书听过吧!就是既生瑜,何生亮?”
晓阳抽出湿巾,擦了擦手。马强瞅了眼晓阳,虎着脸道:
“懂了!一山难容二虎。今天原本是要跟你讨个说法的。妈了个巴子,你不知道你当初把我忽悠过去,害得我有多惨?现在翻篇,来喝酒!”
马强端起杯,往晓阳的杯子上碰去,却没有干,随手往桌上墩着,朝四转圈喊:
“过过电,咱把酒干了。妈个巴子的,谁要是喝的埋汰,别让老子说话,自己麻溜地再透一个。”
餐上人,有样学样,跟着马强墩着酒杯,屋子里顿时响起啪啪之声。马强扫视一圈,端起杯,一饮而尽。众人没二话,能喝的,不能喝的,跟着仰脖往下倒。马强看了挺满意。
服务员上来倒酒。马强操起筷子,夹了一块熏鸽肉,漫不经心地问晓阳:
“妈个巴子!你们那嘎啦怎么都这么能打呢?我这帮弟兄,遇上你们就没讨着过便宜。”
“你这句国骂有出处知道不?”
晓阳笑笑,反问马强,马强瞪着牛眼,尽是迷茫。晓阳看马强真不知道,补充道:
“东北王张作霖听说过吧?说话就爱带这个锒铛!”
马强不解,抬手作势要,要往晓阳脑袋上打,嘴里也没闲着:
“海!我跟你说南大洋。你跟我说张作霖。小子,敢耍我,欠揍是不?”
“马哥,别动气!我这不往出引的吗?我们哪块过去闹响马,就是土匪,闹得特别厉害。所以,当地人习武成风,一般的男孩子都练两下子。”
晓阳抬双手遮拦,拉下马强的手臂。马强放下胳膊,叹道:
“怪不得呢!我说怎么这么邪性?原来是闹土匪闹的。”
晓阳继续往下讲:
“九一八事变前,刘柳镇上姓王的大练长,组建了骑兵队。有一天,接到线报,说土匪来了唐马寨。他带着二十四个兵去剿,却扑了空。回来的路上,在我们那儿被打了伏击,全打死啦!原来就是土匪做的扣儿!”
“牛!真他们厉害!”马强冲晓阳竖了竖大拇指,“你跟我讲这些,你小子,是不是憋着啥坏啊?”
“现在咱们是哥们,在大哥面前,我再动啥心思,那还能算个人吗?”
晓阳抬手搭在马强肩上,张口大哥,闭口大哥,满嘴奉承。马强听着舒服,把话拉回来:
“妈了个巴子,这还差不多。来,为晓阳这个故事,弟兄们再走一个!”
“走一个!”
众人随声附和。马强想起正事,一瞪眼,冲服务员喊:
“都出去,出去。我要跟我兄弟说两句贴心话。”
服务员丢下手里的家什,转身出去,把门带上。马强收回跟着的目光,看向晓阳:
“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价钱,才把鞍阳钢铁那帮孙子搞定吗?你可好,净拣吃现成的!要是,来个人,就学你,我不成冤大头啦!”
“哥,我错不了!我不了解情况。不知者不怪,对吧!”
晓阳借坡下驴,赶紧道歉。马强看着晓阳知趣,能软能硬,知道进退,转了转眼睛说:
“算你小子聪明!嗨!也就你这聪明劲儿,让我喜欢。没办法,对我撇子。那样,以后,你也不用亲自上手去拣了。你替我收。敞开了收。利润我给你提二成。咋样?这可比你拣那点废铜烂铁,赚的多!多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晓阳听了心中暗喜,可嘴上却没那么说:
“马哥,我行吗?”
“我说行就行!哥几个,我让晓阳替我照看生意,你们老哥几个啥想法啊?!”
马强瞪起牛眼,凶巴巴地扫视着自己带来的人。这些人能没有想法吗?替马强收铁,可是肥得流油的差事,谁不想啊?如今给了金晓阳,他们也是羡慕、嫉妒、恨!可没办法啊!谁叫咱打不过金晓阳呢?只能违心地答道:
“没想法!”
听大家对自己的决定,没有反对的。马强对自己的控场能力感到满意。转过头,不无得意道:
“我说你行,你就行,谁他妈敢说个不字,但你小子也给我小心点儿,别在里面做故事!我警告你,别他妈把自己撑死!”
晓阳摇身变作马强的心腹,成了啃铁道的二当家,自有一番感慨。
又是个晴朗的冬夜,月冷星暗,小北风嗖嗖地刮得草木沙沙作响。
夜幕下鞍阳钢铁公司厂区空旷而荒凉。一串黑影趁人不备,沿着拉着电网的高墙,贴近铁道旁的栅栏。带头的人操着管钳,掐断了几根铁棍,在栅栏上扒出个窟窿。一行人从窟窿爬进去,像麻雀散落进空旷的厂区。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金晓阳、李泰安和晓刚等人。他悄无声息摸向值班室,掩蔽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值班室里有俩更夫,年龄都在五十几岁,正在屋里看电视。晓阳观察了地形,打出行动的手势。后面的人,两个人一组,像静默的潜艇,潜伏在通道两旁。晓阳冲泰安点点头。泰安把一个铁皮罐头盒朝值班室门口扔过去。
“当啷!当啷!”
罐头盒滚动,与地面的石头碰撞,在暗夜里发出刺破耳鼓的串响。接着屋里传来脚步声,俩便夫推开门,打开手电筒,四下里照了照,一个人乍着胆子,喊了声:
“谁啊?”见无人应,“我看见你们啦!赶紧出来吧!”还是没有人回应,对另一个,“我们往前走走。”
另一个显然不想动弹,懒洋洋地推脱:
“怪冷的!屋子里待着得了。”
“现在,几点啦?”
一个问。
“七点十分。”
另一个答。
“也该出去转一圈了。没事儿,咱俩回来就睡觉。你看咋样?”
一个提议。
“听你的吧!这些铁耗子,冬天大晚上也不让人消停。让我逮着,非把耗子尾巴给它揪下来不可!”
另一个恶声恶气。
俩人提着手电,刚走进漆黑的过道,就见几道黑影从阴影里蹿出来,没等他俩看清面貌,直接把他俩扑倒在地。七手八脚,反剪双手,被捆得结结实实,如同两只粽子。头上不知被谁套了只布袋,然后,被人抬起来,扔在了地上。感觉明显比外面暖和,猜想是被送回了更房。
俩人心惊肉跳,不知捉自己的人要干什么?正担惊受怕,听一个故意哑着的声音传来:
“你俩先这么躺着,该睡觉,睡觉,别碍俺们的事。”
“叮叮当当!”桌椅板凳乱响一通。脚步声往外挪。临出门,哑嗓子喝了一声:
“再警告你们一遍。你睡你的觉,我干我的活。要是乱喊乱叫,弄死你!”
“嘭!”
门被重重地关上了。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呜咽的风里。无尽的黑暗,吞没了厂区里最后一点力气。
回去的路上,晓刚仍然胆突突地,小声跟泰安嘟囔:
“泰安哥!刚才你怕不怕?”
“有晓阳哥在,不怕!”
泰安硬着牙帮骨回答。晓刚看不见泰安的神情,自然信以为真,叹息一声:
“俺可是有点怕,现在腿脚都不灵光,根本不像腿,倒像两根棒子。”
“要是害怕,以后你就别跟着了,跟叔和婶好好在家过日子!”
晓阳听见晓刚的话,心里也是过意不去,后悔把晓刚带进来。晓刚却咬着牙关,倔强地说:
“不!俺想好了,就跟哥你干。要想富,走险路!到工地上,拼死拼活,能挣几个钱?”
“我不逼你。今天的事儿,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得在马哥和兄弟们面前露一手。这眼瞅着要过年了,大家都等钱用。要是做这无本买卖,我们兄弟再挣不到钱,那就撒泡尿,淹死得了!”
几个人再没说话,跟着晓阳加快了脚步,顺着原路,跳过铁道,钻过栅栏上的窟窿,回到泰安的宿处。如今,门口挂了一块铁皮,上面用红漆写着六个大字:废钢铁回收站。
冷月无声,北风嗖嗖。陆续有拣铁人,推车过来卖铁。价格不高,但量大。有人问,就不怕偷铁的运到外面私卖。还别说,真出现过这档事儿,可一旦被马崽子的小弟堵着,非打个半死不可。这就是晓阳毫不担心:自己咬倒,大伙吃肉,然后,一哄而散的原因。
每个人都很高兴。因为没有了更夫,大家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宿。晓阳却让晓刚通知兄弟,下半夜三点前收摊,然后,都拿了钱回家过年,年后初六再过来。晓刚不解,问道:
“趁着这个机会,干啥不干了通宵?”
“傻兄弟,这铁是什么?”顿了顿,“是钱,也是赃!他们把铁从厂里弄出来,我们再从收购站弄出去,才算保靠。这钱啊,讲究落兜为安。不到手的钱,那只能叫账。”
晓阳耐心开导着自己的兄弟。晓刚听了,一吐舌头,跑出去下通知。晓阳回头问泰安:
“马崽子的姐夫什么时候到?”
“下半夜二点准到!”
泰安不安地望向黑漆漆的路口。晓阳捅了泰安一把,有些好奇地问:
“你慌里慌张地看什么?”
“俺不知道,俺们这么干,能不能干过邵勇和文明他们?”
泰安在晓阳面前,也没有隐藏心里的想法。他已经不知不觉,把邵勇当成了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