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晓丹精神恍惚。邵勇眼睛看,心里疼,可他没有过去叫醒她,也没有留下她,和自己一起走。他拽住了陈校长。
陈校长似乎早有准备,却仍显紧张。凭经验,今天的谈话注定不会轻松,甚至有可能变味。可转念又想,既然该来的躲也躲不掉,倒不如和邵勇掏心掏肺唠一唠。他没记错,这是刺绣厂事件后,邵勇第一次主动找自己谈心。
邵勇给陈校长倒了杯水,自己也倒上,坐到陈校长对面,手掐了下眉头,苦笑道:
“校长,我们爷俩二年多没有正式聊聊天了。攒了一肚子话,早想跟您说说,”手顶在鼻子上,“一个怕您笑话,二一个也怕您不爱听。”
邵勇停下,平抚下心绪,端起杯,放在唇边,小口呷。
陈校长吐了口气,接过话头,淡淡一笑道:
“别忘了,你还是我要过来的,有啥话,不能当面说,需要藏着,掖着。”目光柔和地瞧着,“我得先向你道了个歉:邵勇,对不起!”
陈校长的认真与严肃,让邵勇极不适应,赶忙摇手,拦阻道:
“不用!不用!您向我道歉,我是不敢接受的。”
“你要接受,邵勇。其实,这是我早就想做的。今天低下头,余生才能抬起头。愧疚,有时候沉得像石头,压在心里长了,会让人得病的。”眼睛里的光彩暗淡下来,“逼你离开刺绣厂,是不是我的本意,我不解释。我这个人还是有这个担当的。事实摆在这儿,大家都看得清楚。”
陈校长眼圈红了,继续说,“我恨自己没有本事,离了蔡老师的大经理就玩不转。我恨自己没坚持原则,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嘴唇颤抖,“你没怪过我,可我的良心不安啊!现在厂子黄了,是对我的报应。”长长叹息,“遇人不淑,用人不察,自作自受!”
在与春杏一番长谈后,邵勇对个体经营的发展有了新的认识——南方快速,北方缓慢。如果不能有效应对,不论由谁管理,小作坊式的经营模式,都会在大工业来袭下纷纷倒闭。邵勇也曾经认真思考过,如果是自己继续经营,能不能闯过这道关。目前,他还给不出答案。
邵勇看陈校长情绪激动,拦住话头:
“校长,都过去了。厂子黄了,不能都怪你。”
“那是我的孩子啊!我的一番心血没了,我的孩子没了,邵勇,你说,我能放得下吗?”
陈校长憋屈得脸形扭曲,嘴角不住颤抖。邵勇担心老头子身体,起身过去,抱住了陈校长的肩膀。陈校长放下了自己的身份,倚在邵勇的怀里,抹起了眼泪。邵勇拽了块毛巾递给他,抚挲着陈校长的后背。看他胸脯不那么剧烈起伏,呼吸平顺了,才笑呵呵道:
“校长,我今天不是跟你说这事的。”
陈校长听了,有些不知所谓,稳了稳心神,抱歉道:
“哎!真是老了,情绪上把握不好,就会失控。你不要笑话。”拿毛巾擦了擦眼睛,“我原先是想把厂子办起来,向老婆子和周围人证明,自己除了会教书,还能干点事。也把办厂,当成人生最后一次机会。生逢其时,干他一下,可却成了这个样子。”再拿起毛巾擦,“以后,老老实实教书,非分之事,不敢再想啦!”拿起毛巾擦了把脸,扔在一边,“老啦!老啦!不服老不行啊!身体不允许,有哪个心,也没那个劲啦!以后,就看你们年轻人的啦!”
邵勇拿起毛巾,到脸盆里投了投,挂在晾架上。回头给陈校长的杯子添水,自己的杯子也倒满,坐下说道:
“校长,这次整顿,我想就不参加了。”
“为啥?”
“想换个活法!”
“就这么简单?”
“本来也不复杂!”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有点傻啊?别的学校可没有让的,甚至,为争取留下来,过去挺好的朋友都掰了。你雷锋啊你?”
陈校长听邵勇不干了,急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一口气把要说的话,像倒口袋,倒了个顶朝天。
邵勇却风轻云淡,不愠不火道:
“我不退,晓丹就得退。她是个姑娘家,这份工作对她蛮合适。”
“英雄救美?什么年代了,还来英雄美人那一套?”陈校长喝了口水。“我知道你跟金老师的关系。我本不该多管闲事,可你跟我提起,又是决定你人生命运的大事,我就多个嘴。”看邵勇表情,“你当这个老师,你俩的事儿,也许还有机会;你要不当这个老师,我看连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我想好了。不管结果是好,是坏,我都必须这么做。因为我是男人!”正视着陈校长,真诚地,“我不能让晓丹伤心。我想,你也看到了刚才晓丹的样子。她喜欢我,我不能不管她。”
“可谁管你?我对金老师没意见,对她哥……当然,我清楚不能把金晓阳的账,算到金老师头上,可他们毕竟是兄妹。”手一指邵勇,“不是因为你的关系,我早想法子拆腾她啦!”
“可别!能放晓丹一马,我谢谢您!”
邵勇双手合十,低头,朝陈校长拜了拜。
“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陈校长从抽屉里摸出一根烟,却找不到打火机。邵勇忙从兜里摸出一支,啪,打着,探身,伸臂,给陈校长点上,笑道:
“什么时候抽烟了?”
“你想知道?”
陈校长吹了口烟圈。邵勇点点头。
“厂子黄了以后。”
“早说啊!”
“早说,你能给我送?”
“想的美!”
“就是啊!”
陈校长用力吸了一口,烟燃得通红,淡淡的烟雾飘起来。伸手拉开抽屉,又摸出一根香烟,随手扔给邵勇。邵勇拾起来,看了看:
“哟!大重九,好烟啊!怪得闻着这么香!”
“便宜你小子啦!平时你看着我抽过吗?”眼仁里闪着狡黠,“舍不得!”
陈校长的状态特别放松,完全放下了校长的架子。因为他知道,邵勇从现在开始,不再是他的属下,而是他的朋友。朋友之间,不需要端着,要的恰恰是坦诚相待。
邵勇叼起烟,掏出火机,打着火,蓝色的火苗蹿跳着,他并不急着点着,而是微眯了眼,看火与烟纸的亲吻。也许这象征了某种状态。比如情侣之间。
“不抽,赶紧还给我。别糟蹋,挺贵的!”
陈校长半真半假的怪怨道。邵勇狠狠地吸了一口,憋住,足有半分钟,一歪嘴,让香烟从鼻孔和嘴里齐齐奔涌出来。现在,跟陈校长彻底坦白了,自己也如同一只酒桶被完全放空。一种浑身无力之感袭来,他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
“不会抽,以后就别抽!”
陈校长以为邵勇是被烟呛着了,好心在一旁规劝。
邵勇想的却是,不当小孩王了,挺好!可不当小孩王啦,干啥啊?回家修理地球?被地球修理的面大。还是像师傅冯铁匠好,今日有酒今朝酒,明天没酒再掂对。
陈校长看出邵勇情绪有些失落,劝道:
“邵勇,不要灰心。当初我把你从大队叫来,就是看好你的人品、能力,你跟南大洋的人不一样,跟我过去见过的人都不一样,”盯着邵勇的眼睛,“只要你想,你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不敢说,叱咤风云有机会。”起身拍拍邵勇肩膀,“时间不早了,今天就聊到这儿。我这儿,你什么时候想来,什么时候来。没事儿,过来看看我老头子。虽然我们岁数差着一大老块,可就是跟你对脾气。”拿起皮包,走到邵勇身边,伸手搂过邵勇肩膀,“离开了学校,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好好干吧!争取成就一番大事业!”走到门外,推车,“成功的时候,记得告诉我,让老头子,替你高兴高兴!”
第二天起来,失眠的金晓丹成了熊猫眼。化妆时,她用粉底遮盖,效果却不好。晓丹妈见了,心疼女儿,可怎么问,晓丹就是不肯说。儿大不由爷。女大不中留。晓丹妈暗忖,莫非女儿处对象啦?
怕妈没完没了地唠叨,晓丹早早出了门。往常这个时候,学校除了邵勇,不会有第二个老师上班。可刚进校门,金晓丹就听见了办公室里的议论。
晓丹摇了摇头,一脸苦笑,暗暗自嘲,昨天那份方案的威力,不亚于一颗原子弹啊!平常从不早来的老教师,今天却一反常态。走到操场大柳树下,敞开门窗的办公室里,同事们的议论,金晓丹听了个真而且真。
“邵老师真仗义,冲冠一怒为红颜,一般男人真做不出来!”
“邵老师是咋想的?好像告诉你了似的。要不就是,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邵老师真够爷们!我要是年轻几岁,一定倒追他!”
“你得了吧!残花败柳,邵老师怎么会看上你?也就我吧,光棍截救寡妇,权当救灾了。”
“死大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祝你这辈子打光棍,下辈子,下下辈子,继续打光棍。”
“哎!你们几个别瞎起哄!正主还没到呢,别让她听见。”
“听见怕什么?哎!要是金老师知道,邵老师为了保她不干了,说不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呢?”
“我看啊,人心隔肚皮。邵老师辞了工作,现在可成了土老农啦!”
“你们猜,金老师不会因为这个,一脚把他踹了吧!”
“哈!哈!哈!”
开心的,爽朗的,肆无忌惮的,不怀好意的,开怀大笑,如同唐门暗器暴雨梨花针,盯在金晓丹的心上,疼得她淌下泪来。没想到,平时谦谦让让的同事,能在背后这样乱发议论。可她不屑计较,她要马上去找邵勇,当面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真像大家说的那样,那她就嫁给她。
做出决定的金晓丹转身,悄悄走出学校。刚出校门,恰巧碰上骑车过来的陈校长。学校没有围墙,栽着大杨树。陈校长早看见行色匆匆的金晓丹,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猜出了八九分。金晓丹跟自己请假,连事由都没问就准了,自己准备去代课。
金晓丹心急,走得慌。到了邵勇家,却只有邵大妈。邵大妈狐疑地看着晓丹,猜不出邵勇干了什么,惹这姑娘生气,一大早盯到家里来算账。
母代子过。邵大妈小心翼翼,在旁察言观色,想从晓丹的话里探些口风,可这丫头鬼精灵,只问邵勇上哪了,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肯说。
邵大妈告诉金晓丹,邵勇一早吃过饭就去上班了。晓丹马上明白了,辞职的事,邵勇压根就没告诉他妈。他撒了谎,没去学校,能去哪里呢?也就是擦火柴的工夫,金晓丹眼前灵光乍现。她嘴角上翘,微微地笑了。
南大洋的早晨是美丽而又宁静的。清风徐徐,水波不兴。芳草萋萋,杨柳拂堤,鸟鸣虫唱,如同潮水,此起彼伏。平静的湖面上,晨雾还没有散去,仿佛邵勇乱糟糟的心绪。野鸭子扎到水里,湖面上荡起鳞鳞的波纹,与邵勇的脑波同频共振。间或有那么一条鱼,从菱角秧间跳出水面。蝉鸣林愈静。反衬得南大洋更加静谧。
邵勇穿着半袖衫,围着湖转圈。生灵被惊扰到。青蛙“扑通”跳到水里,不一会儿,又从不远处的荷叶下,悄悄露出三角的脑袋。荷花还没有开,却早伸出了一支支荷箭,藕荷色的花苞裂开,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裙。定睛观瞧着,没注意草丛里蹿出小蛇和田鼠,把邵勇吓了一跳。
金晓丹气喘吁吁撵过来。听见湖岸上的草被踩踏的声音,邵勇警觉地转过身来。对视的瞬间,晓丹和好勇,两个可爱的年轻人,都笑了。俗世红尘,这会心的一笑,胜过了万语千言。金晓丹累坏了,她立定身子,等待邵勇走过来。她是女孩子,女孩的矜持与自尊,她还是要的。
待邵勇走近。金晓丹稳了稳心神,直视着邵勇的眼睛,问:
“你辞职,为什么事前不和我商量?”
“有必要吗?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邵勇云淡风轻,不以为然的态度,激怒了金晓丹。
“我是你什么人?你问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金晓丹眼神凌厉,语调冷冽。
“晓丹,我们不纠缠这个好吗?”
邵勇柔声软语,缓和着气氛,不想进一步刺激金晓丹。
“不好!我一个姑娘家,大清早,跑这么远的路,主动来找你,你说,她能甘心,善罢甘休?”
金晓丹语气冰冷。
“那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我就回答!”
邵勇进一步妥协。
“还算你识相。你辞职是为了我吗?不许说谎!”
金晓丹急于得到答案,又不放心,干脆断喝了一声。
看着嘟起小嘴的金晓丹,蛮可爱,蛮可爱的,邵勇忍不住笑了。
“不许笑!”
金晓丹见邵勇一点也不严肃,气恼极了。上来挥起粉拳追打邵勇。金晓丹没用力,邵勇当然也没躲。青年男女,打情骂俏,是一种甜蜜的暴力。
“好, 听你的,我不笑还不行吗?”
邵勇举手投降,示意金晓丹不要再打了。金晓丹喘息着,住了手。一把抓住邵勇的胳膊,依偎着往前走。
“我实话实说,你可不许生气。”
邵勇提前向金晓丹讨免死金牌。
“放心!只要说真话,小女子是讲道理的!”
“我辞职,是为你,也为我自己!”看了眼身旁的金晓丹,“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当一辈子孩子王?恰巧赶上这个茬口儿,等于帮我下了决心。”苦笑了笑,“现在,我失业了,没人养活啦!”
“只要你愿意,我养你,养你一辈子!”
金晓丹无限深情。邵勇却不免为之一振,他清楚金晓丹喜欢自己,却没想到用情这么深。
“那我不成了废物。放心,我是不会让任何人养我的。我,邵勇,绝不是一个要女人养的废物!”
金晓丹挥拳,咚!敲在了邵勇结实的背上。
“不求你甜言蜜语,你就不能说句软话吗?”拉着邵勇的手,“女孩子都是喜欢被哄的,哪怕上当受骗!”
“可我真的不想骗任何人!”
邵勇一脸认真地望着身边的女人。
“可你知道,我来找你前是怎么想的吗?如果你真是为了我职,那么,我就嫁给你!”
金晓丹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咬着贝齿,生怕谁反悔似的,大声说。
“现在,你不用嫁了。”
“为什么?”
“我已经说了,辞职,不全是为了你!是我要换个活法。”
“可还是跟我有关系。刚才,我说的话依然算数。”金晓丹固执地咬了咬嘴唇,“除非你讨厌我,从没喜欢过我,以后,也永远不会爱上我!”
“傻丫头,我怎么会讨厌你,不喜欢你呢?你不要这么想!但我有预感,你们家里人不会同意的!”
“你在骗我!你在撒谎!你怎么知道,我们家里人是怎么想的?你知道他们有多么爱我吗?我要星星,他们绝对不会给月亮!可你却用这种话污蔑他们,还故意说不讨厌我,喜欢我!你坯!你就是个大骗子!”
金晓丹再次被激怒了,她流着眼泪,冲邵勇吼,借以发泄她所不能承受的命运安排。
“晓丹,你别哭!你听我说,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不是你所说的大骗子。但我要告诉你,得不到家人祝福的爱情,是短命的;得不到两个家庭认可的婚姻,注定要失败!”
“不!请你不要再说啦!我们还没有开始,你怎么就知道,肯定会失败!是不是,你的心里还装着那个陆晓青,还装着刘春杏,还有那个翟欣悦,对吧?”捂着脸,蹲下身子,呜咽,“我就是自作多情!我就是个农村丫头,没法跟她们比!”
邵勇蹲下来,抱着金晓丹的肩膀,摇晃着,劝慰:
“不是的,不是的,晓丹!我和你才是同样的人。我没有嫌弃你,而且,非常欣赏你的人品、学识与能力。你是个好姑娘,可我刚才那一番话绝对没有敷衍,没有欺骗,更不是想把你推开!只是不想让你受伤。你是个好女孩,我怎么会自私到,舍得让你遭受伤害?”
“那好!我今天就向家里人讨要答案!如果你错了,你要答应娶我!”
金晓丹不哭了,眼神里满是刚毅与期待。
“我答应!”
邵勇被金晓丹的情绪感染着,搀起蹲在地上金晓丹,无限爱抚地抚摸着金晓丹的头,把金蓝丹揽在自己的怀里。
金晓丹推开邵勇,擦抹着眼泪,头也不回地跑上了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