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绿蓝一层,整个是一座大厅,能容下一百余号人在舞池中跳舞。二楼悬空,四周是包厢。
春杏带邵勇进了二楼的至尊骑士包厢。一张十人台,有男有女,团团围坐。居首位的是个中年人,南北头,小眼睛,胖头胖脑,脸上油腻,人不大,派头不小。邵勇认得,正是门口偶遇的咸猪手。咸猪手的左手边是个老头,白净偏瘦,梳着光滑的大背头,发丝稀薄,却一丝不苟,看得出没少下功夫。右手边的位置空着,显然是春杏的座位。座中还有几个男女,插花着坐着。有道是男女搭配,喝酒不醉。
挨着门,还有一个空位。邵勇会意,这是给自己留的。没等春杏开口,邵勇毫不客气,拉开凳子坐下来,右腿搭在左腿上,翘了个二郎腿。提起桌上的水壶,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水,端起来就喝。
举座皆惊,瞪眼看古怪似的,在春杏和邵勇身上扫来扫去。咸猪手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满含不屑。左手边的老者,也是眉头紧锁,看向春杏的眼神,似乎在问,你把什么样人带来了?把这等货色带到餐桌上,是对在座人的极大不尊重,还不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其他人,也是眼高于顶,不拿正眼来看,嘴角带着嘲讽。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像水滴一样,吧嗒一撂,率先开口:
“春杏,这是谁啊?从劳务市场找来的?”
邵勇听了,一脸云淡风轻,毫不介意。从进包厢,他就看出了玄机。自己跟这些座上宾不是一路人,入不得他们的法眼。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春杏能接纳他,并不代表别人不会排挤。所以,邵勇一扫往日的谦谨,没等人让,大大咧咧落座。桌上还没上菜,否则,他会该吃吃,该喝喝,吃饱,喝足,抹嘴,走人。他才不在乎这些人的看法。为他们活着,累!
春杏站在邵勇身后,没想到自己带邵勇进来,大家会有这么大意见。她嫣然一笑,轻启红唇,贝齿在灯下闪着荧光,答道:
“雅芬姐,你这一问,刚好给我提了醒。我来介绍下,”手搭在邵勇肩上,“邵勇,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以身相许的男人。”
大家松了口气,睁圆了半闭的眼睛,仔细端详邵勇。个子挺高,身材够好,人样子也帅,可这身梢打扮太土了吧!叫雅芬的女人,皱了皱白皙的额头,瞟了眼春杏。眼神里的意思是,你刘春杏看好的男人,为啥也不打扮打扮,再带出门。这多丢面子啊!
春杏接下来挨个介绍。咸猪手是这次的主宾,春杏南方的大客户,掌握着进货渠道。咸猪手左手边的是商场总经理,是主陪。其他的人,除了商场高管,就是楼层经理,可以说,都是二般的人。在这群人中,邵勇这个一般的人,尤显得地位低下,自然没有话语权。
包厢玻璃隔音效果蛮好,可透过玻璃射过来的舞场灯光,仍然令咸猪手魂不守舍。他嚷嚷着出去跳舞,咸猪手伸过来摸春杏的手。春杏抓过咸猪手面前的杯子,提起水壶,借倒水之机,甩开了。巧笑道:
“我的大财神,舞是必须要跳的,可也不能饿着肚子,开展精神生活不是?咱先喝酒,边喝边跳,好不好?”
“这个主意不错!不垫补垫补,我还真跳不动!”
没等咸猪手表态,瘦老头发了话。咸猪手尽管不痛快,可忌惮瘦老头的身份,没再坚持。心不甘,情不愿,等着上菜。
菜齐,总经理开杯,满嘴客套话,中心思想是希望咸猪手压低价格,保障供货。一杯酒下肚,咸猪手站起身,去拉春杏胳膊:
“小刘,陪我去跳《步步高》。”
春杏打开咸猪手,佯装不解风情,嗔怨道:
“这酒还没接上潮土呢,谁也不能走。来,好事成双!”
眼神瞟向邵勇。邵勇会意离席,抓起酒瓶,从咸猪手开始,挨个满上。春杏举杯劝酒:
“多谢各位赏光,参加财神爷我陈哥的接风宴。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吐血。我先干为敬!”
众人动筷夹菜,邵勇离席,挨个倒酒。他今天要扮演酒保,誓要把咸猪手灌成死猪。想象舞池间,咸猪手搂着春杏的细腰,上下随意游走,邵勇的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春杏穿着喇叭裤,拎着酒瓶,端着酒杯,一扫一扫地挨个打圈。这种喝法,是想要客人喝好,先把自己干倒。邵勇看着上头的女人,不好上前阻拦,皱眉急想对策。他忽然眼前一亮,悄然离席。身后传来桌上人的私语:
“都什么年代了,为了报恩,以身相许。”
“别看当了经理,有什么牛?不还是木头脑袋?”
“男的长得还行,可瞅那穿戴,就知道根底!”
……
邵勇浑不在意,一个人下楼。
夜未央,人初静。红绿蓝门口,灯火辉煌,却意兴阑珊。不见客人来,俩儿穿旗袍的礼宾小姐,扎堆儿在一块说悄悄话。俩姑娘身材高挑,长相甜美,确实亮眼。
邵勇缓步凑过去,轻轻咳嗽一声,吸引来她们的注意,才慢条斯理地说:
“一个能发财,还能报仇的机会,要不要?”
俩个姑娘上下打量邵勇,眼角眉梢,唇角齿尖,都带着轻蔑。俩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搭白,那意思,就你这行套,若是有发财的机会,还找咱俩?邵勇看出她俩的心思,继续道:
“那个死胖子,姓陈的老板,现在和我一桌喝酒。他不是邀请你跟他喝一杯吗?这家伙可是土鳖,不差钱。”
“凭啥信你?”
与邵勇发生口角的女孩显然尚存敌意。
“把他灌醉,让他出丑,帮我朋友摆脱纠缠。这就是我的目的。”
邵勇毫无隐瞒,开诚布公。
“我们有什么好处?”
吃过咸猪手暗亏的女孩迟疑着追问。
“我说了,死胖子兜里的钱,掏出多少都是你们的。这个发财的机会,还不够吗?”
“不够!”
另一个女孩果断道:
“要是事情露馅,我们可要被开除的。”
“他一个大老板,出来玩,破点财,不很正常吗?”
听邵勇这么解释,俩姑娘又互相对望了会儿。被咸猪手暗算的女孩咬了咬嘴唇,跺了下脚,冲女伴说:
“干他一票!怪谁呢?谁让他自找?!”
陪客人喝酒,俩姑娘轻车熟路。推门望见咸猪手就是一脸媚笑。被咸猪手掐了一把的女孩颤声叫:
“陈老板,我们姐俩来啦!今晚,陪你喝个痛快。”
一招手,服务生默契地递上一瓶茅台。俩人缠在咸猪手左右,你敬完,我敬,没夹一口菜,一瓶酒下了肚。胆大的女孩嗲声嗲气,吹气如兰,冲咸猪手道:
“陈哥啊,陪你喝这么多,赏钱呢?你可是答应过妹妹的!”
“赏钱,有!有!”
癞蛤蟆搂青蛙,长得丑,玩得花。咸猪手左拥右抱,得意忘形。笨拙地拽出公文包,把公文拍在桌面上,一副吃鱼不嫌腥的嘴脸:
“来,自己拿!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赚!哥——不缺的——就是钱。”
“老板,你真敞亮!就喜欢你这样的!”
俩姑娘没客气,一个灌酒,一个掏钱,玩起了车轮战。没一会儿,咸猪手就被灌成了咸鱼,即便喝得迷迷瞪瞪,仍摇摇晃晃地起来,端杯,踉踉跄跄奔向春杏:
“来,杏儿,和哥——喝个交杯!”
春杏正在卡拉ok,撂下麦克风,回身搀住咸猪手,嬉笑道:
“陈老板,喝大了不是?咱俩喝什么交杯啊?我男人在呢!”
春杏冲邵勇点着下颌。
“他——算——什么东西?瞅——他那——穷酸样儿。”眼睛睁不开,“嫁给她,不是好——白菜,给猪——拱了!”打着酒嗝,“喝,还是——不喝?”往杯子里倒酒,酒洒出来,弄到春杏身上。春杏嫌弃地掏手绢擦拭。“不喝——交杯,合同——不签!”
咸猪手从怀里摸出一份合同,拿在手里扬了扬。不说,大家也清楚,这叠破纸,就是真金白银,能给商场带来滚滚财源。此时没人管春杏愿意不愿意,都失态地齐声高呼:
“喝!喝!喝!”
喝交杯酒,是中国婚俗喜酒礼仪,分大、小交杯。小交杯是男女各自倒酒之后,两人的胳膊从对方的胳膊中穿,手臂相挽,双目对视,在一片温情和欢乐的笑声中一饮而尽。大交杯是勾肩搭背,两人的胳膊得从对方的脖子后绕,头颈交着一起喝完酒。清末时期,交杯酒仪式已发展成为“合卺”“交杯”“攥金钱”三个部分。中华建国,“按杯于床下”之礼已被革除,“攥金钱”则为“掷纸花”所代替,惟“交杯酒”之礼仪仍然实行。
咸猪手要拉春杏喝交杯酒,看热闹的,自然不怕事大。他们根本没把邵勇放在眼里,送杯子,倒酒,起哄,架秧子。咸猪手在众人的哄闹声中愈发张扬,大着舌头,口齿含混道;
“千斤——倒了,刹——不住——闸,要喝——就来个——大交杯。你——搂着——我喝!”
在一片哄声里,春杏本喝了酒的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臊得如同一盏大红灯笼。
邵勇始终在角落里冷眼旁观。看是时候出手了,倒了一杯酒,身形如风,走过去,示意春杏,把咸猪手让给自己。邵勇矮下身子,和咸猪手勾肩搭背,脸贴着脸。咸猪手闭目瞎眼,以为抱着自己的是春杏,油腻的胖脸蛋子左右摇晃,蹭得邵勇直想吐。邵勇冲春杏眨眨眼。春杏会意,醉醺醺地喊着:
“喝!喝!谁不喝,谁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托着咸猪手的杯子往上?,顺势从咸猪手手里抢过合同,拿到一边签字。
和春杏演过双簧,邵勇见合同到手,咸猪手醉成烂泥,不会再对春杏构成威胁,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悄然离开了红绿蓝。
红绿蓝,似乎是一种宿命,给到过它的人,增添不同的色彩。红尘俗世,关于红绿蓝的故事,不是到此告一段落,而是刚刚开始。
安徽小岗村,这个写进中国改革史的村庄,迅速成为南大洋的样板。农村生产合作化,在存续了二十九年,行近而立的时候,解体了。南大洋的庭院经济,也在生产队解体那一刻,蓄力爆发。莫文明驮起大筐,起早贪晚,当起了菜经济。吴连双买断了大胶轮,走村串户,当起猪贩子。而邵勇和金晓丹的关系,却不知不觉走进了死胡同。
南大洋学校,办公室的窗大开着。吹着过堂风,金晓丹专心批改着作业。邵勇从外面回来,在脸盆里洗了手,拽过一条毛巾来擦。打金晓阳翘了邵勇的差事,金晓丹总感觉邵勇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当下难得没有外人,她主动喊了声:
“邵勇哥,我有道题没弄出来,求帮!”
邵勇这才注意到金晓丹。他进来的时候,走得匆忙,以为屋里没人。他不是害怕晓丹,就是觉得与晓丹碰面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邵勇居家疗伤那几天,蔡老师已经选择离开,调回到城里工作。对于晓丹,邵勇也一直在逃避,可机缘让他们单独碰面,也许是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邵勇风轻云淡地一笑:
“拿来,我们共同研究。”
邵勇搭好毛巾,走过去,向晓丹伸出手。可晓丹递过来的,不是书本,而是自己白腻的纤手,啪,紧紧一握,仰起白白嫩嫩的瓜子脸,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俏皮道:
“以为,这辈子你再不会理我了呢?”
“上当!”邵勇心里暗呼。可上当并不吃亏。邵勇顺势拉起晓丹,大笑道:
“哪有的事?”
“那你总躲着我干什么?”
“我有吗?”
“你不老实!”
“我不老实吗?”
“干嘛总欺负我?”
“我欺负了吗?”
“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就是欺负!”
“我没有!”
“就是有!”
“我真的没有!”
“就是有!我说有就有!”
“你真刁蛮!”
“刁蛮,就刁蛮,反正我说了算!”
邵勇一脸无辜,咧嘴,耸肩,摊手,揪鼻头,如同一个拙劣的小丑,逗得金晓丹哈哈大笑,简直不要不要的。这也勾起了她小女人的心思,在邵勇面前尽情使着性子。异性间相互吸引的感觉,如同一种化学物质,填满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并尽情地发散,发散……没有拥抱。没有接吻。青春的快乐。初恋的甜蜜。难以言说的味道,是那么惹人心醉,让人迷恋。
下课的铃声响了,俩人做贼似的撒开手,规规矩矩坐好。亢奋中的金晓丹人面桃花,倒了杯水,大口大口地喝着。邵勇也是脸颊滚烫,起身,到屋角洗了把脸。晓丹看邵勇囧,实在憋不住,嗤嗤地,笑喷了。邵勇不敢作声,用手指指外面,又指指晓丹。晓丹憋着,脸更红了。
陈校长从文教办回来,马上召开紧急工作会议,传达暑假民办、代课教师整顿方案。按照文件规定:南大洋六个教学班,教师按一点五配备,核定编制九人,可实有编制十人。南大洋在职老师中,五个公办,五个民办和代课。清退一个,从代课里出,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一瞬之间,这个世界仿佛没有了时间,没有了空间,只剩下心跳。办公室里落针可闻,静得能够感觉到血液的流速和血管的舒张与收缩。
方案明确规定了计分方法;学历、教龄、业务考核、知识测试与民主测评。每一项都折算成百分比,计入总成绩。方案即出,结果自明。五个民办和代课老师中,金晓丹无疑成为那个最有可能清退的备选对象。因为她资历最浅。
金晓丹脸色苍白,木讷地呆坐着,仿佛陈校长正在讲的事情,是别人的事情,跟她金晓丹没有半毛钱关系。下班了!下班了!快些回家!快些回家!她在心里反复叨念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却像木头一样僵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身,怎么走出办公室,怎么走到街上的,甚至,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处?她满脑子是陈校长大得夸张的嘴,在动,在动……
她想起邵勇,忽然打了一个激灵。对了,邵勇在哪呢?他现在去哪了?他怎么没有和自己一起?这个时候,他不该陪在她身边,关心她,安慰她,疼她,哄她吗?难道刚刚恢复了交往,就因为自己被清退,他就不要自己了吗?
胡思乱想的金晓丹,眼皮沉得像千斤闸。她强打精神,睁大眼睛,一脸茫然无助,焦急地寻找着,她的恋人,她的靠山,她的主心骨!可目光所及,连他的一点儿影子也没有。她失望至极,不禁热泪狂流。她用手掌胡乱地擦抹着,可是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就像两眼汩汩的小泉,怎么也擦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