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弃之如敝屣的茶水,是百姓求之不得的人欲。”
“先生以衣麻布、吃粗食为天理,却不知天下多少百姓衣食无着,岂非没有天理。”
“如此理学如何能够教化百姓,不妨先教一教百姓如何有天理。”
最后的“天理”二字,钟离熙刻意加重。
崔翰出身官宦家庭,不说富贵,总归是衣食无忧,如何得知肚子饿的滋味。
抑或者说,有资格站在这里的众人,都没有体会过无衣无食。
按崔翰所说,众人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家财散尽。
否则谈何“存天理,灭人欲”。
就只是不过分要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切顺其自然吗?
“从古至今千年的圣贤,皆为百姓生活奔波,先生轻飘飘一句话,就成了功利之心不成。”钟离熙掷地有声。
父亲试行摊丁入亩,千夫所指,可不是因为没有“顺其自然”。
若是“顺其自然”,高门将所有的土地兼并,压榨天下百姓。
百姓终年苦干,得利微薄,勉强供养老小,还要时刻被洗脑,不要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而肉食者,还要一边享用着压榨而来的资源,一边装模做样。
何等扭曲!
崔翰已经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以高足的意思是君子不需要克制自我的欲望不成?”崔翰看向钟离微。
这是柿子捡软的捏。
钟离熙勾唇,抢先父亲一步,“小子就在此处,崔先生何必问钟相。”
“小子不才,认为克制自我欲望要管好的是自己,而非要求他人。”
说白了,个人有各自的想法。
崔翰有何资格要求他人。
钟离熙可不相信,所谓三妻四妾只是为了开枝散叶,繁衍生息。
不然怎么有“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之说。
拿“存天理,灭人欲”给社会的道德起一个高调。
常人无法达到,就只能装。
最后受伤的便是没有话语权的底层。
譬如平民百姓,又比如女子。
君不见,三纲五常中,行使的最好的就是夫为妻纲。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贞节牌坊”、“女则女戒”等等,都成了杀威棒,狠狠地将女子压在重重大山之下。
明明最初,女子和离再嫁本是常事。
寡居或再嫁都是个人的选择。
不过是“高调”太高,拿女子为家族增添名声罢了。
汴梁甚嚣尘上的“牝鸡司晨”不就正合理学的“歪风”。
高门动不得圣上和钟相,便拿女子开刀。
女子不安于室,参与政治,与男子争夺话语权,简直大逆不道。
借女子名声攻歼一族门风,此例一开,谈何以后?
各家以后怕不是都不敢让女眷出门。
要是叶敛得知钟离熙的想法,一定会煞有其事地点头。
按照未来历史发展的脉络,女子“缠足”,可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眼见钟相唯一的“弟子”将崔翰辩得哑口无言,众人异彩连连。
终于东道主青山寺的主持站出来,缓和了紧张的气氛。
崔翰心里呕出了血,面上却还要装作受教的谦逊模样。
只是到底不太自然了。
外人暗讪,崔翰怕也是“徒有虚名”。
在场众人岂能没有在心中不赞同崔翰的人,但谁让崔翰站在“仁”的大义上,谁敢反驳。
就是心思不纯粹,喜好美色享受,功名利禄,也只能表示受教。
否则他们便成了小人。
这是为何各家各派没能反驳的原因。
现在钟相高足大胆发言,另辟蹊径,他们也就不必顾及。
尤其是崔翰的理学,在江南虽然倍受推崇,却也不是没有对手。
江南三大书院之一的嘉湖书院,便是最大的对手。
不比知行书院学生出身清贵,嘉湖书院更加开放。
不看出身,全凭才华。
大周先祖建朝之初受商人资助,因此特意下旨,恩准商户参加科举。
江南交通便利,对内对外商贸繁荣,商旅如织。
士农工商观念根深蒂固。
大商户自是想要改换门庭,如此商户出身的学子不绝如缕。
开放包容的嘉湖书院便成了最好的选择,更因此形成了嘉湖学派。
嘉湖学派和商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免受其影响,偏向于实用主义。
又比如要求重视工商业,提高商人地位等诸多倡议。
只是嘉湖学派形成至今不过数年,比不得理学根基深厚。
虽说近些年发展势头正猛,但到底是弱势。
若说理学最针对的是谁,除了钟离微,便是嘉湖学派。
毕竟商户逐利,想要赚钱,就不能“灭人欲”。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嘉湖学派对钟相的印象分节节攀升,散会后都依依不舍。
崔翰乘兴而来,败兴而回。
或许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就是今日圣上没来。
没有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马车上,崔翰终于摘下温和恭良的面具,眼中冒出火花。
汴梁的风向还没变,他不一定会输。
崔翰攥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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