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毫不客气地嗤笑回去:“大人可知何为夜郎自大?番帮外夷,也有无数族类。有些番邦外夷的确不通教化,不识得文字。但有些番邦外夷,自有其强盛之道……呵呵!我只是女子,不曾读过多少书,但也曾听圣人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对个人而言是如此,对邦国而言同样如此。大人是朝廷栋梁,闲时读一读那些番邦外夷的书,开开眼界也好,免得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
她这番话,说得那大臣面红耳赤,一时哑口无言。
元春却已经不理他了,直接说起了下一个问题:“至于把男女产孕之事也说得十分直白的问题……男女产孕之事关系到后嗣子孙,最是要紧不过。难道说起男女产孕之事,大人想到的就只是一个风化问题吗?这套医书中明言:近亲成婚,不利后嗣。对于这一点,在座的诸位大人都是饱读诗书的,又有几人知晓?世人不知利害,亲上加亲是常有之事,酿出了多少苦果?”
她向皇帝微微躬身:“皇上,臣这次进宫,带了一对民间母女来。那民妇姓殷,当年嫁给了自己的表哥,生了一个胎中带病、白发红瞳的女儿,被族人乡邻视为妖邪。这个女儿当年因为形貌奇特,险些被活活溺死,殷娘子为了护住她,受了不少罪……”她把殷娘子母女的情况介绍了一遍之后,问皇帝,“如今,这对母女就在临敬门外。皇上可愿召见?”
“大胆!一个白发红瞳的女子,就算不是妖邪一流,那也是有病的。贾尚医怎敢把有病之人,带入宫中?倘若把病气过给了皇上,尚医该当何罪?!”
元春淡淡地看着他:“大人也算是朝廷栋梁了,怎么与那些村夫愚妇一般见识?我是皇上御封的一品尚医,还能不知道什么样的病症要过人,什么样的病症与人无扰吗?这女子不过是天生了一点缺陷,体内少了一种黑色素,简单说就是体内少了一种黑色染料罢了!这样的病症,是没有病气可过人的!别说是看一看,就是同室共处几十年、上百年,也不会被她传染了这种病症!”
没有了“被过了病气”的危险,隆正皇帝好奇心上升,也想看看白发红瞳的女子是什么样儿。便道:“宣进来吧!”
便有太监去宣那对母女进来。
元春昨天与殷娘子母女谈的条件,便是让她们同意随自己进宫见驾。这不仅能为自己打赢这场仗增加砝码,也对殷氏母女有好处。
“为何近亲成婚,不利后嗣?”在等候殷娘子入内觐见的时候,一个大臣问。
元春想了想,便问隆正皇帝:“皇上,能给臣一张小桌,几颗花生瓜子之类的吗?”
隆正皇帝挥了挥手,自有小太监飞快地抬出一张小桌,放在殿中;又拿出了一个小盘子,里面装着花生瓜子之类,放在了桌上。
元春便站在小桌之侧:“人分男女,人的血脉遗传,是通过一种叫染色体的东西实现的。染色体是一对,像两串并在一起的链子……”螺旋结构什么的就不必说得太明白了。
她从盘子里拿出花生来摆成四串两对,又分别用一颗葵花籽和一颗南瓜籽当作XY这一对性染色体,给皇帝和那些大臣们普及了一下什么是遗传。又将两颗点了墨痕的花生,当作有病的染色体,解释了一遍遗传病和隐性遗传是怎么回事。
那些大臣也个个是人尖儿,元春又讲得浅显,他们很容易就听懂了。虽然有些人比较顽固,接受新事物比较难,但也无法反驳元春,说元春是在胡说八道。
解释完了,元春总结说:“这些道理,那套医书中都有详细的解释。等医书刊行出来,诸位大人若有闲暇,也可读一读,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正说着话,殷娘子和小福入殿了。
小福依然戴着帷帽,行过礼后,皇帝便道:“把帷帽摘下来吧!让朕瞧瞧你长什么样儿!”
小福早就紧张得浑身发抖了,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殷娘子也紧张害怕得脑子一片空白,一时也想不起来要给女儿打气。
元春便走到小福身边,有意拉起小福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乖,别怕啊!皇上最是和气不过了!要不要我帮你摘?”
在这满殿之人中,元春好歹是认识的人,小福下意识地就死死攥住了元春拉她的那只手,胡乱点了点头。
“那我摘了啊!别怕,这些大人们也都很好的,不会伤害你的!”元春一只手仍然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摘了小福的帷帽。
帷帽摘下,露出小福满头的白发、雪白的肌肤。虽然她的眼睛慌乱地四处乱看,但皇帝和那些大臣们也都看清了,小福的眼睛的确是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粉红色,与常人大不相同。
看了好一阵,隆正皇帝才淡淡地说:“果与常人不同!”又叫了一个宫女来,“把她们带到皇后那里去,让皇后代朕赏她们吧!”
等那宫女把殷氏母女领走了之后,元春对隆正皇帝说:“皇上,像小福这样的孩子,不知有多少一出生就被溺死了!便是如小福这样侥幸活下来的,也是一生受人歧视、排挤、欺凌,吃尽了苦头。他们也是皇上的子民,皆因为长辈无知,才落入这般田地,何其无辜?臣还听说,十几年前,长安县有一个窦氏,也是表兄妹成婚,婚后窦氏所生的嫡子女要么夭折,要么痴傻。弄得妻妾相争,举家不宁,最后家破人亡。窦氏又何等无辜?”
等隆正皇帝和那些大臣消化了一下之后,元春又说:“那部医书在男女产孕之事那一篇中,不仅说了近亲不宜成婚,还说了如何减少难产,难产了该如何处置,如何让婴儿更易站得住……这些事,桩桩件件关系性命。难道不应该说明白吗?若是含糊其辞,让人错解了意思,害了人命,那究竟算谁的账?……皇上当年,也曾夭折过皇子、公主;诸位大人府中和亲戚朋友中,难道就不曾夭折过孩子吗?为何不明白这套医书的刊行有多要紧呢?”
她最后这番话,直接敲中了隆正皇帝的心弦,也说中了好几个大臣的伤心处。
隆正皇帝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被说成“克妻克子”的那些艰难日子。
当年,结发妻子胡氏有孕,他原盼着能一举得男。可没想到结果却是胡氏难产,女儿一生下来就死了,胡氏也瘫在了床上。后来他又陆续夭折了几个孩子,“克妻克子”的传言便甚嚣尘上,让他的日子很不好过。
想到难产的胡氏,他又想到了十八皇子的生母婉嫔。婉嫔当时的情形,比当初的胡氏更凶险。可因为婉嫔遇到了贾尚医,受益于这套医术,竟得母子平安。
这样天差地别的结局,当真是……时也命也!
“那就按贾尚医所说,刊行医书吧!关于外科的部分抽出来放在太医院,想学的需要到太医院学习,并接受考核。”隆正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
元春心中不由得一喜:最重要的部分,终于完成了。
接下来,元春又与众大臣讨论怎么建立行医资格证制度,医道学堂又是怎么回事。
对于这个问题,元春早已经与水霄讨论过了。
按现在的实际情况来说,可以建立两级行医资格制度。
初级资格可以叫医士,取得医士资格的就可以开方针灸,做一些传统大夫会做的事。
高级资格可以叫医师,取得医士资格后,入太医院学习;取得外科资格后就是医师,可以从事一切诊疗活动。
初级资格的考试地点,可以设在各州府,这样考生会比较方便。考试的教材,当然就是即将刊行的那套《上医九卷》——不对,外科卷被抽出来了,是《上医八卷》。
医学考试毕竟是一件专业性很强的事,肯定不能让那帮不懂医的文官来考,所以考官只能由太医院外派。可以像科举考试那样,三年一次,由太医院派出考官到各州府,考核学徒,合格者就颁发医士资格证。
当然,推行这个制度不必着急,可以用一代人的时间慢慢来。这样才可以在推行的过程中,慢慢发现一些问题、解决一些问题,达到平稳过渡的目标。
太医院增加了考核天下医士的责任,培养外科医师的责任,可以建立一个医道学堂。
医道学堂同时附设面向民间的医馆,让学员可以一边学习,一边实习。这既可提高学员的临床经验,免得尽教出些纸上谈兵之流;也可以为百姓解决一些疾苦。这也完全是照搬现代的医学院制度了!元春觉得,这种培养医生的模式是很值得借鉴的。
发展外科,有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人体解剖!没有解剖过遗体的大夫,敢拿手术刀剖活人吗?鉴于这个时代的人,人们对于“全尸”这个问题的看重,这个问题还不太好解决。
目前的预定方案有两个,一个是强征死囚的遗体;二是在贫病之人生前与之签订契约,购买其遗体做解剖。这两个方法到底哪种更好,目前还无法判断。
至于更细节的一些制度,则不必再在朝堂上讨论了。
隆正皇帝看了看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水霄,语意不明地问水霄:“贾尚医这个奏本,我看着怎么像是你的手笔?你代她写的?”
水霄微微躬身:“贾尚医不会写奏本,便由她口述,儿臣执笔润色了一下。大体还是贾尚医的意思。”
隆正皇帝似笑非笑地问:“你最近很无聊?竟然干起了代笔捉刀的勾当!”
“是有些无聊!”水霄大方地承认了,“所以儿臣与贾尚医商议,打算在王府之中开一家医馆,也好给人解些疾苦。还请父皇允准!”
“开医馆?”隆正皇帝心里琢磨了一下:这也是在攒功德?便道:“你爱开便开,朕也懒得管你!”
从临敬殿退出来,水霄和元春便一起去皇后的懿和宫,一则给皇后请安,二则把殷娘子母女带出宫去。
小福正被宫女带着吃点心,殷娘子正与沈皇后正相谈甚欢。
沈皇后是一个随和的人,殷娘子最开始也是紧张得不行,见沈皇后态度始终温和,便也放松下来。与沈皇后谈些家乡风物、山居趣事、家长里短。沈皇后听到津津有味。
听宫女禀报说:昭惠王和王妃来了!
沈皇后便笑道:“总算是议完了!叫他们进来吧!”
等元春和水霄进来行了礼,她便问:“结果如何?”问得略有一点急切。
元春笑道:“父皇已经同意刊行医书,也同意建立行医资格制度和医道学堂了!”
沈皇后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
元春便道:“趁着今日高兴,儿臣有一事相求母后。儿臣身边的宫女燕婉,已经相中了一门好亲事。儿臣斗胆肯请母后,除了燕婉的宫藉,许她自行聘嫁。”
沈皇后便笑道:“这话我听着怎么没对啊!怎么是燕婉相中了一门好亲事?不是你为她相中了一门好亲事吗?”
这时代不流行女儿家自己相中什么人。哪怕的确真是女方相中了,也要请一个够资格的人“作主”?
元春道:“母后知道我的!我最怕作这种主了!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若我胡乱作了主,他们婚后不如意,岂不是白叫他们心里埋怨我?!我才懒得背这个因果呢!若是她们自己相中了的,日后好与不好,都不与我相干,岂不干净?!”
沈皇后原本只是玩笑的,听了她这话,倒是若有所思起来。旁边的殷娘子,不由得也听住了。
“随你吧!”沈皇后挥了挥手,“你府里的事,我也懒得管!”转头对柳玉妆说,“你去尚宫局说一声,除了燕婉的宫籍,许她出宫,自行聘嫁。”
“多谢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