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点点头:“是!这是血脉里的缺陷,非药石所能弥补。”
“可是……尚医大人的医术,是神仙传的啊……”殷娘子还是有些不甘心。
“神仙传授的医术,也只是医术,不是仙法。”
元春耐心地解释:“我打个比方:就好比一个人,天生就缺了一根手指,再高明的医术,也不可能让这根天生缺少的手指再长出来。小福这个病,就是天生就缺少了黑色素。黑色素是什么呢?就是我们身体里,给我们的头发、眼睛、皮肤染上黑颜色的一种东西,你可以理解为身体里一种黑色的染料。小福的身体里没有这种黑色染料,所以她的头发、眼睛、皮肤等等就没有办法染上黑色,所以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她这一番解释十分浅显,不仅水霄和周围侍候的人恍然大悟,连殷娘子母女也听明白了。
殷娘子怅怅地说:“小福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呢?”
元春想了想,问道:“你和小福的爹,是不是亲上加亲?”
殷娘子诧异道:“是啊!尚医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元春先不答她的话,而是继续追问:“你们是什么亲?哪儿的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可能跟我说说吗?”
殷娘子便讲起了她的来历。
她是裹州人士,娘家和婆家都是当地富户,与青梅竹马的表哥成了亲。不想第一胎,就生了小福。
小福一出生时就浑身雪白,族里和乡邻都当她是妖怪,原是要溺死的,可殷娘子拼了命护着。两家人原就是亲戚,也不好做得太过,拗不过她,便让小福活了下来。
可这样一个孩子,终究是招人忌讳的。从那以后,殷娘子母女便受了很多苦。
婆家原还容着她们母女,后来敌不住闲言碎语和旁人的忌讳,便在村外山林中给她们起了一个小院子,将她们迁到了那院子里居住,日常供给都着人给她们送去,不许她们踏足村子一步。后来,殷娘子的相公便娶了个二房,那二房接连生了几个孩子,都是正常的。那二房便渐渐控制了家业,殷娘子的娘家人怨她当初要保小福太执拗,也不愿意为她出头,殷娘子母女的日子便越发艰难了起来。
她们母女独居在林中小院中,少与人来往,消息闭塞。直到今年年初,她们才听说了一品尚医的事。
“一品尚医”的故事,被民间传来传去,早已传得神乎其神。殷娘子听了这些传言之后,一颗心便渐渐火热起来,她千方百计凑了些盘缠,便偷偷带着女儿入京求医。到了京城时,已跟叫花子差不多了。
听完了殷娘子母女的故事,元春倒对这殷娘子由衷地佩服了起来。
这殷娘子刚才说:她才三十出头!而元春刚才看她进来时,却觉得她像是四五十岁的人,足见这殷娘子这些年来吃了多少苦头。而就算这样,这殷娘子也对女儿不离不弃、呵护有加,没有把自己生活不如意的怨气撒在女儿身上,一副慈母心肠,当真是可敬可佩了!
元春便把近亲成婚的危害,用尽量浅显的话,给殷娘子详细解说了一遍。
殷娘子听完以后,完全是一副自己听错了的表情,好半晌才说:“大人是说:我们母女会落到如此下场,是因为我嫁给了表哥、近亲成婚的缘故?”
“是的。你和你表哥的血缘太近,血脉里都隐藏着这种没有黑色素的缺陷。小福不走运,在黑色素这个问题上,她只继承到了你们两个的缺陷血脉,没有继承到你们的健康血脉,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真的没法治?”殷娘子还是不死心!
“真的没法治!”元春叹息一声。她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一个爱孩子的母亲,总是不肯轻易放弃的,劝道:“小福一辈子都会这样,这是不可能逆转的。殷娘子与其奢望那些不可能的事,不如想一想,以后怎样过日子?你女儿长这么大,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气,如果以后很过些舒心日子,岂不是更有意义?”
殷娘子脸色变幻,又迟疑了一阵,终于长叹一声,放弃了治好女儿的不切实际的奢望。
她擦了擦眼睛,又看了看女儿,终究还是当着女儿的面问出了另一个压在她心口许多年的问题:“小福……如果嫁人……她的孩子会不会也这样?”
“只要小福嫁给一个没这种病的普通人,她的后代体内就会有一半的健康血脉,这种血脉缺陷就会再度被隐藏起来。只要她的后代别再近亲成婚,这种血脉缺陷就会慢慢被冲淡,最后消失。就算小福倒了八辈子霉,嫁的那个普通男人血脉中也隐藏着这种缺陷,小福也有一半的机会生下健康的孩子——我想,这种可能性是极小极小的。”元春淡淡地笑着,“所以,小福尽管嫁人,无妨的。”
元春说这番话时,殷娘子听得聚精会神;小福羞红了一张脸,低着头揪手指,一双耳朵却听得几乎竖起来。
殷娘子又问了小福这病会不会传染人、要怎么保养、有什么忌讳等问题,元春一一答了。殷娘子又思量了一会儿,拉着小福跪下,对元春磕了三个头。
元春道:“不必如此多礼。”又叫丫头去把殷娘子搀起来。
那殷娘子却挣扎着不起来,又磕了个头,对元春说:“尚医大人,民妇还有一事相求。恳请尚医大人允准!”
元春不忙着答应:“你且说说看。”
“民妇想求尚医大人,给小福写一个判词:判定她是得了病,而不是女鬼妖怪什么的;再说说她这病会不会过人之类的!请尚医大人可怜可怜民妇母女,开恩允准!”
“你要我写这个做什么?”
殷娘子暗暗咬牙,脸上斗志昂扬:“民妇要回家乡去!要回去为民妇母女讨一个公道,为小福讨一副嫁妆!”
元春心中大是赞赏这个充满斗志的女人,笑道:“要给你写个判词也不难!可这判词,我却不能白写……你和小福,也得为我做一件事!”
90.上书与廷辩
第二天,元春就将一份奏本递到了通政司,公开上书皇帝陛下,请皇上早日刊行《上医九卷》,并建立行医资格证制度,建立医道学堂,以造福天下!
这是元春得到“一品尚医”这个官职以来,第一次正式上书!也是本朝定鼎以来,第一个把奏本递到了通政司、公开上书皇帝陛下的女人!
但通政司的官员,却没人能说元春做得不对!因为当初皇上封赐“一品尚医”这个官职时,就曾经说过“一品尚医”位同朝廷一品公卿,人家虽是女人,却也有上书的资格!
通政司负责接这个奏本的官员,匆匆把奏本读了一遍,写了贴黄和节略,作了登记,然后将奏本交给了上司。上司看完以后,就直接将奏本递进宫了。
奏本刚一进宫,通政司的官员们就悄悄与人议论开了。元春公开上书、请求皇上早日刊行《上医九卷》的消息,不径而走。
皇帝看到元春的奏本时,不由得想:看来,贾瀛洲跟皇后说的话,至少有一半儿是真的。他们两口子的子嗣福缘,怕是的确与这套医书的刊行密切相关。否则,贾瀛洲行事不会这般凌厉——那套医书十年未刊行,她十年未说话,如今却这样声势浩大的直接公开上书,显然是不容此事再拖延。如果自己这次不同意,她会不会二次上?!
虽然隆正皇帝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好奇,他却并不想去寻求这个答案——因为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大、太显眼。
思索片刻,他吩咐史忠:“召昭惠王、一品尚医、内阁诸位大臣、太医院为首的官员到临敬殿商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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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来到临敬殿议事,元春的心情有些忐忑,也有一点紧张。推动《上医九卷》的刊行、建立行医资格证制度和医道学堂,是必须达成的目标,她今天一定要努力完成。
参与议事的主要是隆正皇帝、元春和内阁诸位大臣、太医院的院使和两名院判。昭惠王主要是旁听。
“对于贾尚医这份奏本所言。”隆正皇帝拎着奏本,“诸卿有什么看法?”
天市殿大学士说:“皇上,刊行《上医九卷》一则利于医者医术提高,二则有利于增加朝廷威望,使四海宾服。臣赞同。”
文华殿大学生却表示反对:“皇上,臣以为此事不妥。臣听说,贾尚医那套医书中,记载了许多前人不知的奇毒,若有那心怀叵测之人读了这些医书,岂不是以利刃予之,任其为所欲为?臣还听说,那套医书中还有一种十分凶险的疗法,可以开肠剖肚。若有那等庸医,半通不通,误把好人的肠肚剖开,又剖死了,岂不与杀人无异……臣认为,此书留在太医院,让太医院诸位太医研习即可……”
总之,内阁诸位大臣有赞成的,有反对的;赞成的少,反对的多。
赞同的理由大体如天市殿大学士所说。
明面上的反对理由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第一,怕这套医书把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教聪明了;第二,怕半通不通的庸医去做外科手术,为祸更烈;第三,公开刊行,这样珍贵的医书,肯定就难免会流入番邦外夷,哪能白白便宜他们?!第四,听说那套医书把男女产孕之事也说得十分直白?这也太伤风俗了,不利于教化!
暗面的反对理由,主要是这些大臣在皇子夺嫡中的立场问题。
元春还暗暗猜度:某些反对的大臣,内心或许还隐藏着对她的不屑与不满。
太医院三名官员品级太低,除非被问到了,并不轻易插言。
作为上奏本的人,元春就把这一场廷议当作是论文答辨了,逐一回答反对者的质疑。
对于怕医书把心怀叵测之人教聪明了这一说,元春觉得十分可笑,反驳道:“当今之世,皇上治理有道,教化有方,正是昌明隆盛之时。普天之下,自然是知礼守法的人多!纵有一二心怀叵测之徒,自有官府办案,国法绳之。若官府查不出奸小,也该问官府之责,为何要因官府之无能,因噎废食,阻碍百姓学医?菜刀也可能被拿来杀人啊!大人家里的厨房,难道不用菜刀?火也有可能烧坏屋子、烧死人,难道大人家里天天吃生食、饮生水不成?”
她这话一出,除了被驳斥的人以外,旁人的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她又说:“正因为庸医害人不浅,更应该提高天下的整体医疗水平,让世间多一些良医,少一些庸医,少一些被庸医所害的人,让每个老百姓都能多活几年……这难道不是济世救人、功德无量的事?当然,庸医杀人,的确需要警惕。所以我在奏本中建议皇上,建立行医资格证制度。诸位大人要入朝为官,需要通过层层科举,考秀才、考举人、中进士。大夫行医治病,关乎人命,难道不应该也来考一考吗?只有通过了官府的考核,拿到了行医的资格,才可与人开方诊病;只有通过了外科资格考试,才能给人做外科手术,行那开肠剖肚之法。这才是减少庸医的正确办法!”
听到这里,太医院的那三位大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都看到了另两人眼中的热切。
如果这个行医资格证制度正式推行,谁来主持?当然是太医院最名正言顺了!到时候,太医院的份量就会更重,他们三人的品级说不定就能升一升了!
“如果诸位大人怕这医书中的内容,被番邦外夷偷学了去,在公开刊行时,可以把外科部分的内容扣下,只公开发行其它八卷。反正外科这一部分内容,要大量印刷也挺难的。外科卷的内容,可以留在太医院,番邦外夷想要,就让他们拿自己的好书来换,否则不给。天下大夫想学外科,也需要到太医院来学。学成了,才能得到外科大夫资格证,拥有给人做外科手术的资格……”
便有一位大臣嗤笑一声:“那些番邦外夷不通教化,字也未必识得,能有什么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