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六日,中午,德清县。
年轻的牢头张烈刚走出县牢门,准备去吃午饭,看到肥胖的徐县令,满头大汗的,一路急急的奔来。
远远的就冲他招手:“先别走,开门,开门。”
“开哪个门呀?大人。”
说话间里,徐县令已经奔到了他身边,在他打理得溜光水滑的脑袋上打了一巴掌:“你说哪个门,除了县丞大人,还有谁值得我大热天的跑你个臭地方。”
张烈急忙凑上来说:“听大人安排,给他单独关了间房,还特意打扫得干干净净,好饭好菜好水的伺候着,除了没酒,啥都有。”
徐县令又打了他一巴掌:“谁让你伺候那么好了?干净能吃饱晚上不让蚊子咬就行了,众目睽睽的时候,还敢搞特殊。”
张烈小声说:“杀人偿命啊,这可是出了人命,我们有心帮他翻身也翻不了啊。现在是吃一顿少一顿。还不趁着现在尚能吃饭,吃好点。”
徐县令抓住张烈的胳膊就拧了上去:“你这个乌鸦嘴,你没本领翻,不等于别人没本领。”
“哎哟,哎哟,姨父,姨父,你轻点。”
徐县令手下加重了力道:“再叫一句,听听,胳膊上的肉不想要了?”
哎哟,哎哟,大人,大人,小的记着了。“
徐县令松了手,压低了声音说:“知道为啥那么多清闲的差事,没让你做,把你安排到这里了吧?
这里是雪中送碳的地方,万一哪个贵人落了难,你帮上一把,捕头,县尉那都是个屁,县令也是个屁。
徐县令的声音更低了:“刚刚杭州那边来消息了,大人物要出面管这事了。你的机会来了,好好表现。”
张烈嘿嘿一笑:“大人,您这水平当县令屈才,这都十多年了吧,也没往上爬一步。”
徐县令又拧住了他的胳膊:“你要是像我这样,大字没识几个,穷苦出身,亲戚里面扒三遍,也扒不出来一个九品芝麻官,不要说是县令,亭尉你也当不上。”
张烈挠挠头:“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谁说都这样了?”徐县令的声音猛的一抬高,立马又压低了声音:“之前,没往上升,是我不想升。在德清这里呆着安稳,不会出纰漏,再往上升,上面没人保的话,一件事做错,乌纱帽就丢了,晚节不保。”
张烈兴奋了,声音压的更低了:“姨父,你也有机会了?”
“你这个木头脑袋。”
二人一路悄悄说着话,便来到了关押郭俭的地方。
开了牢门,徐县令一挥手,嗓门哄亮地说:“张牢头,你到门口看着,我给兄弟说几句话。”
张烈伺候的确实不错,地面干净,墙壁干净,崭新的苇席,崭新的被褥。
郭俭听到有人来,睁开了眼。
“徐大人,你怎么又来了?”
徐县令没顾得理郭俭。把大脑袋探了出去,高喊:“张牢头,张牢头。”
张烈一路小跑而回。
“啥事?大人。”
“把苇席,被褥换旧的,只要干净就行。”又了一挥手:“别的没事了,你走吧。”
待张烈的身影远了,徐县令缩回牢里,对着郭俭一摇头:“年轻人呢,不会办事。”
郭俭无心跟着他感叹,急问道:“徐大人今日来,有事?”
徐县令坐在了牢房内唯一的一条长凳好,伸着头,对坐在地铺上靠着墙的郭俭悄声说:“我把消息递到杭州了,你猜怎么着?”
郭俭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略有些惊慌地说:“不是说,先不让你告诉小谨,我们自己想办法吗?”
徐县令的胖脑袋又朝着郭俭伸了伸:“怕你担心外面的情况,我没告诉你实情,那个李老三当晚就死了。幸亏我当机立断,事情一出,就把你关牢里了,不然他们那一大家子无赖,非得堵着衙门闹事不可。”
郭俭清瘦的脸,瞬间腊白了,嘴唇动了几下,才把话说出来:“你,你刚才说杭州那边怎么了?”
“把你关进来的当晚,我就派了李捕头快马加鞭的去了杭州,我还以为王府的大门不好进呢,门前守卫一听是从德清来的,当即上报了管家。”
郭俭紧张地催促道:“别绕圈子,直接说。”
“管家说世子和世子妃去了平江府。”徐县令一拍腿,接着说:“李捕头回来,就给我了这一句话,我心里凉啊。”
郭俭闭了闭眼。
徐县令又急忙说:”我还没说完呢。今早,杭州那边来人了,说是世子得了府中送给他的消息,把皇帝交给他的事扔在一边,快马连夜赶回,现在小谨还在回杭州的路上呢。“
郭俭颤声问:“杭州那边的人,还说什么了吗?”
“说让我们稳住,不要乱来,世子会派人过来协助我们。”徐县令把声音压得二人将将能听见:“还说,让我们不要担心,一定会让你一根汗毛都不少的出去。”
郭俭肯定说:“最后一句,是你说的。”
“就这个意思。我走了,一会儿张烈给你送饭时,顺便带笔墨进来,你把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的写下来。
说着这话,徐县令站起了身,“你先回想着,我去找当时在场的人一个一个的再问一遍。“
郭俭说:“就我告诉你那些,分粮时,李老三欺负一个女子,我上前说了他几句,他就说我难听话。我一气之下,拔了身边一个侍卫的配刀吓唬他,想让他闭嘴。哪里知道,他没站稳,直接扑在了刀上“
徐县令走到郭俭面前,弯下腰说:“这是杭州那边的意思,你写的东西,是让自己人看的,不管对你有利没利的,都写上去,如实写,从你那日清早,穿衣服起床开始写。包括在哪里吃饭,在哪里喝水,在哪里小解出恭,都遇到了谁,跟谁说了什么话,都写上去。“
郭俭仰着脸,和徐县令对望着问:“这有用吗?“
徐县令没理会他的问题,而是说道:“我分析了,杭州那边不是想帮你减轻罪责,是想让你无罪释放。你想啊,皇后的父亲曾经犯过罪,坐过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种事是不允许发生的。“
……
关于皇帝和太后的关系,原来有两种说法:
一,皇帝是太后的亲儿子;
二、皇帝不是太后的亲儿子。
这要从十九年前说起,当年金军掳走的皇室成员中,包括贤妃,就是现在的太后。
后来,皇帝与金国的议和,所求其中之一就是赎回贤妃。
金国提出,贤妃赎金50万两银子,加绢1万匹。
皇帝允。
上万人中,只赎了回了太后,还在国库空虚情况下的重金赎回,不是亲娘,谁会这么做?
若不是亲娘,如此行事,那不是脑袋进水,就是另有所图。危机时刻,力挽狂澜的人,脑袋指定不会这么水;一个没有娘家支撑的半老徐娘,也图不了她什么。
所以,坚持第一种说法的人,都认为自己是一个有头脑有逻辑思维的人。十分鄙视第二种说法的人。
第二种说法是说,皇帝原是明节皇后的儿子,明节皇后崩逝后,记养在了贤妃名下。
第一种说法的人,这样反驳:皇帝本来就是贤妃所生,贤妃最初是明节皇后的大宫女,生下了孩子没有名份,曾在明节皇后名下养了一段时间。
当年皇宫里的老人,大多掳去了金国,这种种说法,大都是道听途说。
是是非非,也没人想着去弄清楚。
是不是亲生不重要啊,重要的是皇帝对待太后的态度。皇帝对太后孝敬,是人人皆知。一日早晚两请安,风雨无阻。
或许有人会说,这虚的,抬抬腿的事。那还有实的,其中之一就是,一个帝姬言语上冲撞了太后,皇帝便寻了个由头,把那帝姬给治了罪,罪是死罪。
所以说,说皇帝不是太后亲生这一说法,那都是原来。这种声音,早在几年前就没了。
爱议论是非的大都是一知半解的人,关于这件事,真正的知情人,从不拿出来议论。
赵瑗是少有的知情人之一。
皇帝是明节皇后的儿子,当年因为种种原因,自小养在望月宫,原名宫九。在十八岁时,才入了皇家玉碟,封了康王。
结合五年前,皇帝给他看的东风录。赵瑗有个大胆的猜测,由皇帝亲笔记录在皇家秘录上的祝东风,很可能和皇帝是双生。
太宗一脉的宗室成员,在十九年前那场浩劫中,几乎全部遇难。皇帝原来三十多名兄弟姐妹无一幸免。
若此祝东风和荆小白口中的祝东风,真是一个人,那就是皇帝的同胞姐姐,或是妹妹。
荆小白就是皇帝的亲外甥。
再加上慕容家对国家诸多贡献,以及经界法推广中的难题,赵瑗思索着给荆小白封个爵位这个建议,皇帝应该会同意。
为了预防万一,赵瑗准备了长长的一段话,包括利弊分析,以及封爵可能会遭到朝中大臣的反对,种种阻碍如果对应对,都想好了。
他这番想法,却没有机会说出来。
因为在他刚把情况禀明,并说出自己的建议时。皇帝当即答应了,立马着内侍去请秦太师。
并对他说:“这事你等结果就行了,对付朝中反对的声音,让太师去周旋,他最擅长这个。”
将近午时,赵瑗才走出皇宫,他心里轻松了许多。平江府的事,算是告一段落。
后面的问题,皇帝另从户部、吏部以及刑部各调了一名官员组成了支督查队,督促经界法的实施进展。
接下来,只等给荆小白封爵的旨意诏告天下,再由赵瑗去谈慕容家的问题。
关于秀水茶楼事件,皇帝也听从了赵瑗的建议,既然是发生在同里镇,就由慕容叶青去处理,有了结果,让他写密折经李知府上呈皇帝。
并把慕容叶青的处理方法也禀明了。
慕容叶青的想法是,暂且把这件事情压下来,不再往外扩散,不走公文,不让官府参与。
让赵瑗意外的是,皇帝对秀水茶楼的态度,他说什么,皇帝就听什么,一句话没问。
一下子死六十多人,其中还牵扯到世子妃的事。皇帝听了表情淡淡,就跟听说谁家中死了几只鸡一样。
总之,五月二十六日这天,除了郭俭的事情外,别的都挺顺心。
想到郭俭,赵瑗满脑袋都的火气,忙碌了一上午,竟然把他给忘了。
他又折回了宫里,去刑部找刘侍郎。
其实,有件很重要的事,赵瑗不知道,他安放在皇宫中的暗线也没有发觉。
那就是在他未进宫前,有人先一步把同里镇的情况,禀告了皇帝。
那人说的是普安世子赵瑗想与慕容家结亲,却遭到了世子妃的阻挠,并且执意同他一起去了同里镇。
世子妃在秀水茶楼受到外部不明身份人的袭击,茶楼内的护卫拼死相救,双方厮杀在一起。
在混乱中,世子妃被茶楼的老板宫七带出去,躲进了慕容大院。除了他们二人外,在场的人全部死了,其中有两人是咬毒自尽。
当时皇帝听后,问了句:“他们受伤了吗?”
那人说:“宫七被断裂了的木梁擦伤了脸,不严重;世子妃没有受伤。”
皇帝又问:“依你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那人说:“草民不知,草民只是把情况如实禀告圣上。”
……
郭思谨上船后,便呆在了自己的房间内。她摸了摸脖子,虽然用手绢绑了一圈,耳朵后面的红痕依旧遮挡不住。
她清楚地感觉到,宋羿看到她脖子时,目光顿了一下。
好在他没在说什么,只是每到饭点会敲她的门,叫她一起去饭厅吃饭。
荆小白竭力的谈笑风生,并未能活跃多少气氛。宋羿是根本不应他的话,郭思谨偶尔应一句,也是淡淡的。
就这样过了三日。
五月二十八日,清晨,大船在杭州码头靠了岸。
走下船,脚下浮沉,郭思谨感觉呼吸都有些费力。秋葵扶住了她的胳膊:“世子妃,小心。”并把她手里的东西接了下来,递给了旁边的思思。
郭思谨像是才回过来神似的,看着秋葵问:“世子呢?”
“世子去了德清县,交待奴婢今早来这里接您。”
“他什么时候去的?”
“前日下午去,昨日中午回来;今日一早又去了。”
“走时候,有说什么时候回吗?“
“没有。“
与宋羿和荆小白告了别,上了普安王府的轿子,一刻多钟便到了王府。
进了揽月阁,还未来得及换衣服,便听到张伯在门口求见。
张伯进来后,略略低了个身,直奔正题:“世子妃,郭大人之事,有世子在,您不用担心。风口浪尖上,您要做的就是不要慌乱,一定要稳住神,不能落别人话柄。“
郭思谨深吸了口气说:“父亲一向为人正直,为官三十多年,以权欺人之事,从未有过,这中间定是有误会,既是误会终有解开的一天。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是坐船不习惯,有些头晕,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张伯松了口气,接着说了别的:“昨日下午皇后娘娘的人传话过来说,让您回来了,进宫一趟。我想大约是为恩平世子婚事,找您商议。“
商议是客套话,顶多是通知她一声。张伯主动提起,应该是有话要跟她说。郭思谨端茶盏喝了两口茶后,才说:“张伯知道是哪家姑娘吗?”
“大将军的女儿吴茉莉,荣国公的小女儿刘木兰,和您的表妹王昭雪。准备在这三位小姐中选,皇帝的意思是征求大家的意见。”
郭思谨想了一下,才想到王昭雪是她表舅母王夫人的娘家侄女,最近一直在太师府里住着。
“张伯,您觉得谁合适呢?”
“皇帝中意王昭雪;太后中意刘木兰;皇后中意吴茉莉。”
张伯没有给她答案,郭思谨只得直接问道:“我应该中意谁呢?”
张伯笑了笑说:“世子妃肯定是中意王昭雪,一来这是皇帝的心意,二来王昭雪是您表妹,自然是向着自家人。”
这个问题,将近午时的时候,在仁明殿内里,又被提起。
面对郭思谨,吴皇后难得容颜和悦,她亲切地问:“世子妃身为长嫂,觉得谁最更适合恩平世子呢?”
郭思谨温婉地笑了笑,细声细语道:“三位姑娘皆是出类拔萃,品貌性情不分仲伯,臣妾看谁都觉得十分的好,真是拿不定主意呢。”她试探地问道:“要不,让恩平世子自己来选?”
吴皇后对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轻笑了一声说:“婚姻大事,自是要听长辈的意见。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就行了。”
郭思谨想了一小会儿说:“臣妾要听母后的,母后要听太后的。”她抿了一下嘴角,接着说,“臣妾选太后选的姑娘。”
这个回话,吴皇后更加不满意,她哼了一声说:“你知道太后中意谁吗?”
郭思谨如实说:“臣妾近几日未去过慈宁宫,不知太后的想法。”
“太后中意的是刘木兰。”吴皇后嗤笑了一声说:“难怪外面都说普安世子和世子妃不和睦呢,你连自家男人在想什么都不知,能得他欢心吗?”
话脱了口,吴皇后才发觉不妥,真是被这个笨东西给气住了。她急忙转了话题,佯装关心道:“听说你父亲惹上了官司,你要回去看看吗?”
郭思谨微笑着说:“多谢母后关心,臣妾不打算回,父亲是皇亲,出了事倍受瞩目,负责本案官员定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终会还父亲清白。”
吴皇后盯着郭思谨问:“你认为你父亲是无辜的?既是无辜,等着其他官员查出结果就行,普安世子还跑那么快干什么?”
“臣妾怎样认为的不重要,要看审案结果。”郭思谨浅浅地笑道:“俗语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父亲没有儿子,出了事,总要有家人出面照顾安慰的。”
郭思谨出宫没多久,仁明殿里的谈话内容便传到了慈宁宫。
内侍李德海垂手躬腰的立在太后身边,笑道:“普安世子妃的心思倒是挺单纯,看来宫内的消息,并未流到外面去。”
太后未置可否,而是淡淡地说:“选荣国公家的丫头是定好的,问各位的意见,只是走走过场罢了。”
李德海惊讶地说:“官家不是想选秦太师的人吗?”
太后的话依旧淡淡的:“他是想讨好那个老鬼,我说刘木兰也是替官家说话。”
李德海笑呵呵地说:“太后英明,什么事都难逃您的眼睛。“
“少耍贫嘴吧,你的眼睛也是雪亮,故意在这里没话找话说。我说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李德海的腰弯得更低了,声音也低了:“请太后责罚,派出去三四回人了,他们下船时,就让小春子他们在码头上等。那小祖宗是软硬不吃,连哄带骗都不行,就差把他打晕扛过来了。太后请的人,给奴才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不意外,你们要是能顺利的把他请过来,才让我意外。“太后难得的露出了笑脸:”晚些时,你往普安王府跑一趟,明日让世子妃带他过来。他们不是相处过,有交情嘛。“
“奴才现在就去。“
“也让别人歇会儿,晚饭的时候再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