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南方秋脖子短,转眼便入冬了。
战乱年代,一同入冬的还有整个茶叶市场,茶叶销量上不去,不仅在清水涧的市场不好,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梅家在上海的茶庄也销量日益下滑,传来的消息一日不如一日,夏春光是干着急,却也无计可施。反倒是梅乐月安慰她,市场向来如此,等熬到过年就好了。
夏春没有梅乐月那么心宽,心里应着,却想着什么要去上海看一通,走一走,想想有没有什么挽救的法子。可她又是一个女人,抛头露面总归不是个事儿。如此一项便耽搁了下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夏春还有偌大的家业要照顾,前方的经费不够,家中可供支配的开支便少了许多,夏春便拼了命在吃穿用度上减少。好在如今需要服侍的人也不多了,家中只剩下夏春和梅文典两个人,特殊时期特殊对待,管家劝她辞掉一些佣人,以削减人工成本,可夏春心善,又哪里舍得辞掉那些亲眼见证自己成长过来的老佣人们,便一直勉力撑着。有几个年轻力壮的长工倒是识趣,自认还能做些事情,不愿再给梅家添负担,主动离了去其他家打工去了,更有甚者,直接挑了两个扁担,一晃一晃地不知道去了外面的哪儿讨生活。夏春给了这些人路费,不多,当是心意,她有些羡慕他们,能像是鸟儿一般自由地飞翔,不像是她,脚上钉了钉子一般,必须留下。
虽然她也知道,他们更是羡慕她的,生来不为吃穿发愁,只要做好一个徽商妇的本分即可。
谁让世道不好,命如蝼蚁,各人有各自的活法罢了。如何不是一生呢?
十月的日历撕到第九天,夏春便特意嘱咐了秋蝉,第二天早些叫醒自己。
原来梅家向来有习俗,十一月和腊月每隔十天就要在宅子门口施舍,接济难民和乞丐们,迎接新的一年。从前这个时候,梅文孜和梅乐保也该回来了,婆婆也高兴,一家人其乐融融地,每天早上站在宅子门口,一碗粥一碗粥地发放,后来夏春长大了,也喜滋滋地跑去凑热闹,她在婆婆和梅乐保的指挥下在给乞丐们盛粥,很奇怪,明明是素不相识的,可那些人跟她说谢谢时,夏春竟然也能由衷地感到开心。
这一年和她一起施粥的人,还有林岳风。林岳风一听秋蝉说梅家有这个传统,死皮赖脸地表示要参加,理由是自己当年也是小乞丐,做人不能忘本,说这话的时候林岳风一本正经。夏春不好推辞,只能答应。
于是便有了几人在门口施粥的那一幕,寒风天冻,却依旧路有饿殍,梅家的一堆人找了个角落,摆上几个大锅,一揭开,热气腾腾,而他们的面前,来领粥的人更是早已排成了长队。
秋蝉笑眯眯地组织着秩序,夏春和林岳风则在招揽着人给他们粥喝。梅文典这日不在,去私塾念书去了。
林岳风只有一只手,可来他这边的人却最多,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大妈和小姑娘都来林岳风这边。她们时不时地还在低头偷摸摸地笑,小声议论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林岳风倒也不气不恼,只是站在那边,任由她们“观摩”。
其中有一个小姑娘竟然排了两轮,林岳风都没有发现,结果还是被秋蝉给揪出来的。
那个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也不大,约莫不到十岁,看起来倒颇像是当初的小夏春,两只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闪动着少有的灵气。
秋蝉揪着小姑娘,指着她怀里的一碗粥,气鼓鼓地问道,“每个人都只能领一碗粥你不知道吗?你怎么还在排队?”
小姑娘身体灵巧,刺溜一下滑到林岳风的后面,揪着林岳风的衣角,又一口气喝完了怀里的白粥,大眼睛对着秋蝉扑闪,很是楚楚可怜,“我不知道啊。”
秋蝉见林岳风在,实在不好意思发火,低声怒骂道,“你个小屁孩,还耍赖。”
“姑娘,我看你长得貌美如花,怎么随意就骂人小屁孩?没家教……”小姑娘嘴巴一撇,“我不知道呀,你们又没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秋蝉指着大锅前面贴着的一张大白纸,“你看这边,白纸黑字写着呢:每人限领一碗。”
小姑娘冲着秋蝉吐出舌头,“你也说了,是白——纸——黑——字,是字呀,我又不认识字,怎么会知道呢?”
秋蝉插着腰,气鼓鼓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姑娘眉毛一挑,说起自己的名字还颇为得意,“丫蛋。”
秋蝉一下笑得不行,“什么狗屁名字,鸭蛋,我还鸡蛋呢……”
丫蛋“啧啧”两声,“怎么了,这个名字不好吗?师父说了,大隐隐于世,平安就是福,别老是想搞特殊化,平平淡淡地不好吗?”
秋蝉两手插在胸前,倒是有两分刮目相看,“呦呵,还读过几本书嘛。”
刚巧,丫蛋排到了,她擦擦嘴角,整整衣服,落落大方道,“独臂大侠,再来一碗。”
秋蝉还有些生气,阻止着林岳风不想给她,谁知道夏春先伸了手过来,主动盛给了丫蛋,“给,回去慢慢吃吧。”
丫蛋接过粥,对着夏春倒是笑得甜,“谢谢漂亮姐姐,其实这一份是给我弟弟的,他这两天病了。”
秋蝉心下一惊:原来如此。她还以为丫蛋真的是来捣蛋的。
夏春摸了摸丫蛋的头,“乖。”
说完,夏春还特意从身后拿了些馒头,用报纸包好,递给丫蛋。
丫蛋夸起夏春来倒是不遗余力,“漂亮姐姐,你真好,你真是个好人。”
林岳风这才说了话,“那我就不是啦?”
丫蛋抱着怀里的馒头和粥,嘻嘻笑着,“你也是,你们都是好人,好人天生一对!”
秋蝉赶紧冲过去堵住她的小嘴,“呸,可不能乱说话。”
夏春担心丫蛋一个人回去不方便,让秋蝉去送了一段路。
两人走在路上,秋蝉给丫蛋抱着馒头,又好奇问道,“喂,小鸭蛋,可以再问一句,你为什么两次都去找这个叔叔盛粥吗?”
丫蛋的小脸一红,“因为独臂大侠英俊啊。”
秋蝉:“……”
望着丫蛋离开的背影,夏春扭了扭因为长时间盛粥而略有些僵硬的头,那时的她并不会知道,这个丫蛋,会颠覆她后来本该按部就班的全部命运。她更不会知道,所谓的“人生”,其实大多早已在骨子里写就。
余下的两人继续施粥给后面的人,林岳风逮到间隙,夸奖夏春,“还是夏姑娘心善,其实秋蝉说的是对的,每个人只能领取一碗,刚才丫蛋的确破坏了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就是为这些例外所开设的,不然例外哪里能称之为例外呢?”夏春轻笑,“再说了,先生不也是心善之人吗?”
林岳风摇头,“我不是,我是经历过这些,便可怜她,夏姑娘出生富贵,竟然也有一份悲悯之心,实在难得。”
夏春正欲回答,额前的一抹碎发落了下来,她的手上沾满了米粒,实在空不出来手,林岳风见到了,伸出右手,轻轻地拨弄开来。夏春再次看到了林岳风的眉眼,男女授受不亲,这个动作,实在太暧昧。
可这里的人又太多,热热闹闹的,虽没有人注意他们,但夏春自己心里已是过意不去。她有自知与自律。属于已婚女人的自知与自律。
“多谢先生。”夏春偏过头去,绕到了一边,愣了神。
两人复又开始给乞丐们施粥,不一会儿,梅文典背着书包回来了,他并不知道发生什么,蹦跳着挤到林岳风和夏春中间,取过夏春手中的长勺,“夏春姐,我回来了,我来帮你和独臂大侠。”
“独臂大侠……”夏春捂着脸,心想如今的小孩都这般不懂礼貌吗?
“怎么了?”梅文典不解,他一直这么叫的,林岳风也是新派人士,讲求民主自由和平等,向来也没说什么。
林岳风噗嗤笑开,拍拍梅文典的头,“没什么的,就是碰到了一个跟你一样的小调皮蛋儿。”
梅文典嘟嘴,不予认可,“我才不是小调皮蛋儿,我以后可是要撑起梅家一片天的男人。”
夏春抿嘴偷笑,都说男孩晚熟,真要等到梅文典长大,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
梅文典这日又来跟夏春要学费和游学的钱,说是私塾先生要交的,过几日先生要带他们去金陵城的栖霞山游学,听说南京现在已经是银杏金黄,枫叶如火,一派秋韵盎然的景象,私塾的先生要带他们去赏秋。
屋漏偏逢连夜雨,又有佣人前来,说是家中有老母亲重病需要医治,来跟夏春提前支取未来几个月的工钱。
若是从前,这些算不得什么,只是以后必然还要更多。夏春索性一狠心,偷偷跑去典当行,准备典当自己的几件首饰,留着小胡须的典当行老板识货,认出其中一个镯子是上等货色,左看右瞧,很是宝贝,“这个镯子,啧啧,可是上好的冰种翡翠,姑娘当真不想要了?”
“都是身外物,留着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拿去救人命,当了吧,”夏春把镯子套在手上,试了试,反复观摩,又转手褪了下来,递给当铺老板,“不过您可得记得帮我存着,等来年光景好的时候,我一定来把它给赎回去了。”
当铺老板把镯子收在胸口,“那可不,梅家向来名声在外,徽商就是儒商,讲求仁义礼智信,向来以助人为己任,前几天我还看你们施粥呢,清水涧有梅家,那才是顶大的福气。”
夏春苦涩地笑笑,“只是谁曾想,上天并不眷顾梅家,意外接二连三地来……”
那当铺老板已经有些年岁,自是看惯了红尘跌宕,主动安慰起夏春,“梅夫人,一切都有定数,不必太过忧天,你这么良善,一定会有福报的。”
“愿如您所说。”
望着夏春袅娜离去的身影,当铺老板摇了摇头,“可惜了,年纪轻轻便败给了害人的礼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