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奕譞那封没什么见地的奏折,朝廷还搞了一次内阁会商,从而诞生了一个差点弄死奕譞的派系。参与讨论者,有素来仇视洋务的大学士倭仁、吏部尚书朱凤标、刑部尚书瑞常,以及当时正在北京盘亘述职的直隶总督曾国藩。
耐人寻味的是,经过一番议论,众人推举曾国藩起草对奕譞奏折的意见书。此折代表了朝中保守力量的立场,同时该文又撰于曾国藩之手,可见曾国藩对奕譞的主张并无太多异议。那向来以胸怀开明、积极洋务面貌示人的曾国藩,其实内心深处仍对洋人持仇视态度,否则他应不会对通篇意欲驱逐洋人的奏折保持认同。身居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作为士大夫典型代表的曾国藩,其做人与做事存在着巨大反差、矛盾与纠结。曾国藩主张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师夷长技以制夷,几乎把这位大贤给搞分裂了。而一年后的天津教案,则不啻将他的思想与行动彻底撕裂成两个根本无法弥合的极端。
对奕譞的这份奏折,清廷以内阁复议的形式做出回应后,便再无反响。然其象征意义却 实际,这是奕譞保守立场的首次公开“亮剑”,且收到不少重臣之抱团附和,朝中的保守势力终于从皇室中寻觅到领袖人物。进而立场保守且态度强硬的鹰派已渐趋成型,一旦中西事务上出现大的变故,鹰鸷便立刻展翅出击。天津教案便成了一个契机,鹰派振翅而起,把奕欣给搞了个狼狈不堪。
天津教案爆发后不久,时任江苏巡抚的丁日昌曾数度密函奕欣,表达对津案看法。丁中丞赞同曾国藩“中国现在力量不及,只有曲意求和之一法”的观点,称此“真深识远虑之谈”。应当说丁日昌的观点,非常符合奕欣处理津门事件的思路。于此之外,丁日昌还预见到围绕此案,朝堂之上必定出现反对声音,故丁力劝奕欣为首的决策层“现在事机紧急,守备则万不可缺,至于或战或和,应由宸衷独断,不可为众论所动摇”。此言堪称发自肺腑,预料也十分的准确。不出其料,主张对外强硬的议论很快甚嚣尘上,盈满枢廷。
政见不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后裹挟着由宿怨和利益浇筑而成的冰冷私见。不过打响这场庙堂之争头炮的阵前先锋,却是两名汉人军机:李鸿藻与沈桂芬。李鸿藻本与倭仁、徐桐等人走得甚近,又因之前同文馆风波、丁忧夺情事件,与奕欣集团结下旧怨,故其出马反驳情理之中,不必赘言。较之书生本色的李鸿藻,沈桂芬曾于同治三年出任山西巡抚,经此历练,其门面气局为之大开,“治事精敏,在上前敢言能辨,同官咸服其才”。同治六年,沈氏起复便径直入值军机,兼任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诸要职,后因其处理洋务之才识深受奕欣青睐,被召入总理衙门委以当家大臣重任。寥寥数年,沈占据军机、总理衙门两大要津,俨然成为南派京官之魁首。
李、沈朝堂交锋,源于御史贾瑚所呈质疑总理衙门偏袒洋人策略的折子。朝议之时,李鸿藻与沈桂芬、宝鋆围绕此折,展开激烈辩论。李鸿藻认为贾瑚所言非常有道理,应该有明诏督责,宝鋆和沈桂芬则皆不以为然。颇有愤青气质的两宫太后,认同了李鸿藻的观点,故颁旨明发。宝鋆和沈桂芬岂能善罢甘休,又坚称“津民无端杀法国人,直是借端抢掠”,挑起了第二轮辩论。既然在枢桓之内,宝鋆与沈桂芬又是同一战壕的盟友,且背后有恭亲王奕欣这棵大树,李鸿藻孤身一人冲锋搏杀,让人看来可谓不智,只会令其形势愈发孤立。然而愈是孤立,却愈对李鸿藻有利。一来如此貌似不惜代价的拼争,可积累自己于清流之中的名声与资本,二来唯有如此才能激起奕譞等鹰派人物的支援。
果如李氏所料,次日奕譞便上折议论津门一案,两宫还为了这封奏折把奕欣给找来了。可见双方政见迥异,必在庙堂有一番恶战。午后诸王、军机大臣、御前大臣、总理衙门诸臣便一同被召见于乾清宫西暖阁。“两宫太后也是来了劲头,连面前的帘子都给撤了,翻来覆去的问起了天津的情况。别有用心的七爷奕譞和素来偏袒百姓的五爷亦誴,扯开嗓子就白话上了。五爷还是明白人,他也知道曾国藩的不得已,但是他坚持认为民心是国家的根本,而曾国藩的策略将会大失民心,所以绝不可行。六爷则是趁势加火,说必须顺应民心,而且天津的张光藻、刘杰无罪,陈国瑞也是个忠勇可用的将才。而且奕譞认为,总理衙门的照会中出现“天津举事者及大清仇人”之语,实在是有失天朝的体统。六爷奕欣面对真糊涂的兄长和假明白的弟弟,只能是苦苦坚持,誓死支持曾国藩。
鹰派诸臣咄咄逼人,宝鋆、董恂等奕欣死党自然不甘示弱,当即开始了大辩论。但是吵的时候久了难免变味,堂堂大清重臣们开始“恶语相侵”,辩论也变成了对着骂街。两宫太后见双方争执不休,不得不出面劝架,而且扔出了一句狠话“夷人是我世仇,尔等若能出一策灭夷,我二人虽死甘心,且皇帝幼冲,诸事当从长计较。”可是倭仁等人仍然不依不饶,认定张光藻和刘杰既是好官,便不应该加罪,瑞常与朱凤标也异口同声的跟着使劲。
眼瞅诸位亲王、重臣纷纷发难,董恂只得采用“拖刀计”,反问众人:“此时不知天津又作何局面,焉能往来问答耶?”奕譞练兵不行,政治上可不弱,根本不吃这一套,继续质问,“极论素日无备,故临事以“无可如何”四字塞责。自庚申至十有一年,试问所备何事?且言此次纶音如措词有失体处,臣等仍当纠正。”一下就把董恂的拖刀计给废了。既然场面上不占优势,暂时无力扳回,恭王只得做出妥协,暂时答应奕譞等鹰派的要求。
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清流们,根本难以驳倒,侠王五爷和小聪明七爷贵为天潢贵胄,也不好料理,所以恭王集团只得逐一击破其余重臣。第一个就拿李鸿藻祭旗。三日之后,军机处议事很长,恭王派系的诸人便团团围住了李鸿藻,轮番驳斥,开起了批斗大会,差点没办李鸿藻给弄成精神病。半月后,恭王派系的诸人有瞄准了倭仁,还是一招以众欺寡,气的倭仁直翻白眼,又一鹰派中刀。于是,在处理涉外事务上,恭王集团又一次险胜。
虽未能在津门事件上被六哥力压了一头,只是取得了一些话语权,但奕譞此次角力亦非毫无收获。正因备受醇郡王言行之鼓励,大批的顽固派愤青冒了出来,而且他们认为今后皇族宗室中终有主峰可指,值得追随,全都成了俄奕譞的粉丝,鹰派势力进一步的壮大了起来。民间早就在大骂恭亲王的百姓们,更是纷纷夸赞起了这位年轻的七爷,把他看成了大清未来的希望。曾国藩因为天津教案丧尽了半生清名,奕譞却因为这次风波成为了众望所归。
初出茅庐的奕譞不仅不是六哥敌手,气量亦不够宽广。此事之后,他极度愤懑,以“在事诸臣,汲汲以曲循夷心为务”,故而耻与同列为伍的理由,负气辞去了一切差使。虽然赢得了愤青们的一片喝彩,大赞他有魏晋风骨,但也离他渴望的权利更加遥远了。而此刻慈禧却瞅准了妹夫直爽劲爆且城府不深的弱点,决心给予权力,为己所控,与恭王抗衡。不仅亲自出面把妹夫给劝了回来,更是承诺将在在同治亲政之时晋封奕譞为醇亲王。然后慈禧便笑眯眯的回了宫,准备看一场手足斗法的好戏拉开帷幕。
奕譞刻意表演出来的任性,让他实打实的的来了一次名利双收,更是进一步的打击了奕欣的名望,为自己将来再进一步打下了根基。但是奕譞的心里也有点小不安,他的鹰派扩张的实在太迅速了,虽然还没有掌握大权,但是规模却庞大到让他这个带头大哥都害怕。奕欣的恭王派系实力已经不俗,但是比起鹰派来,还是有点小家子气,也就是暂时还握着实权而已。鹰派在人数,威望、分布等方面,已经全面超越了恭王派系。奕譞不仅有了和自己六哥分庭抗礼的资本,甚至是两宫太后也得掂量掂量他的能量了。也就是奕譞以往的表现太过不堪,不然他现在就该研究身后事了。他掌握的力量已经过于庞大,庞大到足以威胁任何人,若是他的能力再强上一点点,慈禧和奕欣一准会联手收拾他。万幸奕譞是出了名的无能平庸,这次让他逃过了一劫,让他有了被慈禧利用的机会。
中国什么时候都不缺愤青,但是愤青的数量终究是有限的,奕譞能一下子扇呼起来这么多人,背后也是有些他不知道的猫腻的。有些人想借他的口说话,有些人想借他的手办事,这些人看中的也是奕譞的无能。可惜奕譞的能力到底如何,是一个谁都不知道的未知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