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朝以降,大清朝廷就不是旗人的天下了。虽然皇帝更愿意相信和倚重旗人,但是汉臣已经在朝堂上获取了绝对的优势,为了维护自己的天下,满洲皇帝也不得不依靠汉臣。同治朝提起四大汉臣,大家想到的都是曾、左、李、胡等人,但若是在咸丰朝提起四大汉臣,绝对会得到不同的答案。
同治五年十月二十二日,享有“三代帝师”“四朝文臣”之誉,被左宗棠称为“身留京师,系天下望”的重臣祁寯藻驾鹤西去,终年七十四岁,清廷赐谥号“文端”,入祀贤良祠,可谓隆遇。不及半载(同治六年四月),又一显宦周祖培撒手人寰,时年七十五岁。清廷亦未怠慢,赐谥号“文勤”,实属优恤。
老臣们的逐一凋零,惹来后辈们无尽的慨叹。翁同龢赴祁府吊丧时恸哭不已,哀泣嚎哭道:“先公执友至此凋丧尽矣!”众所周知,翁同龢的老爹乃是大学士翁心存,除却祁隽藻、周祖培二人,尚有彭蕴章。这四位长者在咸丰、同治之际的进退与作为,对于政局之消长与变幻,绝对是举足轻重,堪为彼时老人政治的样板。若是在咸丰朝前期,提起四大汉臣,人们想起的也往往是这四位老爷子。
老人也是由菜鸟蜕变而来,祁、彭、周、翁四人再了不起,也打破不了这个自然规律。不过于政坛摸爬滚打,拼的除了能力、情商与运气,当然还有一要素。街口卖豆腐的还讲究个祖传的手艺,为官治政自然也少不了家族的背景。此四位老爷子的家境自然皆不寻常,较之一般贫寒士子,他们全都足以称得上门阀。所以他们的人生,已非单单属于自己,早已被规划为家族发展的一部分。
祁寯藻,字春圃,出身山西寿阳。其父祁韵士,官至户部郎中,是中央部委的正处级京官,见多识广,可以说为儿子未来发展积累了一定基础。而且出身陕西的祁隽藻,家道极为殷实,老爹又是管户部的,他们与山西票号间的关系不言而喻。祁寯藻天资聪颖,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进入翰林院。道光元年,祁氏入值南书房,时常与道光皇帝相伴,加之其学识厚重,兼通义理、考据,颇得道光赏识,成为“天子近臣”。经过十余年磨练,到道光二十一年,祁终成正果,跻身军机处,自此位居枢桓达十四年之久,预闻机密无数。
彭蕴章,字泳莪,出身江苏长洲名门彭氏。彭蕴章的曾祖父乃乾隆朝兵部尚书彭启丰,其家自乾隆朝开始便官宦不绝。正仗着这份祖上恩荫,彭以举人身份迈入官场绿色通道,以内阁中书职务在军机处充任章京,积累了不少人脉资源。后来又考上进士,于是仕途愈发平坦,咸丰元年杀入军机处,然后一待便是十年。
周祖培的老爹也是很值得拿出来炫,丝毫不输于前面二位。其父周钺,官至鸿胪寺少卿,按官阶可卡在副司级,在京官中也算得上体面。周祖培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二十七岁便金榜题名,后经几大部委历练,虽始终未能入主军机,但毕竟官拜体仁阁大学士,绝对称得上位高权重。而且他在各尚书的位置上都混过,堪称资深部堂,绝对的实权派。
翁心存的背景则稍逊一筹,倘是若拼爹,必败无疑。其父翁咸封,曾任海州学正,相当于地方教育局局长,属于基层公务员序列,故无法为子女在京城发展提供便利。不过翁父严厉的家教、渊博的知识与良好的学风对翁心存甚有影响,其能实现读书改变命运,与此关系极大。翁氏自三十岁进入仕途,勤勉谦逊,一路走得顺遂,两度出任帝师,也做到了体仁阁大学士的高位。
毋庸置疑,经历过无数惊涛骇浪的老人们,他们拥有着常人罕匹的执政经验,这是十分可贵,但也十分可怕,这些经验会让长者们趋于无为与世故。祁寯藻便是典型,虽老成持重,却往往尚空言而不务实。咸丰登基初期,一心求治,于是总向祁老爷子请教“用人行政之道”。祁老爷子每每“引经据典,动逾晷刻”,其滔滔不绝且不切实际的言论令同列大臣们深以为苦。咸丰刚开始还听得进去,后来也颇不耐烦。祁老爷子一点干的没有,但是背经的能力属实厉害,比唐僧还唐僧,咸丰啥也没问出来不说,还被他念的头大如斗。
咸丰五年,祁老爷子终于称病求退,咸丰不作任何挽留,非常干脆的答应了下来。连面子活都没做,只求这位背经的大爷赶紧滚蛋。而且咸丰未按惯例为祁老爷子暂留大学士一职,而是立即将其授予恭亲王奕欣的老师贾桢,咸丰为了摆脱祁老爷子,都已经宁可便宜政敌了。祁老爷子的隐退,并非是因为什么病痛,而是识时务之举。当时恭王已入主军机且以非常规方式取代了祁老爷子的首席之位,与一位年仅二十出头的天潢贵胄共处中枢,矛盾似不可避免,与其日后身陷囹圄,不如乘早离开,以待时机。祁老爷子选择稳居三晋,“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实在人老成精的绝佳体现。
奕欣其实就是在军机处意思意思,咸丰怎么会容得下自己这个讨厌的弟弟,所以首席军机大臣这个大馅饼,很快就砸在了彭蕴章的头上。彭老爷子向来的行事风格,都是“廉谨小心,每与会议,必持详慎”。说得难听点,即是不表态、不担责、只磕头、少发言的和事佬。当时同僚私下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彭葫芦”,意在讽刺其一向“唯阿取容,从无建白”。这般胸无大志且能力庸常之辈占据显位,在波诡云谲的官场中倒也稀松平常,不过就日趋险象环生的时势而言,绝非福音。后来曾国藩在品评咸丰朝祁、彭两位相国时,用了“有学无识”四字,可谓颇中肯綮,在他们都任期,大清的衰局恶化为了危局。
面临严重的政治危机,特别是你死我活的千钧一发之际,老人们的作用又尤为关键,他们的判断与导向往往直接关系着某派实力的兴亡荣枯。就在彭老爷子任内,肃顺已悄然崛起。随着肃顺日渐强势,素来明哲保身的彭蕴章名为首辅,实际伴食宰相而已。后其感觉形势不妙,索性以养病为由开缺。这样在朝堂内能与肃顺略能过招的汉人高官,便只有翁心存与周祖培了。
翁老爷子和肃顺这个后生过了两招,便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对手,非常利索的辞职跑了。然而肃顺却不准备放过他,隔了一年便以“户部宝钞案”失察之名,给予了翁老爷子革职留任处分。如此一来,四位长者,唯剩下周祖培与肃顺周旋了,恰好这位老周正是虚与委蛇的太极高手。老爷子心知,面对咄咄逼人的肃顺,硬来显然不明智,只能以退为进,伺机而动,然后他就一直等到了咸丰咽气。
辛酉年可是周老爷子大放异彩的年月,从董元醇的奏折到京门迎驾,从判定肃顺死刑到更改同治年号,周老爷子差点没把自己给累死了。虽然最后肃顺又回来了,但是老爷子也没咋的,而且给两宫太后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周祖培当了数年的忍者神龟,就为了在关键时刻置肃顺于死地,老家伙儿的很辣可见一斑。
同治登基之后,基于多种考虑,朝廷需要昔日的耆硕宿旧出来站台,于是老人们纷纷回归。祁隽藻、彭蕴章、翁心存三人都是和肃顺不对眼,才先后去位。如今肃顺再没了往日的风光,他们自然联翩复起。祁、翁二人“辅导冲主,一时清望所归”,彭则再度执掌兵部。时光好像倒退回了咸丰初年,这帮老家伙又全都回来了。
常言道:“树大根必深”,如此方能枝繁叶茂。正因沉浮中枢数十载,老人们往往有着极其广博的人脉网络,甚或已形成自己的派系,故他们欲图维系己之势力不倒,即使身退心也不能退,必须关照乃至袒护自家心腹。可惜昔日的大腿,已风光不再,他们竭力护持的小弟何桂清还是倒在了曾国藩的刀下。这件事让老家伙们对曾国藩恨之入骨,没少在御前给曾国藩配药。当年祁隽藻就用一句话差点废了曾国藩,如今几个老家伙联合,更是犀利无比。曾国藩克复南京之后,几乎是一步一个坎,全都是这帮老家伙儿们给他找的麻烦。
传统社会尊老敬老,人们常夸赞肱骨重臣“老成持国”,殊不知一旦涉及其背后的政治利益,老臣亦堪误国。究竟持国还是误国,其距离往往一线之隔,结果却霄壤之别。老树之所以四季常青,关键在于根深蒂固,常舒新枝。与祖辈一样,考虑培养家族政治事业接班人至为重要。周家少爷依仗老爹的福分混得一员外郎的闲差,其余三家的少爷更是重复着老子当年辉煌的故事。彭蕴章之子彭祖贤坐到了湖北巡抚,祁隽藻之子祁世长也追随先父的脚步,一度担任工部尚书,翁心存之子翁同龢更是超迈其父,历任两代帝师、执掌军机八年之久。恍惚间,这一串名字似乎预示着历史又回到了原点。或许老人政治的致命之处,不仅在于其可以左右政局,还在于其能够借助子孙为家族的政治事业续命,令涛声依旧。然而大变革时代,政治演进的涛声本不该这般依旧,但涛声却依旧得如此从容而任性。
奕譞麾下鹰派的主干,便是这四家的门生故吏,儒家门阀又如当年的东林党一样,紧紧的团结在了奕譞的周围。洋务、改革、西学等等,他们都不在乎,但他们要干掉奕欣,他们要干掉曾国藩,他们要毁了大清的改革,因为他们要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当然他们的名单上还有一个人,那便是长春的果兴阿,这个离经叛道的混蛋,实在是太有钱了,一定要弄死他,然后抢走他的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