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请起。”与严阁老不同,严静思今日却是凤袍凤冠的正装打扮。
严阁老应声而起,随侍在他身后的大管家严梁起身后上前搀扶着严阁老坐到了一侧。
“老臣今日前来,有些话想私下和娘娘说道说道,不知可否?”严阁老坐定后,看了看侍候在严静思身侧的挽月、莺时和康保等几个人,出声说道。
严静思微微一笑,挥手示意挽月几人退下。
严静思摩挲着捏在手里的温热茶盏,状似闲适地问道:“阁老不辞辛苦地从京城赶来皇庄,不知有什么话要私下里与本宫说。”
徐阁老此时终于发觉到严静思的反常。
私下里,她从来都是以严家女的身份自称,而今日却固称“本宫”。
徐阁老阴下脸,沉声中气十足道:“娘娘今日真是好大的威仪,奈何此处不是皇宫,稍显遗憾!”
严静思面不改色,淡淡看向坐在下首的严阁老,轻笑道:“在皇宫也好,不在皇宫也罢,本宫都是皇后。是皇后,就该有个皇后的样子,不是吗?祖父的训诫,本宫从未敢忘。”
“难得皇后还认我这个祖父。”严阁老冷哼一声,正色道:“离宫之事事关重大,娘娘但凭自己的心意行事,可曾为严家想过因为你的任性之举而要承受的后果?你是否还当自己是严家人?!”
“所以呢?”严静思嘴边的笑意渐次凉薄,“为了告诫我,或者说,为了惩罚我,您就放任长房过继一个妾生子到我父亲名下,还要让他承袭我父亲的爵位,逼得我母亲血溅长房门口?!”
严静思怒极大笑,“祖父您责问我是否还当自己是严家人,那么,我也想问祖父您一句,可还当我、当我娘,甚至我二房一家是严家人?!”
☆、第6章 取舍之间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翻旧账?”严阁老脸色愈发难看,“严家走到今时今日,流洒的不仅是你们一房的血泪,享受严家荫蔽的其中也有娘娘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的道理娘娘难道不知?!”
“没错,为严家流血流泪的不仅仅我们一房,可是,没有哪房像我们这样断绝了香火,最后还落得被逼接受一个妾生子代继香火承继爵位的下场!”严静思直视严阁老的眼睛,目光灼灼如炬,脸色却阴冷如坠冰窖。
“昔年,我父兄征战北疆为国捐躯,这是他们选择的大义,我虽心痛他们的离去,却也深以他们为荣。然,父亲与哥哥尸骨未寒,姐姐的亲事突然生变,大伯母所谓的‘因缘巧合’迫使姐姐匆忙在热孝期内嫁入了宁王府。而孝期堪堪将满,大伯父又在祖母面前力争,执意将我嫁入安王府。皇上尚未封王时,痴心倾付徐家女,人尽皆知,而我严家,却在他困厄之际以正妻之位相挟,祖父可曾想过,我该如何自处?!”
“三王之乱平定,宁王牵连其中,姐姐自戕于天牢,若非我以当年救驾之功挟恩图报,为姐姐求得一寸葬身之地,怕是她在死后都不得入土为安。祖父您再清楚不过,宁王罪不及死,姐姐更不用死,可罪王之妻,出身严家,即便流放千里之外,皇上对严家难免心生嫌隙。我姐姐为何突然在牢中自戕,个中龃龉,难道祖父以为我心里就没有数吗?之所以吞针般隐忍,所为的,也不过是祖父您口中所说的俱荣俱损,毕竟,我还有母亲在这人世间。”
“可我的隐忍、我的退让又换来了什么?只有更大的耻辱,和更深重的伤害。”严静思眼底浮上血丝,咬牙沉声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连带着那些隐忍,那些求全,那些俱荣俱损的念头,统统都死在了过去。往后,我只求自己痛快,只求我母亲痛快。所以,祖父您之前与我提过的,让七妹进宫之事,今日我便给您答复:绝不可能。”
严阁老历经两朝,大风大浪中走过来自认何种场面都能稳得住心神,万没想到今日竟被自己的孙女打了个措手不及。甫进门时的愤怒此时已被震惊、羞愤、难堪以及深深的忧虑和不安所取代。不安的是,这些尘封之事究竟是谁告诉皇后的。忧虑的是,自以为牢牢掌控的人一经脱缰,将会给前路带来多少变数。长房长子作为严家下一任的家主,与皇后之间的嫌隙已无可修复,前途一时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饶是如此,有些努力严阁老还是硬着头皮也要试一试的。譬如,送严七娘入宫。
“送七丫头进宫,固宠只是目的之一,更重要的是你也多了一个可以倚信之人。”严阁老低头敛目,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皇上现年已二十有七,膝下却只得两位公主,任是徐贵妃圣眷再浓,也抵不过无皇嗣为继的现实。七丫头自请入宫为你分忧,你们姐妹二人互相扶持,在后宫里也能走得更稳些。”
严阁老复又叹息道:“你父亲当年若能纳上一两房妾室,膝下多添三两男丁,你娘也不至像现在这般孤寂清冷。你大伯父做事是鲁莽了些,然初衷确是为你母亲、为你们一房的香火传继考虑,总不能让你父亲一脉自此在家谱上断了承继。至于这过继的人选,咱们总还有商量的余地,严家旁支也有不少优秀的儿郎。所谓多子多福,寻常百姓家如此,天家亦然。”
严静思唤挽月进来换了壶热茶。滚烫的茶汤斟进釉色青润的茶盏中,严静思不饮,只是将茶盏握在掌中,感受着不断升温的杯壁由暖转烫,熨烫着她的掌心,然后又由烫转暖转凉,再无法伤害她手掌分毫。
沉默就这么持续了一盏茶冷掉的时间。
严静思眼底的红丝消散,恢复清明适淡,平静地看着严阁老,道:“好,七妹入宫一事,本宫答应。不过,也请祖父应允,过继的人选由我和母亲挑选,旁人不得干涉。”
祖孙二人四目相对,最后,严阁老妥协,叹了口气,道:“就如此吧。”
自此,皇后怕是要与严家离心了!
严阁老思及此处,心底蓦地涌上一股悲凉无奈。皇后虽不得宠,然而在宫中稳坐后位,其中固然有严家在前朝的助力,可最重要的是,皇后于皇上有深厚的困厄之谊、救命之恩。皇上倾心徐贵妃甚重,可在即位后仍毫不犹豫地册立了皇后,信守当年与严家的承诺是其一,更根本的是,皇上重颜面与丹青铁笔,故而,皇后必须是严氏静思。
当然,也只能是严静思。若有朝一日后位悬空,皇上定会毫不犹豫扶徐贵妃为后。
严阁老深谙此道理,奈何长房勘不破,屡屡动作,为了保全长房,他不得不从旁善后,终还是与皇后走到了今日积重难返的地步。
如今再追究孰是孰非,已经全然无意义了。
院门口,严静思目送严阁老的软轿消失在视线所及,忽的眼前发黑,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失去意识前只朦胧感觉到自己被人扶住。
挽月关键时刻撑住了场面,当即让两个随行嬷嬷将皇后背进寝房,唤太医,封锁消息,一应动作忙而不乱。
严静思昏昏沉沉中觉得自己走过了炽烈的荒漠,趟过了冰冷的溪河,困乏至极却停不下脚步,直至力竭。
再度清醒过来时,室内已是烛影斑驳。
“娘娘,您醒了?”莺时趴伏在榻前,见主子终于醒来,忙低声唤了守在屏风外间的几人,挽月嘱咐槐夏赶紧去叫太医,落后一步进到内室,就看到绀香站在床边扯着帕子呜呜低泣。娘娘几番出事,着实吓到了她们。
“别怕,我没事。”一开口,嗓音沙哑得堪比破锣。
莺时将茶盏凑到她嘴边,伺候着她润了润嗓子,“娘娘您晕倒了,还发了高热,这会儿刚退热,还是再歇歇吧。”
严静思知道,自己这是气的。陈年旧事里的那些腌臜龌龊,都在她的记忆里清晰存在,她无法想象,原来的严静思是如何守着这些怨恨、不甘和无能为力在那后宫中忍着寂冷煎熬度日的。
哀莫大于心死,堕马之时,原本的严静思应该就是因为这样才放弃求生的念头吧?
紧捂着的伤口今日被揭开,脓疮剔除痛彻肌骨,却也意味着新生肌骨指日可待。
只是,严静思没想到,消化原主的情绪会如此艰难,盖因积怨太深啊。
好在总算是熬过来了!
严静思虽然现在体虚无力,手脚发软,但心情却格外轻松。人一放松,胃口也回来了,沈太医在屏风外面就听到皇后娘娘在跟丫头们要饭吃。
☆、第7章 韬光养晦
诚如严静思自己所料,沈太医请过脉后,说她突然晕厥,一是急火攻心所致,二是旧伤尚未痊愈。除了继续服用现在的药方,沈太医又加开了一份,固气培元,滋养心肺。
挽月等人听到这样的结果喜忧参半,少刻不敢耽搁地按照沈太医的嘱咐,先伺候着娘娘用了一碗鸡片粥,然后又接连灌了两碗浓稠的药汁。
严静思咂了咂嘴,新增的药方中添加了一味甘草,量放得挺足,喝到嘴里苦甜苦甜的,味道极为*。
“娘娘,您再忍忍,身体早日养好了,这药就不用喝了。”挽月先一步堵住了严静思的嘴。
严静思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药效没有那么快发作,严静思本想看本书打发时间,却被挽月拦了下来,“娘娘,烛光下看书总是累眼,而且,您现在的身体也不宜伤神。若是无聊,不如跟奴婢们说说话儿吧。”
严静思想想也是,索性起身靠坐在床头,莺时取了个松软的靠枕塞到她背后。
“今儿您晕倒的事,奴婢虽然当即下了封口令,可终究是在院门口,不少庄里的人都看见了,想来这消息是瞒不住的。”挽月蹙眉说道。严阁老来时神色不愉,走时脸色更是难看,想来和娘娘的谈话是不欢而散。而阁老前脚刚走,后脚娘娘就晕倒,不用想也知道,外间的传言定要大肆渲染皇后与严家失和,甚至决裂,之类云云。
后宫之中,无论主子,还是奴才,惯常捧高踩低、趋炎附势,皇后娘娘在宫中不得圣宠,但好歹有严家在前朝的威望撑腰,虽背后里少不了被人嚼舌根,但明面上却没人敢苛待。可若是真和严家失了心,将来的日子恐怕要愈发艰难了,皇庄虽远离皇宫,幽僻清静,但总不能一直住在皇庄里吧?更何况,这皇庄里也不是那么让人自在。
这样的忧心,就连平素大大咧咧的绀香也想得到,更何况是挽月和莺时。
严静思当然知道她们的心思,打量了屋里最信任的四个人,视线最后定在了一脸坦然从容、不见丝毫愁色的槐夏身上,“槐夏,你怎的一点担心也没有?”
槐夏突然被点名,愣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有娘娘在,奴婢就什么也不怕。”
“你这马屁拍得,我甚是喜欢!”严静思哈哈大笑。
槐夏赧然,低声替自己辩解,“奴婢说的是心里的实话,并不是拍马屁......”
“你们啊,在心境上都该和槐夏学学。”严静思调整了一下坐姿,长舒口气,说道:“不出意外,我和阁老密谈失和后晕倒的消息这会儿已经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了。这也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挽月几人大感意外,不解其用意。
严静思欣赏了一下心腹们吃惊的表情,“其中用意,日后你们慢慢自会知晓。你们要做的只有两件,相信我,办好我交代的差事。这样就够了,剩下的尽管放宽心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