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黛玉轻轻咬了咬唇,沉吟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林如海和贾敏面前,十分郑重地福了一福:“老爷,太太,女儿有一事相求!”
正在说话的林如海和贾敏不由得转过头,看着她。贾敏便问:“且说说看,是什么事?”
林如海也笑道:“你这般郑重,想必是大事?”
旁边的林翊和林青玉也好奇地看着她。只有还十分懵懂的林翱,在专心致志地玩着手中的一只小木船。
黛玉再次深吸一口气,再次福了福:“女儿想跟元姐姐习医,还望老爷和太太成全!”
林如海和贾敏真的有些惊讶了,两人对视一眼,贾敏便问道:“你……你怎么……怎么突然生出了这个念头?”
“也不算突然。”黛玉湿漉漉的眼睛里,泛起了点点泪光,“之前二弟病重时,元姐姐却不在京城,鞭长莫及。老爷和太太忧心如焚、日夜难眠。太医都说凶险,还叫咱们预备后事,好冲一冲……最后,还是燕婉姐姐和抱琴姐姐过来,用针筒将元姐姐新制的药水注射到二弟体内,才救了二弟一命……”
说到这里,黛玉的声音哽咽,忍不住流下泪来:“那时我便想:如果我有元姐姐本事的十之一二,只怕早就发现了二弟的病症,又何至于如此凶险?燕婉姐姐只是平民出身的宫女,抱琴姐姐原是贾府的丫头,却因为跟着元姐姐学得一点医术,却可解人危难,救人性命。枉我素日里自负聪明,读书习字时哥哥让着我些,我便自命不凡、洋洋得意……可到了那样性命攸关的时刻,我却束手无策,毫无作为!还不如元姐姐身边的一个丫头更有用呢!”
她说到当时的情形时,贾敏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林如海也是眼圈泛红。林翊、林青玉也是两眼发红。只有懵懂的林翱,依旧玩着他的小木船,无忧无虑。
黛玉又道:“那时我才明白:我只是一个女儿家,既然不能科场扬名,如老爷这般察奸除恶、造福于民,又何必去学那些女儿家原就不该学的诗文?!便是我把诗文作得再好,也不过是闺阁游戏,于人、于己、于家、于族尽皆无益。还不如效法燕婉、抱琴和飞萤等诸位姐姐,跟在元姐姐身边,好歹学一点医理药理。我自然不敢奢求能有元姐姐那样的医术,只盼望能学得元姐姐本事的十之一二,在元姐姐分`身乏术时,可以略照应一下家里和身边的人。若我福缘再深厚一些,能像元姐姐那样做个女官,救人无数,受人景仰……女儿便是立刻死了,也算此生无憾了!”
“呸呸呸……什么死啊活的,再敢胡言乱语,看我不拧烂了你的嘴!”贾敏正被黛玉的一番话说得感动不已时,冷不丁听到最后那句不吉利的话,便嗔怒起来。
黛玉忙道:“是女儿失言!太太莫怪!”
“你倒是个有志向的!”林如海微微一叹,沉吟不语。
贾敏又瞪了黛玉一眼,才转头问林如海:“老爷,你看这……”
这样大的事,贾敏有点迟疑不决。
在她所受的教育中,女孩儿家就该温娴雅静。上两天学、读一读女四书,也不过是为了识得几个字,略明白一些道理。知道一些家务俗事、人情往来,也不过是为了嫁人后能主持中馈,相夫教子。可这些年元春的所作所为,却完全颠覆了她心中的这种形象,也让她心中充满了困惑。
元丫头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跟“温娴雅静”不沾边。她敢常常在园子里疯跑,敢跟亲父顶嘴,敢用一大堆歪理把祖母、母亲辩驳得哑口无言。她祖母、母亲要打她罚她时,她既能耍赖装病,使尽泼皮无赖的刁滑手段;也能在素来严肃的太爷面前侃侃而谈,得了太爷的庇护和青眼……
这样一个本来让长辈无比头痛的女孩儿,却突然有一天,遇仙了!
她遇仙,还不只是到神仙洞府走了一遭,得些外人难辨真假的见识、谈资。她是实实在在从神仙那里,得到了绝世医术。这医术,已经屡经验证,绝无虚假。这样的福缘,世间还有何人能有?
那时她便有些困惑:莫非神仙青睐的,竟是元丫头这样的女孩子?
这些年,贾敏虽然还在按照老规矩教女儿,心中的困惑却丝毫未减。
世间学医的,大都是男儿,便是有医婆医女,地位也素来不高。为何神仙要把这么要紧的医术,传给一个女孩儿而不是传给一个男子?若那神仙定要把医术传给女子,为何要传给元丫头这样的女子呢?神仙选择了元丫头传授医术,是否本身也隐藏着某种天机?
比如:女儿家其实也不用那么……逆来顺受的?当然,这个念头,贾敏不仅不敢跟任何人说,连想也不敢多想的。
考虑到元丫头那世间罕有的无双福缘,贾敏也想让女儿跟元丫头多亲近亲近,好歹沾点儿福气。
但如今女儿说要跟着元丫头去学医,她就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毕竟,这世间只有一个“一品尚医”,女儿跟着去学医,会不会学成个不伦不类的样儿?!
林如海还在犹豫,林翊便走到黛玉身边,向着林如海和贾敏说道:“老爷太太不必为难。据说学医不是容易的事,二妹妹素来娇弱,何必去受这份辛苦?还是儿子去学吧!”
黛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还带着一层水汽,闻言便瞪着他:“哥哥说什么傻话?你不是答应过父亲要好好读书,将来中进士做官,好支撑门户、照顾弟妹吗?难不成想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我虽然瘦些,但元姐姐都说了我身体健康,瘦些并无碍。我哪里弱了?”
林翊不由得语塞。
黛玉的庶姐林青玉迟迟疑疑地说:“不如……我去学吧?”
黛玉撅了撅嘴,说道:“大姐姐如果自己爱学,便求了老爷、太太和元姐姐,和我一道去学,却不必‘替我’去学。”
听了他们兄妹之间的小争执,林如海忍不住哈哈大笑:“好!黛丫头想学,便去学吧!将来如何,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又问林青玉:“你真想学医吗?黛丫头说得有理:你若自己爱学,便叫太太一道儿去求一个机会,却不必替你妹妹去学。”
林青玉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放弃了,说道:“我的资质,远不如妹妹,怕是学不成的。没得学成个庸医,反而害人性命。如今妹妹既要去习医,不如我就在家中侍候老爷太太,代妹妹尽一点孝心吧!”
林如海都做出了决定,贾敏自然也不再反对黛玉去学医。
正在皇宫中的元春,并不知道林家已经一致达成了让黛玉跟着她习医的决定。
她正被十八皇子水霆,缠着问关于医学的问题。
水霆捧着一本手抄的《人体总论》,严肃而又困惑地问元春:“平时都说‘心想’‘心思’。可尚医这书上说,想事情是脑袋在想,心只管血液流动,不管想事情的事。莫非‘心想’‘心思’这些话,都是错的?”
一张正太脸,作此严肃状,非常有反差萌。
元春不由得笑道:“正是。这就是所谓的‘谬种流传千里’。不过如今,‘心想’‘心思’已成约定俗成的话,倒也不用再刻意纠正过来了。”
解答了他的问题,不由得也好奇心起:“十八殿下怎么看起医书来了?”你不是应该去读圣贤书吗?
水霆有些尴尬地摩挲着手中的医书,轻咳一声:“那些圣贤书读得我十分头痛。闲暇之时,便读些医书,消遣消遣。”
元春心道:你拿医书当消遣,也真够……别致的!
“医书很深奥的,殿下读得懂?”
水霆却微微点头:“倒也还好!比圣贤书略好懂一些,也挺有趣的。”
元春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莫非这是一个天生的理科生?哈哈,那他可有得头痛了!在这个时代,圣贤”啊!
不过也无所谓!他好歹是个皇子,将来再不济也能得个郡王的封号。一个王爷,就算再怎么“荒唐”,只要聪明一点,不卷入谋反之案、夺嫡乱战之中,自可以衣食无忧、荣华不尽。
闲话完了,水霆继续问关于医书的问题,有些问题还颇为深奥。元春也很有耐心地一一为他解答。觉得水霆真的有一颗理科生的大脑,逻辑十分严谨,能够很自然地触类旁通。
元春在皇宫中住了两天,跟皇帝、皇后聊了一些江南的事,接了一大堆赏赐和贺礼,听了满耳朵的恭维奉承话,参加了皇后举办的庆功宴会。
因为已经及笄了,她无可避免地被那些娘娘和女官们灌了许多酒。所幸她天生酒量大,竟没有被灌醉,反而喝趴下了几个蹦得最欢的娘娘和女官,不由得大是开心。
两天后,她从宫中出来,才终于回到了贾家。
贾家迎接她的声势也是空前的,贾珠贾琏亲自到街口迎接,尤氏、迎春等亲自到二门迎接,一起簇拥着她到了荣禧堂。
第二天,荣府再次大宴宾客,王家、林家、史家等都来祝贺。王熙凤、林黛玉等人也都来了。但因宾客太多,贾母、王氏和元春等人都比较忙乱,贾敏便没有找到机会跟元春提黛玉想习医之事。
直到几日后,迎来送往的事总算告一段落,贾敏才重新携了黛玉回娘家,跟元春等人说了此事。
“我也不指望黛丫头能学得瀛洲医术的十之一二,不过是想她多少知道些医理药理,懂些保养之道,将来身子也可健壮些。”贾敏笑眯眯地说。当着一众小姑娘的面,她就不说利于生养之类的话了。
听完了贾敏的话,元春心里一个大大的囧字:林妹妹不想当诗人,想去当医生了?
若是林妹妹不做诗了,这世间岂不要少了很多好诗?那许多诸如“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笔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之类的经典名句怎么办?当然了,因为心境的不同,原著中悲到极致的《葬花吟》《唐多令.柳絮》之类的诗词她未必还写得出来。但如果林妹妹不做诗了,那她还是人们心目中的那个林妹妹吗?
喔多克?
她心里一囧,忍不住连韩剧里的口头禅都快冒出来了。
黛玉睁着她那双湿漉漉的漂亮眼睛,忐忑不已地望着元春。见元春似乎有些迟疑,不由得心下大急,忙道:“元姐姐可是怕我资质鲁钝,难以教导?妹妹纵然蠢笨些,但俗话说勤能补拙……”
“不是!”元春回过神来,见黛玉已经快要哭出来似的,连忙安慰她,“黛妹妹天资聪颖,我素来深知。又怎么会嫌弃你的资质呢?”
开什么玩笑?如果黛玉资质鲁钝,这世上还有学霸吗?原著中黛玉刚入贾府时,就读了《四书》,那年她是六岁还是七岁?她的诗才,是众姐妹中常常夺冠的。弹琴绣花,大约也是非常不错的。这至少说明,黛玉在文学和艺术方面,是天资过人的。
就是不知道她学习临床医学这种理科的东西时,是不是也这般天资不凡?
黛玉急道:“那元姐姐可是怕我心志不坚、半途而废?姐姐请放心,此事我已思量了许久,才下定了决心。只要姐姐肯教我,我必定持之以恒,绝不懈怠!”
元春笑了笑:“你不必如此着急。我素来没有门户之见,只要愿意学,我便可以教。我刚才……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妹妹竟然想学医。”
“元姐姐肯教我?”黛玉不由得大喜。眼中似有雾气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