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回溯十年。
彼时十岁出头的贤玥日日窝在自个儿房中拍着脑袋,叼着画笔,聚精会神地琢磨着她那心驰神往的绘画之道,但这也让为人父母的纳兰章与沐妙媛有些伤脑筋。
小小年纪,能有着这般执著的喜爱虽好,却也不能一头钻了进去,日后若一不小心成了个画呆子可如何是好?
于是二人仔细地商量了几日,终而决心将其送至绕梁台是宫廷琴师虞行云身侧去修习长琴。
对于新事物,小孩子到底是有股子新鲜劲的。贤玥每日这一来一往的,倒也对学琴起了些兴致。但若说起此行最大的趣味,对于自小甚少出门的贤玥来说,莫过于每日来回绕梁台时观赏那路途中的市井百态了。
而也正因如此,冥冥之中,上天让她遇上了姜璃。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苍穹在密布了半日的乌云后,终而痛快地下了一场雨。可正恰因这场暴雨,使自绕梁台而归的贤玥所乘的青铜神鸟车鸾的桐木轮深陷入了泥泞之中,并难以动弹半分。
于是随行家仆只好领着贤玥,在一旁得以避雨的小驿馆内稍作歇息。
从小养尊处优的贤玥又何曾见过这样的去处,于是自一入门起,她那一双灵动清澈的美眸便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起了这间不大的三层驿馆。
这间驿馆显然亦有了些年头,其内的装潢饰物诚然素净整洁,可望之不免均有些陈旧。它的二三层大抵作为客房,一层则供来往旅人食膳打尖。来往匆匆的有刚用完膳便起身赶路的商人,有背着木柴向店家讨卖的老妇人,亦有三两成群花枝招展的乐姬……
纳兰府的一众家仆自然不敢给贤玥碰上一星点这里的食膳茶汤,于是便恢袖给了店家一两银子,挑了个东边的雅座供贤玥稍作歇息。
正当贤玥从容坐稳,却忽闻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骂咧声。
只见店小二正挥着手中的帕巾,趾高气昂地指着角落里的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身影,“走走走,你这小叫花子怎么还待在这里?你可别对咱们这儿起什么歪心思,否则小爷我可不亲自卸了你的脏手!”
而那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循声缓缓抬首,语气里竟有着难掩的傲然。
“我避避雨,一会便走。”
店小二的唾沫直飞,那愤愤的神情似是恨不得将眼前之人生吞活剥,“什么一会不一会的,现在就给我滚,浑身脏兮兮的,可别碍着咱们馆子的做生意!”
“好。”
闻言如此,少年亦不作分毫喧闹,只是微微颔首,遂之便欲转身离去,投入门外瓢泼的雨幕之中。
“等一等。”
贤玥何曾见过此般以强欺弱的情境,此时心内自是怒火中烧,骤然起身便不顾身后家仆的呼喊,跑向了那即将踏出屋外的小少年。
她跑的是那样急,头一回丝毫不顾周遭投来的好奇目光。
少年亦而循声驻步,继而怔然回首,只见一个同样清瘦的小身影正疾速地向他靠近,她那淡蓝色的衣衫恍若清新淡远的素莲,随着那急切的奔跑而飘飞飘零。
此刻的贤玥终而对上了少年的那双傲然清寂的眸子,可就在那一瞬,她却不禁狠狠地倒吸了口凉气。
她从未见过世上男子竟有着这般慑人心魄的眉眼!
他的眉,修长上挑,仿佛眼高于顶难食人间烟火;他的眼,寒冷幽静,带着恍若与生俱来的冷漠倨傲。恍若只需他的轻轻一瞥,就能夺走这大千世界的至美光华。
望着这张面若冠玉的脸庞,贤玥心内暗叹她那些素来被称为仪表堂堂的堂表兄弟们实属太过相形见绌了。
于是下一秒,她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不由自主地琳琅启声道,“不如你先我与坐一处吧,待雨停了再走……”
随行家仆们各个面面相觑,却无人敢上前拦劝。
这毕竟是他们打小便说一不二的二小姐呀!
骤然闻言如斯,少年一双修长的美眸不禁微微眯起,自是细细地打量起了眼前这身姿初长成的貌美女童。眼见她气若幽兰,容貌秀丽绝伦,衣着穿戴亦是贵气无匹,且随行家仆男男女女共计数十名,一看便知其来自盛京城内的大户人家。
于是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少年终而轻启声道,“谢谢你。”
“别客气,”贤玥隐与袖下的秀拳半握,略为羞赧地将他引至自己的座旁,“对了,我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少年面色一怔,复而静静地凝视着贤玥,淡然启声道,“我姓姜,单名一璃。”
“姜璃,姜璃,”贤玥细细念来,只觉舌尖美好,仿佛清泉映月,尽是清澈皎洁,“你的名字真好听……”
“嗯。”
姜璃神色淡淡,仿佛不欲再接话。
贤玥却也不恼,一双小手静静地搭在木桌上托着粉腮,神色怯意全无地望着姜璃。她自小到大最烦的便是哗众取宠,倒就中意着眼前之人这般冷冷清清的模样。
“我叫贤玥,纳兰贤玥。”
“嗯。”
虽说彼时贤玥年纪不大,可眼见姜璃仍是端坐位中不欲多言,到底亦感到有些许拂了面,只得怏怏地转过脸去。可就在下一瞬,她的小脑袋中却又忽而想到了些什么,于是忙忙就近唤来一名家仆替她去车鸾中取来了琳琅满目的糕点盒。
待鸳鸯红木食盒奉上来后,她笑眯眯地掀开盒子,不带犹疑地从中取出了一枚杏仁酥,继而将诺大的食盒全然推至姜璃面前。
“我肚子有些饿了,咱们一起吃吧。”
素来稳重自持如姜璃,望着此刻眼前那他已太久未见的精致珍馐,终而也忍不住地偷偷咽了口口水。可虽是如此,他还是羞于接受他人忽如其来的馈赠。
眼见对侧之人仍是纹丝不动,贤玥担心他下一秒便要开口言谢拒绝,于是忙忙抢先一步,将自己手中捧着的杏仁酥递向了他。
“不好意思啊,糕点都有些凉了,可能不太好吃了。不过这些都是我母亲亲手做的,你就尝尝吧,看看我母亲的手艺如何?”
小贤玥都说到了如此份上,姜璃自是不好意思再做推辞。随之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手,从那双莹白而修长的小手中接过了香味四溢的杏仁酥。
他接的甚为仔细,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弄脏了对面那只细嫩的小手。
姜璃吃的很小心亦很香,可他的吃相却又分毫不馋,一看便是自小有着极好的家教。
“很好吃。”
“那你便多吃一些!待我回去和母亲说有人夸她手艺好,她一定会很开心……”贤玥眉眼弯弯,神采奕奕地注视着已然对她放松了些许警惕的姜璃,“对了,你的家在附近吗?一会儿不若我送你回去?”
姜璃的神色忽而一冷,漆黑的眼底亦蕴着无法掩盖的忧伤。
“我的家太远,回不去了。”
闻言如此,贤玥柔美秀丽的一张小脸上顿时布满了讶然与同情。于是下一瞬,她便不假思索地望着姜璃吟吟道,“若是你没地方去的话,不若跟我一同回家吧?”
周遭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默立于贤玥身侧的纳兰家家仆皆是倒吸了口凉气,就连先前喜怒一直不形于色姜璃亦是难以置信地抬首望向她。
“真的,可以吗?”
贤玥笑靥如花。
只要是她纳兰贤玥认定的事情,在太师府中,当然是没有行不通的理!
于是尔后,年少的姜璃便开始了寄宿于纳兰府的生涯。
所幸贤玥生母沐妙媛是个极为心慈的人,眼见他身世可怜,又难能贤玥在府中没有个同龄的伴,于是便也将他当成了半个儿子来看待。不仅准他平日里与贤玥一同学琴作画,还令人将贤玥所居的邀月楼附近的一处清雅小院收拾好了供他一人所住。
朝起朝落,时光庇佑,岁月静好,姜璃陪贤玥一同渡过了生命中最为无忧无虑的三年。
而这一切的单纯天真与美好,却破碎于她那位父母双亡且大封为天悯郡主的堂妹住进了太师府。
天悯群主纳兰韵诗是已故怀化大将军纳兰法的独女,从小便被家中上上下下宠得眼高于顶。现如今家中忽生变故,且被昔日的伯父伯母所收养,小小年纪自是不免心态失衡,处处要与贤玥相比。
所幸贤玥素来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主,全身上下的衣饰用度,她都毫不介意被这位堂妹给比下去。
可终有一处,韵诗比不来,也夺不去。
那便是早已与贤玥形影不离的姜璃。
起初,韵诗央求着沐妙媛将姜璃调离贤玥身侧,可贤玥亦非是个逆来顺受的主,怎能由得她意气行事?于是不过几日,韵诗便开始绝食抗议。最后贤玥姜璃二人终是抵不过沐妙媛的苦口婆心的诉求,便定下了姜璃每日须陪韵诗玩上三两个时辰。
可韵诗犹不知足,她总觉着这位小哥哥的和煦似水的眼神只属于堂姐而亦非自己。于是不出两三月,她便提出了要与贤玥交换住处,她要住的离姜璃更近一些!
心软犹如沐妙媛自是敌不过小韵诗每日的软磨硬泡,便去找来自己素日里琐事缠身的夫君商议。纳兰章亦知此举对自己的女儿甚为不公,可韵诗毕竟是他英年早逝的弟弟遗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他不想纳兰法泉下有知心内有憾……
而父母对韵诗这般无止境的宠溺与迁就,终而惹怒了一再退让的贤玥。她悄然唤人给宫中的姨母送去书信,说是想去她那儿避上一段时日。
于是,在宫中接驾的鎏金车鸾到来时,她便决绝地和自己的父母撂下了话。
此去归来,若是邀月楼不在,那么她就算在宫中做个粗使宫女,亦不会再踏回太师府中一步。
可她却万万没想到,此去归来,邀月楼一切如初,可家中却再没了与她朝夕相处的姜璃!
原是沐妙媛日夜难寐,担心着长久以往,姐妹二人必然由此离心。于是她便声泪俱下地与姜璃彻谈了一日,且给了他十足的车马与盘缠,让他去投奔于自己正身在江南驻守的哥哥沐兆坤处。
贤玥乍闻此情境,自是溃不能言,手中捧着从宫中给姜璃带回的进贡瓜果都哗啦地落了一地。继而她竟连邀月楼都未曾踏进一步,便又回身坐上了从宫内来时的车马,并用着她从未有过的失落眼神凝望着她那软弱的母亲。
并留下一句什么时候把姜璃找回来,她便什么时候回家。
在回宫那熙熙攘攘的路上,独自一人倚在车角的抽泣的她才悄然拆开方才悦岚趁人不备时偷偷递给她的一封信笺。
“小玥,此去一别,不知归期何时。只愿你记得,今生今世,我必会尽我所能,与你再度重逢。”
彼年十三岁的贤玥,终而第一次尝得了人生中的离合悲欢。
可在宫内一等小半年过去,姜璃犹是音讯全无。她也渐渐地从一开始的心怀希冀,变至最后的心灰意懒。
后来,她渐渐才从姨母口中得知,原来家中并非未曾派人去寻,只是姜璃似乎自始至终并未曾南下去投奔她的舅父。
这般倒好,天下之大,她到哪才能再去寻到她的姜璃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