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当间,小道士挽着剑花,听闻师父发问,他嘴上扬声道:“心随意,道随法,神随人,天地人和,万法成章。心之所向,剑之所去。意之所取,剑之所及。道之所成,法之所合。神之所往,人之所乘……乘……”
“乘之……”院中声音朗朗,忽而没了后续,小道士飞舞的木剑随之停了下来。他低下脑袋,挠着发髻,苦思冥想,最终只得一脸无助的看向老道士。
老道士瞪了他一眼,轻捋胡须,提醒道:“乘之所欲也……”
“哦,对了。乘之所欲也。”小道士恍然大悟,顿时又来了兴趣,手中木剑再次虎虎生威。
便于这时,老道士摇头叹道:“罢了,罢了。这乘之所欲倒是难为了你,根基不足便是记住这一句也无可奈何啊……”
许是猜到李混心中所想,不待发问,老道士接着分说道:“混儿今年也有十一岁了,今日便由为师给你说说根基为何罢……”
“须知,根基便是人之脉络根源所在,如托莲之叶,载舟之水,藏于人之丹田所在,上至神庭下至神府,乃人之灵藏基础。道家养气皆由此根基延伸,或炼神、或炼气。其炼至高深境界,搬山煮海亦是掌中玩物……可若是没有根基便无法养气炼神,与凡人无异也,而凡人的一生,聊聊百年匆匆即逝。”
说到此处,老道士感慨万千,他摘下腰间的小葫芦抿了口,语重心长道:“混儿,日后一定要记住,天道无情,天威莫测,机缘未至,不可强求。”
虽然不知道师父的话为何意,小道士依然点了点头。而其收起木剑,思索半晌,好奇道:“天道到底是什么呀,为何师父您总说他坏话呀。”
“天道,嗯……容为师想想。”老道士抬首忖量,须臾,指了指天空,笑道:“这天道啊,便是这天……”而其言罢,又指了指脚下的砖石,道:“也是这脚下的路。”
“哦,原来天道不是坏人。”小道士恍然大悟,不禁咧嘴笑道:“那我天天踩在天道的头上,它一定很生气。”
对于徒弟的异想天开,老道士不由得摇头苦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六七年来,李混曾无数次问老道士根基为何,而其不曾正面回答,不曾想今日却听到了。虽说玄之又玄,但聊胜于无。李混跑到老道士跟前,接着问道:“师父,那你有根基吗?”
老道士微微颌首。
“那我有根基吗?”李混再次好奇的问道。
老道士微微一怔,须臾,微动的脑袋僵硬的点了点,眸中和蔼之色更加浓郁。
“原来我也能炼气炼神啊。”得到肯定,李混欢呼雀跃,须臾,他戛然而止道:“那我为何练不成乘之所欲呀……”
老道士苦笑不已,他瞥了眼天真无邪的小道士,目光望向雾霭渐散的山脉深处,“乘之所欲,乘之所欲即天道……有人穷其一生都不得其所啊。”
哦,原来乘之所欲后面还有三个字,即天道。可是师父每次酒后都曾言,天道渺茫,天道无情。既然渺茫,为何还要追寻呢。李混扑楞着眼睛,稚嫩的脸上尽是狐疑之色。也难怪他这般神态,师父曾不止一次说过,天之道寻微渐至,知之莫测。亦如天道的渺茫,天道还很无情,不肯见人呢!
而又一想,有人一生都摸不到天道的门槛,那我没有摸到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许是看出的李混心中所想,老道士不禁沉声喝斥道:“混儿,莫要以他人之高度衡量自身之深度,旁人不能成,不代表你不能成!须知,天道虽渺茫,但万般缘法谁又说得明白呢。”
老道士越说越高深,小道士越听越糊涂。
听到师父呵责,李混缩了缩脑袋,轻声探问道:“连师父也不行?”
老道士默然不语,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天之道寥寥三字,却深不可测,便是他也知之甚少。眼下与其晦涩相传,不如适可而止,机缘所致,自当领悟。
倒是李混不以为然,摸着脑袋,咧嘴道:“师父您老人家尝尽天下毒酒,救了无数黎明百姓,早已功德无量。若是祖师爷知晓了,定会让您老人家悟得天道,得道成仙的。”
“哈哈哈哈……”
原本沉闷的氛围,被小道士的童言无忌打破,老道士不由得开怀大笑道:“便有混儿这句话,日后为师一定能摸到天道的屁股!”
“哈哈哈哈……”
师徒二人畅快与不羁的言笑,在晨曦的挥洒下,响遍了整个道观。
练罢剑,李混便开始了忙碌的一天,砍柴做饭,打扫庭院,这些粗重的活,从小就撂在了他的身上,用老道士的话讲,这便是天降大任于斯任也必先劳其筋骨……即便没有大任降身,还能强身健体,锻造筋骨。
对此李混任劳任怨,日升日落忙得不亦乐乎。外人都道他是人见人憎的小魔王,却不曾想其还有如此可爱的一面。若是旁人看到小道士灰头土脸的打扫着庭院,说不得会吓掉大牙。
烧好早膳,李混欢快的穿过庭院,跑向大殿,只见他手里端着一盆白饭,不一会儿便跑到了正殿。
正殿之上,那已然分不清面目的祖师雕像,一如既往的矗立在帷幔之中,唯有那香台前的一盘鲜果,隔三差五便少上两个。
殿前,老道士阖目而坐,耷拉着的脑袋,不时发出甜美的鼾声。
李混自殿外跑来,却见师父坐着便睡着了,于是乎放下白饭,又是一路小跑。须臾,只见他抱来一卷被褥,轻轻的披在老道士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轻轻拍了拍小手,心满意得的出了大殿。
晨晖照在潮湿的道观,头顶不时有青鸟三两只掠过,秋风飒意,令人心神清爽。小道士李混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望着远方的山色,摇头幌脑的诵读着手里的书卷。
这便是他饭后必做的功课,而这本书卷也是老道士留给他的传承之一,名曰‘打魔心法’。
其心法苦涩生僻,令人难以琢磨,小道士只知其字,却不知其意。若非老道士日复一日的督促着,绝对不会有如今倒背如流的进度。而每日除了练剑读书,自然还要为了生计而做活。
画符则是他的第三门功课,也是师徒二人赖以生存的手段。在汾阳小镇上,许多人都曾前来求取老道士的开光符箓,可谓是一符难求。虽然不知道符箓的效用究竟如何,但每次看到汾阳镇的张寡妇、刘寡妇、梅大婶儿半夜三更前来求符,李混便相信了,师父这些符箓应当是极为奏效的。
除却符箓,他还被老道士安排修习一些古怪的法盘和拳法,一则说是本门的道统传承,二则说是拳法乃强身健体的必备功法。
不得不说拳法倒也颇有效用,练到今日,已有数年。他弱小的身子骨,总显得比同龄人更加结实,力气更加的大。只是法盘直到现在也收获甚微,似乎无论他如何研习,总差那么一点感觉。老道士说这是与根基有关,故而只需知其一二,熟记于心便好。
不知不觉,李混望着院门,渐渐没了读书的心思,思绪随之飘然而去。他在想若是什么时候能去外面的世界走走,那该多好啊。
听镇子上的人说,外面的世界可精彩了,有人山人海的城镇,还有各式各样好吃好喝好玩的。
啪——
就在他怔然分神之际,突然一声闷响自头顶传来,紧接着,他吃痛一声,跳起了身子。
而其捂着脑袋,慌忙讨饶道:“师父,师父,我再也不敢了。”
事发突然,老道士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而其一双浑浊有神的眼睛,此刻直直的瞪着他道:“我看你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做功课都能神游天外,莫不是觉得这些功课都会了,便不想做了?”
完了,师父生气了……李混揉着脑袋,不禁气势一萎。旋即,他指了指身后的大门,支吾道:“我看到……我看到酿酒的叙大娘掂着勺子上山来了。”
而其言罢,再顾不得师父的怒火,头也不回的逃向了右侧的破旧厢房。
老道士亦是一愣,心道来得真快。须臾,他脚下已然迎至院门。
来到大门口,老道士向着山下望去,却见一个身型肥胖的中年妇女正掂着铁勺,在半山腰上,气势汹汹的朝着山上走来。
不一会儿,中年妇女便气喘吁吁的来到了道观门口,而其老道士不慌不忙迎到跟前,枯皱的眼角眯成了月牙,道:“哎哟哟,这不是叙施主嘛,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莫不是开过光的符箓不好用?要不要我再给你几张啊?”
中年妇女喘了口粗气,瞥了眼老道士,掐着腰,没好气的说道:“死鬼,你起开,赶紧把你那小徒弟给我揪过来!”
看着中年妇女手里不停挥舞的酒勺,又看了看那红肿的嘴唇,老道士一耸长眉,不由得心虚道:“哎呀,叙施主来的真不巧,我那徒弟一大早便去镇子上买供香去了,要不你在这儿等会儿?”
哎哟哟——
他话音未落,不料中年妇女竟是突然一巴掌呼了过来,顿时将他扇了个七荤八素,栽倒在地。
“小兔崽子,别让老娘逮着你,不然活剥了你。”中年妇女扇了老的犹不作罢,只见那如小山般平滑的胸脯此起彼伏,她一边嚷嚷,一边迈进道观,四处张望。
老道士见状不妙,瞥了眼厢房,连连嚎叫道:“混儿啊,为师对不住你……”
中年妇女回过头,狠狠剜了他一眼,而后循着目光,惦着勺子,大步走向厢房。
老道士缩着脑袋,捂着红肿的老脸,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得在心底默默祈祷小道士逢凶化吉,死里逃生。
梆——
可就在中年妇女刚走至厢房,欲推开房门时,破旧的木门突然朝外猛地开来,随着‘啪’的一声,狠狠的拍在了她的脸上。与此同时,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屋内夺路而出,道:“师父唉,徒儿下山给您买符纸去啦——”
“哎哟哟哟哟……小畜生杀人啦,快来人啊……哎哟哟!”
大门都是朝内开,殊不知,道观的房门年久失修,内外皆能开。而中年妇女却因此倒了大霉,本就肿了嘴的脸彻底破了相。只见她捂着脸,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着,一副惨状令人不忍直视。
老道士蹲在门口,缩着脑袋,捂着眼,透过手缝看着凄惨的中年妇女,连连颤声道:“哎哟哟,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