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五鹿浑梦行发作后,宋又谷同五鹿老嘴上虽是不说,心下却都战战兢兢多加了小心。日里除了不咸不淡同五鹿浑调侃几句,余下辰光皆是避在一边,不敢往五鹿浑身侧相凑;夜里那二人警醒尤甚,即便盹着了,脚趾头也是灵活地冲着门边打颤,随时便要起身保命奔逃一般。
五鹿老心下还埋怨着自己,方下薄山之时,就不应暗令那五十祥金卫精锐跟得那么远,早该让他们时时不离左右,最好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围在当中才好。然则,悔归悔,怨归怨,顾及兄长心绪,五鹿老也不敢太过随心所欲。
五鹿浑看破却不说破,既不热络亲近,也不横眉冷对,一切如常,浑似那夜持剑行凶的并非自己似的。
三人这般慢悠悠又行了三天,终是到了祁门关上。
方入瓮城,几人便感异状:这祁门关,自五鹿南下建国后,虽失其险,却不见废,反是愈加繁盛兴旺起来。加之后来丁家落户于此,酿酒畜牧,城民愈多,一派欣欣向荣之状。然此时到来,却见城内百姓家家闭户,商铺店店关张,街上行人甚少,连茶楼食肆,亦有多半停了生意。
五鹿老侧目瞧了半晌,一扯马缰绳,轻道:“兄长,我记得上回来丁家买酒,这处可是热闹非凡,俨然是个小玲珑京的样子。怎得今日再看,变了这般萧索?”
五鹿浑也不多言,见不远处街角一酒旗招展,其上所书,正是“三昧酒家”。五鹿浑侧目冲宋又谷递个眼风,轻道:“那处,可是丁家的酒铺?”
宋又谷浅笑,又瞧瞧五鹿老,使力颔首,道:“希望老丁家还没歇业。”
三人皆笑,牵马上前。
入得店内,五鹿浑见柜上无人,倒是角落那一字排开的十余个巨大酒坛边上,席地半卧着两个男人:一个鬓发染霜,年岁约莫五六十,腹大如鼓,随意罩件麻布宽袍,一臂环着酒坛,另一手掬着,自酒坛往嘴里捞灌些散酒,侧颊歪向里边,面目不甚分明;另一个倒是正对店门,额上横纹如刀刻,腮边无肉显沧桑,目华涣散,酒液顺着脖颈,一路流到了胸前。
五鹿老啧啧两声,附耳冲五鹿浑轻道:“这丁梦璜,大白日的在自家酒铺醉成坨稀泥,也算是块金字活招牌了。”
五鹿浑轻笑,拱手冲那二人唤道:“丁掌柜,我们沽酒。”
那大腹便便的老者耳郭一抖,恹恹正过脸来,眼底两颊跟那鼻头,俱是糟红。
“今儿个不卖酒!”
宋又谷折扇一开,掩着燥吻哼道:“今儿不卖酒,明儿卖么?今儿不卖酒,茶卖么?”
丁梦璜眨了眨眉,反应愈缓,冲身侧那中年汉子一笑,抬掌指点宋又谷道:“我说阿苦,瞧瞧,现在这帮子娃娃们,一个比一个横!”
被唤作“阿苦”的汉子强挤个笑,也不开口,自脚边摸索了个竹舀子,凑近口唇,噗噗吹了两回,混着口沫子跟些土尘,往酒坛里一捞,待得满舀,这便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后则长舒口气,瞧着煞是畅快。
五鹿老见状,暗暗吞了吞唾沫,踱步上前,不管不顾地,捡了地上另一只竹舀,大咧咧自行取了半勺,眼目一阖,喉结上下抖个几回,亦是一饮而尽。
“哎……”五鹿老鼓了腮,沉声自道:“这酒,可是同那日色浮天渊之差。”
丁梦璜一怔,反是笑道:“来人原是豪客!”
“不敢。”五鹿老拱了拱手,轻声接应,“乱云阁内有幸尝了两杯,念念不忘至今。”言罢,偷给五鹿浑送个眼风,又将那舀子直冲宋又谷丢了过去。
宋又谷眉头微攒,折扇一打,身子一侧,单掌已然捏在舀子把上,利落干净。
阿苦轻哼一声,右腕轻颤,径自又舀了些酒,闷头酣饮。
“丁掌柜,乱云阁日前出了件恶事,你可有耳闻?”
丁梦璜面色无改,懒声冲五鹿浑应道:“那消息,就跟生了翅儿似的,三国之内,早是传遍。”
五鹿浑长叹口气,颔首再道:“未见丁掌柜往薄山吊上一吊,尽尽哀思?”
丁梦璜浊目一瞪,抬声见怒,“早晚一死,哀什么哀?死都死了,吊什么吊?”
一旁五鹿老闻声,膝上一软,效仿丁梦璜方才样子,直直探手入了酒坛,蹲踞一边,一口一口掬着喝起来,边喝边道:“鱼龙两位前辈死前得饮日色浮,也算不枉尘世一回。”
丁梦璜一听,竟是哈哈大笑起来,抬掌让了让五鹿兄弟同宋又谷,缓道:“今儿个不卖酒,老子请酒,随你等喝去。若是这铺内不够,老子让阿苦再往窖上取去。”
宋又谷闻声大喜,折扇一收,自往柜内架上,取了两只手掌大小的酒坛,于掌内掂了掂,腕上结力,眨眉往五鹿浑身前送了一坛。
五鹿浑也不客套,取了酒封,咚咚咚下了三五口,直感唇齿香甜,果味四溢,这便打个酒嗝,身子一颤,赞道:“好酒!”
丁梦璜醉眼惺忪,轻声应道:“贮了一冬的果子酒,岂能不好?”
宋又谷同五鹿老一听,更是按捺不下,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打眼四望,瞧见合心意的酒坛酒壶便不撒手。
丁梦璜见状,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手肘一支,晃晃当当便要起身,熟料得其步子没了章法,身子一偏,脚底似是踩了油,哧的一滑,直往一边倒将下去,顺着将个大酒坛也带翻,结结实实压在了丁梦璜身上。
诸人见状,且笑且惊。
阿苦本欲上前将那酒坛挑翻,却听得丁梦璜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疾道:“慢着慢着。这个样儿,正好。”话音方落,丁梦璜探手摘了坛口的酒封,便见那酒液如瀑,直扑在丁梦璜面上,惹得他连气也喘不匀,阖了眼,张了嘴,屏了息,咕嘟咕嘟牛饮。
半柱香后,那一大坛酒便仅剩下一半。
五鹿浑定定瞧着那丁梦璜,见其似醉非醉,似睡非睡,两臂紧搂着身上酒坛,嗯嗯啊啊两回,腰上稍一使力,便将那酒晃出些许,小半入了口,大半泼洒在头面之上,端的是随性不羁。
五鹿浑见状,心下反倒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哀怨,就地蹲坐,一口一口喝起闷酒来。
堂下五人,皆不言语,耗了小半天,酒已是下了数十斤去。此一时,酒铺外有一声音,调门高亮,堂内男人只消听上半个字,便知那发声的定是头凶悍的母老虎。
“仲三苦!你个杀千刀的玩意儿!又死到哪儿去了?”
五鹿兄弟同宋又谷一听,齐齐结眉,定睛瞧着身畔那中年汉子。
丁梦璜无需细辨,已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声冲阿苦缓道:“我说,你家婆娘,又开始骂街了。”
阿苦面上既不见怯,亦不见愁,吞一口酒,抿唇应道:“随她去。反正她不敢往东家这处来寻。”
丁梦璜一哼,两掌离了酒坛,往面上狠狠一揩,笑意乍凝,颊上见泪。
“你这条好汉,竟娶了祁门关上最丑的婆娘,还要整日听她吆五喝六,使唤来差遣去。这世道,当往何处说理去?”话音方落,竟是低低抽咽起来。
阿苦见状,往边上挪了半步,探手一扶丁梦璜肩头,却似使不上力气,口唇张阖,一字一顿道:“见识过最好的,余下的那些个,无论是天下第二还是天下第四万八千七百二十三,全不过一个德性;选哪一个,不是退而求其次?”
“正是,正是!”丁梦璜且哭且笑,一掌轻拍股边,缓声接应,“便也只有你,晓得我这酿酒圣手为何日日醉死在那添了水的杂酒里!知己,知己啊!”言罢,丁梦璜将那酒坛推到一边,身子滚个半圈,五体投地而卧,一边嘬着地上凹陷处存的半口残酒,一边径自喃喃道:“只将琴作伴,唯以酒为家。隋大埋地底,苦三谪天涯。”
“死咯。”丁梦璜咂摸咂摸嘴,“瞻台鱼家十三少,乱云阁主龙十四,现连那雪山天下门的佛口佛心……也死咯!”
堂内五鹿兄弟同宋又谷一听,醉的醒了,醒的愣了,欲再同丁梦璜问上几句,却见他匍在地上,一动不动睡死过去,鼾声震天。
五鹿浑目珠浅转,抬眉瞧瞧阿苦,口唇稍开,尚未有言,便听阿苦沉声缓道:“若非前日隋乘风那档子恶事,这祁门关何至于冷清如斯?”
“前日便死了?就在这祁门关内?”宋又谷摇了摇眉,轻道。
五鹿浑闷头咽了两口苦酒,接着宋又谷话头道:“何人动的手?怎么死的?尸身何在?”
阿苦又进一舀散酒,袖口往唇角抹了抹,哼道:“脑瓜子碎了。尸首早是面目全非,既没人送往雪山派,又等不到最近的祥金卫前来接管,念着隋乘风也算条好汉,昨儿入夜我同东家给择了郊外一处僻静,草草收敛。”
“碎……碎头?”五鹿老吞口唾沫,前后瞧瞧五鹿浑同宋又谷,三人心下,皆有了计较。
五鹿浑弯着脖颈,阖目仰面,右腕微微轻颤,两腮一嘬,啪的一声,扬手便将掌内酒坛掷在一边墙上。
梦中的丁梦璜身子一抖,止了鼾,翻个身,眨眉功夫,已然把方才的断梦接续上。
酒液顺着墙壁一滴一滴往下流,也顺着堂内五个男人的下巴一点一点往下流,便如同前日五更,昭明即至之时,那缚手跪在冥昧中的隋乘风,脸上一坨一坨黏稠下漏的脑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