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春节前夕,清水涧家家户户都是热气腾腾的,梅家虽然也开始张灯结彩,但整个屋子看起来却清冷了不少,原因无外乎是那些佣人们都回家过年去了,佣人们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一个个地领了过年的福利,谢了夏春,走了。就连刘管家都回去过年了。渐渐地,梅家便只剩下了夏春和梅文典,还有在梅家给梅文典当老师的林岳风,以及自小就是孤儿的秋蝉。
林岳风逐渐开始适应了只有一只左手的生活,经过几个月的刻苦练习,他左手写出的字已经能和以前右手写出来的字一样苍劲有力,几乎看不出来区别,虽然那漂亮的字后面不知道是多少个深夜的独自练习。左手到底不比以前惯常使用的右手,林岳风常常练到崩溃,然后撕烂手下的纸,往地上一扔,在屋子里以不发出声音的样子抓狂、哭泣。好在这痛苦的过程只持续了几个月,林岳风渐渐地,终于可以从写简单的笔划到写楷体乃至于行草了,虽然这过程着实痛苦。
人心都是不知足的,可以熟练地写字之后,林岳风便开始重新弄起枪来,他把枪收在了抽屉深处,偶尔会拿出来,一只手到底抵不上两只手的灵活度,更何况组装枪支比学会写字要难不少,便又花费了一些功夫,循序渐进之后,他又开始舞刀,跟着梅家的护卫一起,每天早上就躲在他们的后面跟着学习,有样学样,别人用右手,他便用左手,权当自己是一面透明的镜子,渐渐地也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那套武打招式,有时候一群人在一起演练,他还能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大家都不敢惹他,甚至有些崇拜他,没事的时候还跟他学几下。
但林岳风心里想的可不仅仅是这样,他想早一些恢复,早一点得到回去的机会,早一点和他的战友们并肩作战,早一点为这个国家效力。
前段日子,在照相馆拍完照,崔嘉木给了林岳风一张名片,当时是出于客气,也是出于宣传,但林岳风却注意到了,上面写了崔嘉木毕业于省城的医科大学,凑巧的是,林岳风一直以来的接头人就是在医科大学工作,犹豫了许久,他终于决定这天出门去找崔嘉木,他想问问崔嘉木是否认识医科大学的一位刘老师。理由他也早就想好了:林岳风早年当小乞丐的时候,施舍了他给他一些吃食的好心老师,他一直想着寻找报答的机会,却一直找不到,不知道崔嘉木是否认识。
巧合的是,省城的医科大学就那么一些人,崔嘉木恰好认识那位刘老师,且过年前他还要去一趟省城采购药材。林岳风一拍脑袋,脸上露出一副“太好了”的样子,便给刘老师写了一封信,本来写了很多内容,详细说了自己怎么流落在外,怎么失去了一只手,怎么和组织失去联系,怎么留在了梅家,写着写着,一下子便填满了十几页纸,渐渐地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然而看了两遍之后,他又主动把纸张给烧掉了,只写了一页,大致意思是要要刘老师见到信之后尽早和他进行联系。他不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是什么,也不敢轻举妄动。
写完信,林岳风仔细又看了两三遍,确保里面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容之后才交给了崔嘉木。崔嘉木没想那么多,还真就以为林岳风是想要去感谢那位所谓的刘老师,再加上性格里的那点江湖气节,便拍着胸脯说这件事包在他的身上。
林岳风这才长吁一口气。但也就只能长吁一口气,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以后是不是真的不需要再费工夫,那还是不敢说的话。他也没有什么把握。如今他同外面的唯一联系就是去街上买报纸。可是报纸里报道的,又有几分真几分假,他终究如雾里看花,作为局外人未必能看得清。
林岳风去找崔嘉木的时候,崔嘉木的照相馆已经临近关门了,他正在和小许收拾里面的东西,楼上楼下一片狼藉,地上都是散落的相框。
林岳风正准备离开,在地面上一堆蒙着灰尘的照片之中,看到了自己当初和夏春一起拍的那张:夏春穿着拖曳到地的一件白色婚纱,静静地坐在一张木椅上,美如仙子,而他自己则穿着西装站立一旁,身材笔挺,两个人看起来安静如画。他知道西方人在成亲之前会专门去照相馆照婚纱照,说的就是这个。
林岳风捡起照片,拍掉了上面的灰尘,凝望了半天,笑着问崔嘉木,“这张照片你们还要吗?要不留给我吧。”
崔嘉木正在和小许装东西,见林岳风询问,走了过来,他接过照片,“这张照片确实拍得不错呢,好一对璧人,哎,就这样扔掉,还真是可惜了,”说完崔嘉木扯了扯嘴皮,笑着递给崔嘉木,“算了,给你留个纪念吧,有个留念也好,就算以后你和她分散了,看到照片,也能睹物思人。”
林岳风:“……”
崔嘉木找了个羊皮纸信封,把林岳风的照片装了进去,然后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林岳风的肩膀,摇头晃脑地走了回去。
林岳风回到梅家的时候,梅文典不在,只有夏春和秋蝉两个人在厨房里,秋蝉在大灶台上做着晚饭,夏春则蹲坐在一旁,旁边摆着两个大竹篓,一个竹篓里摆着折叠好的金元宝,已经堆满了将近一半的竹篓,还有一个竹篓里则是一张张方方正正的金箔纸,想来是叠金元宝的纸了。
清水涧习俗,除夕要去拜祭先人,夏春这是要折给去世的那几位。
夏春估计是专注于折金元宝,并没有注意到林岳风的到来,林岳风走过来,蹲了下来,拿起竹篓里的一个金元宝,看了一会,似是玩味,又似是问询,“夏姑娘在折金元宝呢。”
夏春这才抬头,见是林岳风,微微点头,接话道,“嗯,前两天折了不少,可这两天总是睡不好,总是梦到文孜哥哥,便想多折一些,等明天一大早拿去烧掉,我多折点,他们收到的也多一些,在那边他们也总归会体面些。”
林岳风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的价值观念与夏春不同,历史证明,要说服一个人付出的代价往往惨重,更何况即便说出来也不过是强加在她的身上,强人所难罢了,于是他只好选择缄默。
相处良久,夏春固执的性子他早已有几分了解。索性不如去选择闭嘴。
“我帮你,”林岳风也找了一个小板凳坐了下来,左手取过夏春放在地上的金箔纸张,他就像是孙猴子一样,一直是孤身一个人,家里又没有人去世,哪里会折这些东西,先是看了一会夏春,打算跟从前一样有样学样,结果折金元宝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按照夏春的那个折叠手法,一只手根本折不起来,必须要两只手,尝试了几次,他最终放弃了,而是自己独创了另外一种的折叠方式,终于成功地折叠起来了一个。
林岳风把自己费劲千辛万苦折叠好的金元宝摆到夏春手里,脸上满是炫耀的得意神情。他满心期待夏春会夸奖自己,谁知道夏春只是接过他手中的金元宝,轻轻地丢进了另外一个竹篓里。
丢进去之后,夏春又开始专注于折自己的金元宝。她和林岳风的速度那可是天壤之别,林岳风好不容易折好一个的时候,夏春已经折叠好几个了。
林岳风像个小孩子一样,无法体会到成就感,索性不叠了,任凭那些金箔纸摆在那里,也不去动弹。厨房的门没有关紧,忽而有一阵风吹过来,把门吹开了,风径直地吹进来,眼见着竹篓里的金箔纸和金元宝都要被风吹得满天飞。林岳风忙不低地跑去护着那两个竹篓。
夏春恰好坐在林岳风的对面,林岳风的这个动作差一点就要扑在了夏春的身上,但是林岳风主动退后了两下,没有碰夏春。
他们如今的相处都是这般,保持着刻意的距离。这才是该有的礼貌。
夏春愣住,坐直了身体。
到底还是有一些金元宝落在了地上,林岳风开始把那些金元宝整理放进竹篓里,忽然说道,“夏姑娘,林某已经打算离开了。”
夏春也蹲下去同他一起捡,她问道,“你要去哪里?”
林岳风捡起一块金元宝放进竹篓,道,“前路未知。”
“先生是嫌弃梅家了吗?”
林岳风打量了一眼夏春,摇头道,“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够久了,是时间离开了。”
夏春不以为然,“不久,才几个月呢。”
林岳风轻笑,“总归是要离开的,哪能在这里待一辈子呢。”
夏春顿了顿,说道,“你若是不嫌弃,在这里待一辈子也是无妨的。”
林岳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