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冲喜
1934年,夏春二十岁,转眼已经在梅家住了十五个年头。
徽南有个地方叫清水涧,依靠长江,清水涧旁有个龟灵山,龟灵山上有个岳王庙,山下则住着四家大户。坊间早有民谣传诵,“岳王敲钟擂鼓,发迹梅唐崔武”,这梅唐崔武四家是最早来此地定居的茶商,其中名列第一的,正是梅家。
有道是: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说的也正是徽商。
夏春和梅家大少爷梅文孜青梅竹马,虽然梅文孜常跟着父亲梅乐保走南闯北,但每次回来第一想见的都是夏春,梅文孜总是会给她带不少新奇的玩意,两个人常常坐在后院的毛竹林下的台阶上,一说就是很久的话。竹叶潇潇,风声阵阵,两小无猜,大概不外乎如此。
梅家是个旧式的徽商家庭,夏春来梅家没多久,夏问便去世了,梅夫人念着夏春打小便没了爹,平时对她倒也宽容,没太拿规矩箍着她。梅夫人疼夏春,让家中上下都唤夏春小姐。夏春小时候的性子野,但经历了这起起伏伏的大事之后,倒也慢慢沉静了下来,加上年岁渐长,同梅文孜两个人情窦初开,当初的鬼灵静竟然渐渐地也出落成了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夏春来梅家的第三年,梅家二少爷文典也出生了,一向寂静的梅家,因为两个孩子的到来,散发出了新的生机。
只是这一年不一样,梅乐保和梅文孜两个人在浮梁做生意,却在回来的路上遭了匪难,两人双双殒命黄泉。梅家的两个男人虽然常年在外,却是家中的主心骨,一下子竟然都没了,梅夫人本就身子弱,便被吓得病了,缠绵病榻许久,梅家请了郎中来看,说是心病,只开了些不痛不痒的方子。吃了十来天一点没见好。
梅家上下自然都火烧眉毛了,梅宅里的刘管家咚咚领着梅夫人的命跑去请来了个算命瞎子,提了个冲喜的法子。说是要尽快让夏春和梅家少爷成婚。梅夫人很听这个算命瞎子的话,当初就是这瞎子说梅家看风水,说梅家有劫,要养个童养媳在家,才能安然渡劫,梅夫人才去把夏春领养了过来。只是如今这梅文孜都没了,夏春又和谁成亲呢?
瞎子颤巍巍地举起拐杖,指着病榻旁边站着的一个十三岁小男孩,“不是还有二少爷吗?”
夏春刚从外面端着汤药进来,听到这话,哐当一声,碗碎成了渣,汤药洒了一地,缓缓地晕染开来。
梅宅十五年,女大十八变,夏春如今已是亭亭玉立,走路举止投足间尽显皖南女人的温柔娴静,可她整个人又是青春的,夏春脸上飞扬红润的神采如今已是这个家庭最亮丽的色彩。
夏春幼年失父,知晓梅夫人拉扯自己和梅文典长大不易,向来孝顺,平时更鲜少同梅夫人争辩,可这回却是一反常态,她想也没想,便为自己争辩了一句,“娘,文典还那么小,我们怕是不合适吧。”
梅夫人沉吟半晌,望着夏春,神色依旧凄然,她颤巍巍地伸出了右手,手背上面有个碗口大的伤疤,看起来触目惊心。
梅夫人的声音苍凉,语气中哀求的成分明显,“春儿,你就救救梅家吧。”
夏春还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咬着下嘴唇,沉默了。
梅夫人望着她,眼中含泪,就差给她下跪了。
夏春转过身,去了厨房,留下了一地的碎碗与残渣。
药罐子摆在灶台上,夏春还在想心事,取出一个小碟,也没多想,直接就伸出右手去拿,准备往那碟子里倒药汁。
“啊!”
夏春嗖地一下收回了手,但已经来不及了,两根手指头已经被烫得红了,夏春看着自己的虎口处,上面有一个月牙形的疤痕,刚来梅家的第一年,夏春没改掉顽劣的性子,春节的时候拿着一串炮仗四处乱放,她玩得正开心,也没注意到身后有石子,结果整个人身后一仰,差点就要摔倒,大半串还没燃烧的炮仗就要甩到她的脸上,千钧一发之际,是梅夫人拉住了她,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夏春当时便眼睁睁地看着炮仗在梅夫人的胳膊上绽放出美丽的花火,虽是冬天,但梅夫人的右手手背却还是被炸得血肉模糊……明明是大过年的日子,梅家却遇上了血光之灾,可梅夫人却一点没有责怪夏春的意思,只是口头嘱咐几句要夏春学着懂事些,夏春却真切地看到了梅夫人的疼,她知道梅夫人是真的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把自己当成了女儿,从那以后,夏春的性子里便一点点地多了沉稳,少了急躁。
回忆着往事,不知不觉间,珍珠般大小的泪水便啪嗒啪嗒地,从夏春两颊落了下来,流在了精致的陶瓷碟里。梅文孜从前说过,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更何况梅夫人待她如此,多年来一直把她当成心肝宝贝在疼,她又怎么能开口拒绝呢?
良久。
梅夫人重新见到夏春,她又端了一碗热好的汤药进来。
夏春一边喂着梅夫人,一边柔柔地应道,“娘,梅家就是我的家,我怎么会不救呢?”
梅夫人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婚期定在次月。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天注一般的江南梅雨倒盖在黑色的瓦片上,再顺着瓦片落在台阶上,滴答滴答,落在门槛上,又流向低处,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室外雨潇潇,室内热闹闹。梅宅目之所及,已经皆是大红之色。大红的喜纸,大红的喜服,大红的绸缎。红得已经有些炫目。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整个清水涧有名望的人都来了,媒婆的声音吼得有些凄厉。
盖头下的夏春默默抿着嘴,透过那层薄薄的红纱,她看见稚气未脱的梅文典戴着比他人还要大的红花,在梅夫人的指点下和她完成了这些旧式的礼仪。
夏春接过梅夫人最爱的祁门红茶,恭恭敬敬地端在手中,半跪着身体,递上去,“婆婆,喝茶。”
长子去世,梅夫人一夜白头,老了不少,她接过夏春的茶,轻抿了一口,这天梅夫人虽然穿了大红的喜袍,却依旧掩饰不掉嘴上那惨淡的笑意,“哎,我的乖儿媳。”
梅夫人虽在梅宅生活,但十几年的风霜到底还是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加上终日地缠绵病榻,梅夫人的眼底尽是藏不住的疲倦与衰老之态。
隔着盖头,夏春默默地凝视着这个抚育自己长大的皖南女人,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地盯着她看,看着她打皱衰老的手指,看着她无力孱弱的身体,看着她慈爱却疲惫的眼神,知道她的一生已即将走向终结。
徽商行走天下,梅乐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行走,梅夫人的大半生便都献给了这个家。那些日复一日的等待,几乎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如今夏春也要嫁入梅家了,她的一生,也会如此无奈而孤独吗?高台上的梅夫人不正是多年后的自己?
这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送入洞房!”
由不得夏春多想,伴随着媒婆高亢嘹亮的呼喊,夏春的被侍女和媒婆推搡着进了一旁的偏门,引入了早已布置好的东厢房。
夏春静静地坐在大红的喜帐内,她摘下了红盖头,外面是热闹的,但夏春却觉得这热闹却与她无关。如果嫁的人是梅文孜哥哥,她倒是乐意的,她早已钟情于他。
可如今教她嫁的却是梅文典弟弟,那个十三岁,每天只会跟在她后面屁颠颠的小毛孩,等那孩子长到十八岁,她都要二十四,成个老姑娘了……还有今夜,难道她真的还要跟梅文典行周公之礼吗?想到这里,夏春不禁无奈叹了一口气。
木门吱呀一阵被推开了,夏春的侍女秋蝉溜了进来,探出巴掌大的小脸,“小姐,看我给你偷了什么!”
秋蝉是早年被人丢在梅宅门口的弃婴,因为在秋天捡到的,梅夫人便赐了这么个名字。之前在厨房里做使唤,夏春来了之后便拉来做了贴身丫头,夏春大一些,夏春便“秋蝉妹妹”“秋蝉妹妹”地叫着,外人面前虽是侍女与小姐,私下里却早已亲如姐妹,夏春对她宠得很。
也不知是不是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秋蝉和夏春看起来身段和样貌也差不多,加上两人形影不离,梅夫人便常打趣道,两人远远地看着,还真的挺像是双生女。
只见秋蝉把手背在后面,走到夏春面前,才眨巴着大眼睛,摊开手,只见上面静静地躺着两把染红了的花生。
夏春的肚子也适时地叫了起来,折腾了大半天,她也饿了。
她嘿嘿地笑了,“还是小秋蝉好,知道我已经晕乎乎了。”
秋蝉一边剥着花生递给夏春,一边絮絮叨叨道,“小姐,其实你本不必答应夫人的,这赔上的可是你的终生幸福啊,你和小少爷哪里般配了……”
夏春打断了她的话,“谁让梅家的两个男人都没了?什么终生幸福不幸福的,梅家如今人丁凋零,更要齐心协力,共度难关才是。”
“也是,若要是大少爷还在,小姐今天一定是欢天喜地的模样,哪用像现在这样,哭丧着脸……”
想到梅文孜已经去世了,夏春忽然感伤起来。上一次梅文孜走之前,还嘱咐夏春,一定要照顾好梅文典和母亲,守护好这个家,说下次回来两人便结婚,谁知道,竟成了这样。
外面依旧是沸反盈天,夏春知道这一夜注定不好过。这么想着,便放下了花生米,趴在了桌子上。
秋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默默地收拾着桌子。
夏春忽然问道,“秋蝉,你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听他们说东北几年前就沦陷了。”
秋蝉嘟着嘴,不置可否,“小姐,听说外面乱着呢。”
“哎,”夏春重新坐在了床前,斜斜地倚靠在床头,说道,“秋蝉,其实我有时候,还挺羡慕当年遇到的那个小乞丐,也想像他一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秋蝉站在夏春旁边,伸出手,缓缓地给她整理着喜服,“小姐,那你就偷偷溜出去呗,你可以先想法子去南京下关,再坐火车到繁华的上海滩,慢慢找,反正天底下这么大,总归有你能去的地方呀。”
夏春把红盖头重新盖上,语气却波澜不惊,“哦,那我的钱从哪里来呢?怎么去南京?小姐买过火车票吗?知道火车票要多少银元一张吗?如今世道乱,万一遇到土匪或日寇怎么办?你不知道,如今虽然都讲新潮自由,可女人的名节还是重要的,我光是想想都害怕,再说,我走了今晚不就没有新娘了,梅家非得乱了套不可……”
秋蝉歪着头,细细地谋划着,“小姐想要钱还不容易么,随便典当点首饰不就来了?至于名节,可以女扮男装呀。梅家是不是会乱了套这个问题嘛,也好解决,我可以先假扮小姐,给小姐先抵挡一些时候,反正我们这么相像,等到他们发现过来,小姐估计早就走远了……”
秋蝉说得煞有介事,那洋洋得意的样子令夏春忍俊不禁。
夏春道,“秋蝉,你太天真了,我们又不是双生子,只是像而已,他们一眼就看出来啦,女扮男装更是如此,哪里有那么简单?我身上的所有钱财都是梅家给的,那是抵死都不能取走的。哎,你知道我也就说说,我答应过文孜哥哥要守护好这里,文孜孜哥哥说过,徽商之所以在明清称霸百余年,靠的就是诚信两个字。答应过的事情便要至死遵守。再说,这里是我的家,我能逃到哪里去?天下虽然大,可我只有这么一个家。”
秋蝉点点头,似是明白了什么,樱桃小嘴一阵嘟囔,不明所以,“那小姐,你就跟二少爷两个人好好地,日后举案齐眉了?”
两人说话间,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吵闹,间或还有摔凳子撂碗筷的声音。
夏春摘下红盖头,和秋蝉两个人走出了厢房,看到一片狼藉的大厅,几张凳子被推到在地,碗盘碎了一地,宾客们围在一旁窃窃私语,大厅的正中间,站着五六个粗壮的中年女人,都是清水涧的村民,为首的是张大妈,上个礼拜刚来梅宅,夏春见过。
梅文典已经被吓哭了,夏春走过去,把梅文典抱在怀中,拍了拍他的肩膀,温柔地说道,“文典,你先回房,这里交给姐姐。”
待梅文典走了,夏春换了严厉眼色,坐在了太师椅上,一拍桌子,“你们都别吵了!”
声音不大,却自有一番威慑力。
闹哄哄的大厅立马安静了下来,静得还能听到外面的蝉鸣。
张大妈见没人说话,抢先上了前,道了来由,“梅夫人,梅家清明后就雇佣我们去收了春茶,这都快立秋了,还没给我们结算工钱,是何道理?”
夏春没有理睬,而是把头转向站在一旁的刘毅,柔声问道,“刘管家,婆婆呢?”
刘毅是梅宅的管家,十几岁开始便跟着梅乐保走南闯北,后来腿摔瘸了,便在梅宅待着掌事,一待就待到了五十多岁,如今鬓发皆白,可精神却依旧爽朗得很。
刘毅半躬着背答道,“刚才老夫人说胸口痛,便去后面歇着了,我去禀告她。”
夏春摇摇头,“莫慌,别惊扰老太太了,”说罢又把目光扫向了角落里怯生生的梅文典,估计是被这群婆娘的阵势吓坏了,“刘管家,你带着文典去后堂吧。”
刘管家“哎”了一声,便一瘸一拐地带着梅文典去了后面,夏春看着室内的这些婆娘看了半天,这才站起来,走到那群前来闹事的女人面前,挨个把她们看了一通,夏春虽然才十九岁,可生得高挑,比这些中年女人都要高不少。为首的张大妈双手插在身上的围裙上,仰头瞪着她。
夏春巡了一周,又走到了其中一个瘦女人面前,“吴妈,三年前你那十几岁的儿子和文孜哥哥一道去了扬州做生意,在扬州得了天花,是谁请郎中给他看病的?”
吴妈低下了头,“是梅大少爷。”
夏春走到另一个胖些的女人面前,“许姨,去年你在清水涧洗衣服的时候摔倒了,是谁发现了找人把你抬回去的?”
许姨后退了两步,“是梅夫人您。”
夏春又继续说道,“纪婶子,前年你家困难,婆婆给你多发了些工钱让你家安心过年,您还记得吧?宋姑,几年前你男人累了得了痨病,是谁给了他一份看门的差事?他去了之后又是谁给了你一笔安葬费?”
这么说着,其他女人也纷纷往后退了几步,不再说话。
夏春重重地一拍桌,堂下的人都心头一愣。
“岳王敲钟擂鼓,发迹梅唐崔武,梅家自问待清水涧人不薄,你们一个个地,都受过梅家的恩惠!可是今天,今天是我成亲的日子,这大喜的日子,你们闹什么闹?!是不是生怕我梅家不怕热闹?”
夏春转了个身,重新坐下,叹了口气,“算了,我也不说其他,我就问大家一句:我梅家过去什么时候欠过你们钱?!”
张大妈接话道,“哎呦,梅夫人说得好听,梅家这今年不就欠了吗?这都快到立秋了,半点影子都没有,从前虽然说是立秋时结算,可梅家哪一年不是提前半个月就发了工钱的?”
听到此话,夏春冷笑一声,“今年梅家家难不断,公公和文孜哥哥刚去世不久,婆婆又病了,可就算如此,按理说,这春茶秋结是梅家习惯,还有五天才立秋哪,”说罢,夏春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对着那为首的女人,换了凶狠的语气,““张大妈,我听说了,你自己赌博输了钱,被要债的追上门,也是走投无路了,才纠结了七大姑八大姨上门来,可你们也知道,这徽商,讲求的就是诚信为赢,你们且立秋那天来,到时候我们梅家该给的,一分都不会少给!”
先抛出以前的温情,软化她们的心,再讲梅家的做事原则,先君子后小人,梅文孜从前教过她。
夏春这最后两句话总算给她们吃了颗定心丸。婆娘们纷纷打起了退堂鼓。
张大妈啐了一口,“那我就看你们下个月给不给!”
夏春不愿再过多纠缠,摆了摆手,“账房先生这两天就会算好账,立秋那天来拿吧。”
待到女人们都走了,夏春才站起来,福了福身体,冲着满堂的宾客鞠了一躬,“梅家对不住大家了。”
有了准信儿,这群女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事情解决了,夏春这个新娘在这始终不合礼数,便拉着秋蝉的手准备回房。
“小姐现在成熟不少了呢,”秋蝉扶着夏春,竖起大拇指,“刚才小姐可厉害了,训起人来真是英姿飒飒,有点从前那花木兰的气派。”
夏春拍着胸脯,腿脚发软,身体靠在秋蝉身上,苦着脸,“吓死我了!你不知道,我刚才手心都冒着汗!”
秋蝉拍着夏春的手,笑了笑。两人相伴着走了一路,秋蝉在前,开了门,却发现房间空荡荡地,皱着眉头,“小少爷呢?!”
刘管家一瘸一拐地从走廊另一头过来了,哭丧着大半张脸,“我就一个解手的功夫,小少爷就不见了!”
夏春一只脚刚跨上房间的门槛,“什么?!文典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