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璪进来了
作为翰林学士在进殿前多半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他进殿时,看见太后、皇后、宰相、执政全都在列,身子还是猛地抖了一下
尽管韩冈相信陈衍肯定已经对张璪解释了许多,但太后身边的内侍来传话,而不是天子身边的宋用臣、蓝元震等人,想必这位翰林学士肯定会有许多联想
不过张璪毕竟还是为官多年的重臣,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先通过韵书亲眼验证过赵顼的神智,然后便在准备好的小桌案上开始起草诏文
招司马光入京
七步成诗的能力对翰林学士来说是必备的技能第一份诏书很快就打好了草稿,张璪提笔修改了几句之后,誊抄了一遍交了上来——看看时间,最多也不过两刻钟
王珪草草看了一遍草稿,又给赵顼念了一通
通过眼皮的交流,韵书翻到了上声二十哿,诏书的草稿便发还给了张璪,让他在正式的隐纹花绫纸诏书上誊抄——天子说了‘可’
誊抄的时候,天子的印玺也已被找出来了
当诏书写好,王珪又亲自检查过,向皇后便把着赵顼的手,攥着天子印玺在诏书上盖上了鲜红的大印盖好印,宰相王珪落笔签押
一封召还司马光的诏书便就此出台
看着宋用臣接过诏书,用黄绫紧紧包扎好,韩冈咬紧了牙这一封诏书,可就意味着旧党在沉寂了十数年后,再一次回到了执掌朝政的舞台上
政局犹如跷跷板,一头翘起,一头便会落下
韩冈并不觉得落下的仅仅是党和法他的学派与法勾连得太紧了如今的成就,有多少是出自韩冈主导的气学?拓边河湟是王安石一力支持的,南征交趾领军的是党中坚章惇,最后平灭西夏也是从一开始就在王安石和赵顼议定的变法方略中当旧党重登上舞台,曾经是党拿来炫耀的这几件事,又怎么可能不被旧党当成靶子来攻击?韩冈和他手下的人何能置身于外?
难道要将希望放在旧党的宽宏大量上?
就像赵顼不愿拿儿子的性命冒险一般,韩冈也不愿意去赌赵顼的算计能百分百的实现,不会去赌旧党的人品不要脸的士大夫,永远都会比要脸的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借口总是能找到的
韩冈不喜欢陷入被动,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事业的命运落在敌人手中后,还能安心下来
只是赵顼依然有条不紊的让张璪继续起草诏书
司马光、吕公著,分别为太子太师和太子太保而王安石……什么都没有尽管只是虚名,但份量已经不下于宰执之位了
尽管诏书没有参知政事们的签押,但并不是任免官员的诏令,仅仅是召臣子入京和两个虚职,在天子的印玺和宰相的签押后,就已经有了足够的法律效力,不愁无法通过
通过三份诏书,赵顼十分直白的表明了他现在所作的一切,就是为了保住儿子能顺利登基
三份诏书已经全部被黄绫包好,等天明之后,皇城、内城、外城开门,便会遣使出发
看起来已经没有事了,赵顼也闭上了眼睛,但所有人还是在等着
今夜还没有结束,应该还有一件最为重要,也是关键性的压轴要事需要解决
韩冈在看王珪,不止一人将视线投向当朝宰相身上额头和颈项上汗水涔涔的王禹玉王相公,一时间成了关注的焦点
天子的态度都这么明白了,请立皇太子的动议,也该起头了?
前面赵顼说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那时候以王珪的聪明识趣,就该抢先一步请立延安郡王为太子——宰相在场的时候,副枢密使的薛向不好先开口而端明殿学士的韩冈,则是不能开口提议
但王珪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当着天子、太后的面,在三份诏书后签押副署之外,提也不提册立太子之事
即便是诏书全都写好之后,他依然保持着沉默,只是在流汗
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赵颢的神色一直很平静,但他现在想笑对王珪的退缩看在眼里,冷笑在心头
为了不受掣肘而用了这等没用的宰相平日里是痛快了,但到了关键的时候,就是咬牙切齿也无法让一个废物变成谋国贤臣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内禅,在赵顼还活着的时候,将皇位传给六皇子赵佣
但内禅的事没人会催促赵顼,也没人敢催促赵顼,这需要赵顼自己提出来臣子们只可能做好准备,亲如母子、夫妻,也不能径自开口让赵顼让出皇位
可是连内禅的先决条件都达不成,那就是笑话了赵颢当然不会帮他的兄长没有臣子开口,而由皇帝或是皇后主动提起,那么其中就有得空子可以钻了
赵颢不屑的瞥了王珪一眼后,又将视线挪到了薛向身上幸好不是章惇和蔡确——赵颢对他兄长的宰辅们下了大力气去了解——一个有名的胆大,另一个则最擅投机,没什么使他们不敢做的至于薛向,胆子虽大,可惜已经老了
视线最后落到了韩冈的身上
赵颢很想笑出来,这样的窘境,不知道端明殿的韩学士是不是已经忍无可忍了?可惜他是最不可能开口请立太子的纵然他是这座寝殿中最为期盼佣哥儿成为皇太子的几人之一,可他的身份让他不能开口
看看皇兄怎么办赵颢期待着就算侄儿继承了大统,赵颢也不心急时间有的是,身在深宫,区区一小儿,又能靠谁?
不需要太后狠下心对孙子如何,到时候,有的是想做王继恩的内侍片刻风寒,一次惊吓,或是一点查验不出来的秘药,就能轻而易举的达到目的就算太后知道真相又能如何,还能将他这个亲生儿子法办不成?
赵颢有足够的耐心当他的皇兄真的像他日夜梦想的那般倒下,赵颢相信天命已经眷顾在自己的身上不论怎么瘫在床榻上的皇兄怎么挣扎,命数就是命数,既然注定便不会再改变
眼前的寂静,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吗?
第一次,赵颢觉得大庆殿中的那张御榻,已是触手可及
凝重的空气压在寝殿间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要拖到天荒地老一般,赵顼终于还是再一次睁开了眼睛,眨起眼
王珪一时间如释重负,连忙拿起韵书,继续做起了皇帝的通译
上平十四寒——韩
下平七阳——冈
韩冈在众人的视线中上前半步,躬身道:“臣在”
侍——讲——资——
没等赵顼将整句话用眼睛眨完,向皇后已经急着开口:“可是着韩冈侍讲资善堂?”
赵顼眨了两下眼,做了确认
张璪提起笔,开始起草第四份诏令翰林学士笔下的字如流水,一行行的流淌到稿纸上这是早就确定了的任命,只要稍稍聪明一点的玉堂内翰,都知道该早一点打好腹稿而张璪,甚至准备了两篇
但赵顼的圣谕并没有结束
上平一东——同
下平十三覃——参
赵颢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子;张璪的笔也顿了一下,墨字的流水遇上了大坝,无法再轻快的流淌;王珪、薛向,乃至所有人的双眼也一下投向低眉垂眼的韩冈,眼神中只有震惊
去声九泰——大
‘想不到还真敢做’赵颢心底里冷笑一声,又恢复了平静因为他清楚的看见了他的母亲的双眉,向中间靠紧了一点
想依靠韩冈?也得看看娘娘高不高兴
可惜韩冈并不是那么讨他母亲的喜欢或者说,只要跟王安石有瓜葛的,太后都不喜欢,包括从来跟王安石合不来的亲家吴充——或许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吴充脖子下的那个赘瘤
当然,赵颢知道,多的应是有他这个二大王的因素在市井的瓦子中编排了那么多唐朝奸王夺女不遂,贫寒书生双喜临门的杂剧,太后若是能喜欢起韩冈,岂不是笑话?好歹也是最疼爱的儿子,而韩冈,不过是个灌园子
但王珪的声音重又变得干哑起来,去声的诸韵部中一个个向下移过去
最终,停在了第二十四韵部
去声二十四敬——政
同参大政
也即是参知政事
入居东府,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的参知政事
张璪的喉咙也变得发干,正拿着笔打着草稿的右手仿佛重有千钧,甚至抖了起来,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了一串墨团嫉妒、愤恨、无奈、自怜,诸般心思涌上心头,啃咬着心口,一时间五味杂陈
因为就在半年前,韩冈生日时,朝廷赐物的诏书正是由张璪所草拟
学士以上的重臣都能在生日的时候收到朝廷的赏赐,宰辅们尤其多,这是朝廷给重臣们的体面当时已经是龙图阁学士的韩冈也不例外
但张璪也从那份诏书中了解到了,今天,离韩冈三十岁,还有半年
一个尚不及而立的参知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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