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信府的局势迅速恶化,佟国器就算是有着过人的智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难以坚持太久。于是乎,定下了一边增援广信府,一边向清廷求援的方略,噶达浑便迅速点齐兵马出发。
由于对佟国器的战斗意志所有疑虑,噶达浑带着这支援兵加速前进。一路上,常山县、玉山县、广信府城无不迅速的被他们抛在身后。等他们过了茶亭镇时,接到的急报已经是佟国器所部被明军逼退到了河口镇。
那河口镇位于铅山河与信江交汇之所在,铅山县城在后世也从永平镇迁到了那里。沿着信江,下游是弋阳、贵溪,上游便是府城。他们此刻恰恰在二者之间,不出意外的话,抵近到鹅湖镇的时候应该就可以与明军的探马相接触了。
“巴图鲁禇库,带着你的人去鹅湖镇,威胁贼寇的侧翼,让他们不能尽全力进攻河口镇。”
“奴才遵命!”
甲喇章京领命而去,很快的,一支骑兵就脱离了大队,向着鹅湖镇方向策**驰。只是,溅起的泥土、腾起的烟尘,却让噶达浑只觉得前路愈加模糊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并非是由眼睛反馈到大脑的生理反应,而是由内而发的忧虑。而这样的负面状态则更是让他驱使着麾下清军加快脚步,似乎如是去做就可以将其一扫而空。
大军继续沿着信江西进,未免粮道受阻,他一边进军,一边在沿途重要的村镇留下部队,以看守粮道。没过太久,巴图鲁禇库那边便传来了与明军探马相接触的消息。而根据那个备受他信任的甲喇章京随后传来几份急报的描述,明军在甫一遭遇清军后一度还极力的以鹅湖镇为依托来抵御清军,但是没过多长时间,那支明军便撤出了鹅湖镇。不过,他们也并非是一走了之那么简单,而是继续与清军保持接触,对其进行必要的骚扰,显然实在拖慢他们继续西进的速度。
“如果河口镇还在佟国器的手里,那就是贼寇想要撤军;如果河口镇已经丢了的话,那么贼寇就是想要为坚守拖延时间。”
脑海中第一瞬间便闪出了这个念头,紧接着自然而然的就萌生出对明军展开截击的想法来。唤了一声,两个奴才将地图铺在另一个奴才的背上,噶达浑拿着马鞭在大军此刻的位置、在鹅湖镇、在河口镇、在铅山县等几处要点划过,一个从鹅湖镇南下抄明军后路的计划登时便在他的脑海中形成。
从地图看去,鹅湖镇恰恰在铅山县城正北的方向,而河口镇则位于西北方向。明军是顺着铅山河进军的,或者说是追着福建抚标攻过去的。假设,他们从鹅湖镇南下,夺占明军的城北大营,便可以将铅山县的河南绿营释放出来,进而堵住明军北上的通路。甚至,更可以将前出河口镇的明军的粮道截断,使其成为一支孤军,从而将其吃掉。
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但是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已是黄土没了胸口的年岁,让他在诱惑发起作用的同时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并不是冲动,而是不安!
没错,他率领大军直接南下确实可以一举扭转战局。但是,明军那边就想不到这一点,事先就没有准备吗?
须知道,从鹅湖镇南下铅山县城是需要通过大片山区的。这里,已然是明军主场,有着主场优势,再加上明军的战法本就比清军更适合山地作战,一旦中伏,在满蒙八旗的骑兵优势荡然全无的战场,损兵折将在所难免。
更何况,陈凯,这个非主流文官实在是狡猾得过分。他既然能够通过控制山区的村镇以进取铅山县,根本不可能想不到这一漏洞。所以,只要进山就一定会中伏,一举扭转战局什么的只能是痴人说梦。
思虑及此,噶达浑立刻便放弃了行险的计划,转而一门心思的平推过去。主帅的意志便是大军的方向,于是,他们继续顺着信江而下,步步推进,很快便抵近到了河口镇。
“奴才佟国器,见过主子。”
汉军镶蓝旗旗人在满洲正红旗固山额真面前也就是只肥硕些的兔子,倒是佟佳氏族人的名头可以为其增色一二,但也仅限于在行过了大礼后能够在一众满洲、蒙古、汉军八旗将帅中有个座位而已。
“说说吧,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噶达浑的援军抵达时,确切的说是巴图鲁褚库与佟国器达成联系时,明军已经从河口镇外撤了回去。此间,主帅问及,堂国舅爷大人连忙起身,跪着回话:“奴才无能,自贼寇围城以来,我部多次出击,试图为铅山县解围。奈何贼寇势大,不光未能解围,更是被其逼退至此。若非主子率大军赶到,我部实难幸免......”
大帐之内,佟国器娓娓道来,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尽数说与众将。他的话里话外听着,福建抚标的解围行动虽然没能成功,但也有效的干扰了明军的攻城节奏。正是因为如此,明军才会选择出动大军一劳永逸的拔掉他这个钉子。接下来的野战,他们理所当然的不是明军的对手,而后退守河口镇,倒是凭借着巷战取得了一个杀伤相当的交换比。但是,明军步步推进,他们则是危如累卵,如果援兵晚到个一天半日的,他就得抹脖子了。
又对着噶达浑以及在场的众将一顿感激,佟国器的姿态放的很低,让众人很是舒服。在确定了并没有发现明军的红夷炮队的情报后,噶达浑也稍微安下了些心来。
“城里的绿营兵没有配合你解围吗?”
刚刚问过了一个问题,噶达浑便立刻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对此,作为文官的佟国器自是对答如流。而根据他的描述,在他第二次试图为河南绿营解围时,城里的绿营兵确实杀出过城池,结果被明军的一个叫做礼武镇的部队一顿胖揍又揍了回去。
“这群废物。”
噶达浑毫无顾忌的脱口而出让那些在八旗军面前只能站着听差的绿营将帅们无不尴尬不已。但汉人的感官,对于自持“满万不可敌”的旗人而言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倒是从佟国器口中听到的这个新营头,却让他产生了更多的想法来。
“礼武镇......”
在浙江三年多了,噶达浑记得,这个镇是***麾下的老部队了。确切的说,从收复福建以来,明军在福建就没有建立过几支野战部队。所谓扩编,不是在原有番号下进行扩充兵员,就是建立城守营头来将原本的野战部队从镇守地方的工作中解放出来。
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军粮的压力太大,哪怕是有广东支持、有高产作物,这个哪怕是承平时也要从其他省份进口粮食的福建也没办法供养更多的军队。更何况,明军在广东和南赣也是屯聚重兵。而陈凯也是在前不久才将广东一省尽数收入囊中,其人施政又极其强调复苏和发展,断不肯竭泽而渔,连带着福建的文官们也不太愿意为了扩军而过度压榨地方士绅百姓,能有如今规模已是殊为不易了。
算一算,明军出现在铅山的偏师已经颇具规模了——督标第二镇、中冲镇、后冲镇、礼武镇,这便是一万两千战兵。好像就连二十八宿营也来了一两个,是佟国器听潜出来河南绿营探子说的。
“海寇是打算在这里打开局面啊,还好来得够快,要不真让他们得逞了。”
长舒了口气,但也更加确定了明军围城打援的设想。对此,他连忙派人向衢州报信,不光是他已经解除了河口镇的危局,更重要的是提醒济度防备仙霞关的***。做完了这一切,噶达浑重新布置了任务,随后便提出了去看看福建抚标。
这是应有之义,佟国器自然也没有回绝的理由,只得跟着他去了河口镇的军营。只是临行前对一个亲兵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队伍。
刚刚击退了明军,福建抚标还在休整之中,自是不好让他们演武。不过,噶达浑是老行伍了,走了一圈,便已经了解到了这支部队大致情况。
心中有了数,对于佟国器口中的那些诸如“数次试图解围”的话也全当是放屁了。毕竟,就凭这么一支战斗力最多就是南方绿营平均水平的部队,怕是连围在城里的河南绿营都打不过,怎么可能在压倒性优势明军面前解围成功。最多也就是派些骑兵去看看热闹,隔着老远放几箭,意思意思也就完了。就算是这样,这火玩的还是把火苗子燎到了裤子上,差点儿把自己烧死了不说,连带着广信府都要给他们陪葬。
不过,对此噶达浑也并没有任何苛责的打算,毕竟已经看清楚了绿营不是东南明军对手这一客观现实,佟国器能派人放几箭也算是尽力了。甚至说得再悲观一些,假设佟国器真的不知死活的带着福建抚标去与明军决一生死,这时候别说是河口镇了,估计半个广信府都已经是明军的了。
有时候,存在感远比真的去做些什么要更重要。
“你确实尽力了。”
“奴才谢主子体谅。”
福建抚标战斗力不高,这怪不得佟国器,也怪不了那些将校。没办法,谁让这支军队本就是一支溃兵捏合而成,噶达浑本也没指望他们能够如何。现在亲眼看过了,也莫名的放了心了。剩下的,就是要考校一下佟国器的能耐,看看这个新近带上智将名头的家伙到底有几分成色。
“佟巡抚,以你所见,接下来该当如何击破贼寇?”
这个问题,佟国器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作为一个文官,他自然而然的是高屋建瓴了一番,从全国形势着眼,进而辐射到西南的灭国之战和东南的大战。用他的话说,这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对于明军和清军而言都是如此。
于这话,噶达浑倒也认同,但是他更想听的是佟国器分析一下东南的战局,尤其是他们当下所处的铅山分战场。只可惜,没等佟国器正式开始分析他针对西南灭国之战中,清军必胜、明军必败的十胜十负论中的诸多理论依据的出处,以及对明清战争态势的短期和长期的影响等一系列议题,一个福建抚标的探马便策马冲到了近前,而后滚鞍下马,一头就磕在了地上。
“报,奉抚军之命,我部尾随贼寇,探查敌情。探得贼寇正在大肆砍伐树木,似有打造攻城器械的打算。”
攻城,那目标不用说也知道是铅山县城。围城打援,对于现下清军的优势兵力而言或许已经变成了如鲠在喉。所以,明军很有可能是打算先吞掉铅山这座县城和城里的四千绿营兵,再全力对抗噶达浑的援兵。
敌人所要去达成的任何目标,理所当然的将会是我们需要极力阻止的!
本着这样的思维模式,噶达浑自然不能给明军任何喘息的时间。此间连忙丢下了尚在兴头儿上的佟国器,让福建抚标继续休整。而他则组织援兵沿铅山河展开攻势,起码要威胁到明军,打乱其攻城节奏才行。
抱着让明军一直如鲠在喉在邪恶理念,老当益壮的噶达浑组织起了针对明军城北大营的持续性攻势。他的牵制作战是卓有成效的,以至于明军不得不将原本用来打造攻城器械的木材转而用来修建堡寨以更好的进行防御。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他真的不该和一个比他年轻几十岁的对手在精力上进行较量——每当他想要劳逸结合一下,让攻势稍稍停个几天,他的对手就见缝插针似的开始重新打造攻城器械,说什么也要把铅山县这根鱼刺拔掉。而他,也不得不再度组织部队继续展开攻势。
这种让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他非常的不舒服,作为一个胡子、眉毛和辫子都已然花白到了没有一根杂色的满洲老将,噶达浑下意识的感到了不对劲。于是,他再度将探马的情报搜寻范围扩大,以应对明军随时可能到来的任何阴谋诡计。
与此同时,他更是派了人赶回衢州,向济度报信,将他的一些关于明军在试图分薄衢州清军兵力的猜测说与对方,并希望对方能够利用郑亲王府和镶蓝旗在朝中的力量加速推动管效忠所部来援的进度。
寄信人的书信是用最快的快马送去出去的,不过就在他让幕僚写信的时候,收信人却已经收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好消息,清廷已经批准了济度的请求,调派江南汉军提督管效忠率领所部汉军旗兵南下助战;另一个,却是个坏消息,根据密探回报,他早前就开始怀疑的金华总兵马进宝最近与一个叫做万斯大的浙东士人密会,而那个姓万的家伙据说是通缉犯黄宗羲的弟子......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一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未免管效忠所部因过年导致南下赴援的工作延后,济度决定专门给管效忠下达命令,让他立刻率部南下,尽可能的赶在正月中旬前抵达衢州,最迟也不能晚于上元节。也就是说管效忠必须到衢州吃元宵,否则的话,就等着吃鞭子吧。
一边勒令管效忠尽快启程,一边济度又将江南汉军南下的消息放出去,用以震慑马进宝,避免其彻底倒向明军。
这一系列操作下来,济度也安心了许多。奈何刚刚睡了两个安稳觉,紧随着噶达浑的书信到来的却是细作的回报——***麾下五提督中的前提督黄廷的旗号已经出现在了温州,同时也包括前提督左镇和前提督右镇这两个镇的明军。
这位明军大将素来是负责镇守闽北的,乃是济度在今年下半年之前的老对手了。如今***亲自坐镇仙霞关,自然是不需要他继续在此发挥领导作用。但是,恰恰赶在马进宝与浙东抗清人士联系愈加密切的时候,黄廷率部离开了建宁府,从福宁州绕到了温州。是打算加强对龙游县的攻势,还是北上进入金华府地界,无论是任何一种可能,都将意味着衢州大军东线侧翼的动荡,甚至是崩溃。
济度思前想后,与阿商格亦是商讨了好久,觉得浙东的山区,清军不好进,明军同样不好出。黄廷的到来会加大清军东线侧翼的军事压力,但归根到底还是要设法稳住马进宝,只要金华镇依旧为清廷守卫着那些府县城池,黄廷就难以打开局面。至于那个隐患,等管效忠来了,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算一算,也就是半个来月的功夫。济度反复看过了噶达浑关于明军试图分薄衢州清军主力的猜想,又反复估算了己方兵员数量以及对手能够展开的部队数量。经过对比,他还是决定调派一支由五百满洲八旗、五百蒙古八旗和一千汉军八旗组成的偏师协防龙游县——他们不光是为了防御黄廷可能展开的攻势,亦是为了暂时震慑住马进宝。
如果情况允许的话,等管效忠抵达后,济度打算以此配合管效忠解除马进宝的兵权,将危险系数降到最低。而替代马进宝的人选他也想好了,那就是当下负责镇守苏州、松江的苏松总兵梁化凤。那是个顺治三年的武进士出身,不同于至今仍是绿营将帅主流的降将,他可是满清一步步培养起来的汉人武将,显然也更加值得信任。至于能力一事,亦是江浙地区的一时之选。
战局还是在持续性的恶化,这对于济度而言已经是常态了,或者说这四年下来,他的抗压能力已经得到了长足的进步,比之当初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他,还在极力减缓着恶化的速度。而生力军的即将到来,也让他看到了逐步扭转态势的希望。
然而,就在数日后,永历十二年的腊月二十八,在这个全**无论男女、无论老幼、无论贤愚、无论忠奸,皆在为春节到来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的时候,仙霞关下,福建明军正在通过年前的最后一次周期性换防将最为精锐的部队调到了这一衢州府的最南部地区。
招讨大将军的帅旗下,***目视着最后一支部队——早在永历元年就已经组建成军的亲丁镇大步的越过仙霞关,胸中不由得涌出了一鼓豪情。
从隆武二年年底,长达十二年的披荆斩棘,终于让他拥有了与满洲重兵集团决一死战的实力和机会。为了这一天,无数人的青春、热血,乃至是生命,最终铺平了这条天堑。当然,这里面亦是少不了他和陈凯夜以继日的谋划。
于今日,清军在衢州的重兵集团的总兵力已经不断出现在侧翼的威胁分薄到了不足四万的红线。这,应该已经是极限了。哪怕,即便是这样的数字,同样是***在即将到来的第一波攻势能够展开的部队所难以企及的,但他对此却毫不在意。
“剩下的问题,就用长枪白刃来解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