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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期限
    诗会如期进行,如期结束,只是从第一天的后半段开始,周培公的心思就已经不在向洪承畴、向清廷献媚的吟诗作赋上面了。
    那,本也不是他特别擅长的东西,此间的心思全然不在了这里,将路上做的那几首拿出来应付应付差事,把这关糊弄过去也就罢了。毕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眼下有了新的可能,新鲜感本能的便驱使着他将心思都放在了这上面——听着旁人的谈论,乃至是讨论,尤其是到了后来,就连他们这些从郧阳巡抚衙门处得到的参加诗会机会的同伴们也开始了“批判性”的讨论,对陈凯擅改祖制的恶劣行为表达了极大的“不满”,直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广州城,指着陈凯的鼻子,大声质问其人打算什么时候在湖广也把咨议局开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周培公自己看出来的,旁人是否真的如是想得,他是没有办法确定他是不是揣度错了的,更不能确认这是不是源于他的主观臆想。但是起码从本心上说,读圣贤书考科举的门路,他自问不是那块料,而给大人物做幕僚的,他也不敢说有那个慧眼。这,无疑是多了一条上升的道路,而且知道得越早,理论上机会也就越多些的。
    带着这样的心思,周培公一边听、一边想,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于是乎,等待结束的日子,与众人一起向代表洪承畴的湖广左布政使,也是长沙幕府的大管家黄志遴依依惜别之后,他们各自便怀揣着新近知晓的见闻返回到了各自的家乡去了。
    这,是不是一次团结的大会,是不是一次胜利的大会,没有人能够一口咬定下来,但是无疑的,这是一次展望未来的大会。起码,在这一点上,比之以往的诗会都是显得更加有新鲜感的。
    顺治十四年年初的长沙诗会结束,湖广的士绅、儒生们贡献了大量的诗词歌赋,咏叹了山川秀美、盛况喜人、乃至是为清廷和清军歌功颂德,为湖广的文事做了一回锦上添花。
    只可惜,作为召集人的洪承畴这一遭却并不怎么开心。至于原因,很简单,亦是因为那个咨议局的劳什子。因为,他比其他人更加清楚这个乍看上去还没怎么显山露水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甚至可以预期到这东西到底会造成何种影响,而这些影响显然就没有一个是对他有利的。
    “怪不得陈凯那厮要搞互助会,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在准备这一手了!”
    在湖广的士绅们面前,洪承畴总是面露笑意,对士绅的配合以为加赏,同时也是对那些后学之辈的上进而表示赞许。这是他作为一个久历官场的高级文官在诗会这种士大夫阶层的活动之中最适合的表现,更是当下形势和他的一贯作风之下最应该的表现。但是,到了人后,在只有他和黄志遴的场合之下,他犹如是困兽般的压抑、怨怒便不可避免的表露了出来。
    类似的状况,黄志遴已经见得不止一次了,可问题在于他所见的每一次似乎都是与那个叫做陈凯的家伙有关系。尤其是这一次,哪怕是不能如洪承畴那般一眼便看明白了这其中的本质,但却同样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威胁。对于洪承畴的这般作态,他亦是深有同感,将心比心,如果是他坐在洪承畴的位置上,十有八九是要歇斯底里了起来,未必能够做到洪承畴在人前的那般风度。
    “亨九,诗会进行之中,私底下就有不少儒生在传那咨议局的事情……”
    “难道咱们还能把他们的嘴都堵上不成?”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个道理,他们都是饱读诗书的人物,能够考得上进士自然没有不明白的道理。
    事实上,早在诗会召开之前,洪承畴通过派到广东的细作就已经获知了这个消息,当时就是惊怒交加。对于这场诗会,搭台唱戏结果被旁人唱了主角的可能,洪承畴并非没有考虑过。
    奈何,这样的诗会每年都要举行,本就有着踏春之意在,贸贸然的变更时间只会导致更大范围的人心浮动。更何况,这样劲爆的消息,就算是不开这个诗会也一样会迅速的在士大夫阶层传播开来。而且更让他觉得恶心的是,陈凯的咨议局里不只有士绅,商贾和豪强也都存在,这对于湖广的商贾、豪强们来说的诱惑只怕是比士绅还要来得更大。
    除了商贾以外,清廷控制区的士绅和豪强本就是分散于全国各地的抗清势力中最多的成分,因为他们在地方上有着足够的影响力和组织力来实现武装斗争。
    陈凯的这么一手,实在把洪承畴吓了一大跳。但是,最初的震惊过后,一旦沉下心来,凭借着多年来培养出来的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洪承畴很快就搞清楚了现状。于是乎,诗会照例举行,一切还是镇之以静,起码不能先让旁人看出自家的心虚出来,才有以后可言。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尤其还是在洪承畴这些年下来拉拢士绅的手段上最得意的一招上面吃了个哑巴亏,这叫他如何不气。此间,道出了这么一句出来,洪承畴深吸了口气,旋即大口的呼出去,如此往复了几次,总算是把胸中的那股子积郁排解了一二,语气上也少了几分焦躁,取而代之的则是睿智和镇之以静。
    “现在这个咨议局还只是个拾遗补缺的机构,用来给陈凯出主意的。但是,老夫想来,那陈凯大概也已经能够预见到这咨议局日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这一手,确实是老夫始料未及的,相较之下,老夫给士绅分功劳、开诗会,就已经落了下成了,远远没办法与那个咨议局来得直接。”
    肯定了对手的奇谋,洪承畴当然也能够想清楚这其中存在着什么的漏洞或是问题:“一项法令或是一个机构的深入人心,这都是需要时间的。就像是科举制,隋时就已经有了,可是一直到宋时才为士大夫所景从。同样的道理,陈凯的咨议局看上去确实是在拉拢士绅上不遗余力,但是真想要为士大夫普遍性的接受同样是需要时间的……”
    洪承畴如是说来,黄志遴忽然想起了细作送回来的报告里曾经提到过,陈凯当时是提出了用一年的时间来确定省咨议局是否有效,若是真的能够更好地庇护百姓,辅助官府行政,以及集结更大的力量来抗清的话,那么就将其推广到各府。这是第一阶段,而各府的咨议局若是行之有效,那么就向朝廷上疏,建议推广全国。
    这些话,洪承畴不提到那一点,黄志遴起初还曾一度将其忽略掉了,因为既然制度设立了,陈凯就肯定会让其有效,哪怕是无效也要说是有效了。因为这是事关政治信用和威信的,陈凯断不会砸了自家的招牌。但是,现在洪承畴提到了时间,那么陈凯提到的时限就显然是有着更深远的意义存在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两年一到,陈凯上疏明廷,以着明廷现在的状况,大概只要能够掀翻满清,他们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的,更没皮没脸的向藩属、泰西乞师都干过,还会在乎底线什么的吗?
    到时候,明廷批准了,甚至只要是默许了,压力就势必会转到清廷这边来。到了那时候,士绅要求清廷也开咨议局,以着清廷的做派和本质,会做出何等举动那基本上已经不用去考虑了。
    “两年,是吗,亨九?”
    “是的,只有两年。”点了点头,洪承畴不由得叹息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陈凯这厮,自己凭空捏了个秤砣出来,约期两年,反倒是想着要把朝廷压死。这份心思,老夫这些年都没见过有哪个文官玩得出来的。但是现在想想,也就是他能玩得出这么一手,旁人还真学不来的。”
    说起来,陈凯确实是个文官,但他却从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文官集团——他没有科举的功名,当年先生、同窗大概也都在大同之屠中死绝了,凭着走幕僚的路子步步升迁,现如今确已经成为了封疆大吏,可是那一份科举的隔阂却始终存在,陈凯与粤西文官集团之间的矛盾当中未必没有这层关系。
    照着洪承畴的说法,黄志遴依稀也能够预见到了一些东西,无不是触目惊心。可是只有短短的两年时间了,急切自是不可避免的。
    “亨九,还是设法寻一些广东籍的士绅回去,让他们设法搅局吧,不能让陈凯这么顺遂的走下去。”
    这显然是最应该想到的地方,但是洪承畴对此却并不以为然:“鸥眉,陈凯拿的出来的,咱们没有权利拿出来,也拿不出来。向朝廷要一些广东籍的官员回乡,到时候只怕是要落得个肉包子打狗的结果的。”
    “那又该当如何应对?”
    谏言不得采纳不重要,问题这已经是黄志遴绞尽脑汁之后的结果了。除此之外,他还琢磨过收买永历朝廷和郑氏集团的人物,设法杯葛掉陈凯的咨议局,但是这里面所涉甚大,更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湖广左布政使能够玩得转的。
    说出此言,黄志遴不由得产生了几分灰心丧气。须知道,短短的两年时间而已,长沙幕府建立都远不止这点儿时间,能够做到的也就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如今需要面对这样的局面,那显然是完全不够的。
    “鸥眉,搅局还是要做的,但是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上面。真正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能不能在两年之内把广东夺回来,甚至就算是没能夺占广东,只要能够解决掉西贼或是海寇这任何一支,就剩下一个陈凯,那些士绅也只会变回墙头草的。”
    现如今,清廷占据辽东、北直隶、陕西、山西、山东、河南、南直隶、浙江,以及湖广、江西的大部分地区和四川、广东、广西的小部分地区,并且控制着漠南蒙古。相较之下,仅仅控制着云南、贵州、福建,以及广东、四川、广西大部分地区,且是分在几家藩镇之手的明廷是完全没办法与清廷去比什么田土、人丁之类的硬数据的。
    不过,地盘小、人丁少是地盘小、人丁少的,并不代表明军的兵力也不多。西南明军有内政大能孙可望,东南明军有郑氏集团的海贸和牌饷,无论是孙可望,还是郑成功,麾下都是坐拥大军不下二十万的,再算上李定国和刘文秀的那几万大军,以及诸如夔东明军之流的小股明军,虽说是兵力依旧比不得满清吧,但起码差距上远没有田土、人丁上面来得那么夸张。
    清廷那边的兵力部署,绿营遍布各府县,尤其是与明军接壤的万里长边上更是无处不在集结重兵布防。而作为核心武力的八旗军,北京城自是重兵云集,在外省,陕西西安右翼四旗、江南江宁右翼四旗、平南将军刘之源统领的杭州驻防八旗、镇南将军石廷柱统领的京口驻防八旗、安南将军达素统领的南昌驻防八旗之外,尚有郑亲王济度的大军、固山额真阿尔津统领的湖广八旗军和已经抵达宁波的固山额真伊尔德所部用以防范舟山的八旗军,以及吴三桂的关宁军、李国翰的汉军旗。
    看上去是铺天盖地的,但是兵员上面,满洲旗丁入关这些年就没有超过五万之数,蒙古八旗更是从编制上就连这个数的一半都不到。而汉军八旗,未免本末倒置,牛录是不少,其实也达不到这个数字,尤其是在平南、靖南两藩覆没的情况下。
    核心武力的数量过少,这是清廷一直以来最大的问题所在。洪承畴很清楚的看到了这些,而且他更加清楚的是,他的对手之中,郑氏集团和晋藩,坐拥南明两大名将,他们的战斗力非常之可观。孙可望那边实力强横,但却失之以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相较之下,陈凯手里的实力不强,而且还都是郑氏集团的武力,可现在最难缠的反倒是这个家伙,去年的你来我往就是个例子。
    现阶段,洪承畴当然明白战略对峙的现状。但是,清廷实力占优,只要设法集结主力部队,无论对上任何一支南明势力都将会拥有压倒性的优势。缺的,无非是一个契机罢了。
    “或许,已经用不了两年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