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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篝火
    绿色的海,黄色的岸。??火然?文???.?

    落日已西沉,天际只隐约留下最后一道红霞,几乎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默默吞食掉了。

    洪衍武手里拿着“网漂子”,陈力泉用力搀扶着“老刀鱼”,他们三个人就像三条蠕动的海参一样,一起从越涨越高的海水里,爬向了暖和的岸。

    刚一上岸,“网漂子”里面的那五六十只海参,就紧张地开始蠕动,并齐齐发出“咭咭”地吐水声。

    这熟悉的声响对“老刀鱼”来说,却实在是无比动听。因为海参离开海就是死,而他爬向岸就意味着生。

    显然,这次蒙老天眷顾,他再一次战胜了它们,获得了胜利。

    上岸之后,湿漉漉的仨人并没有片刻停留,而是直接走向了距离他们二十几米远,“小百子”刚刚为他们燃起的一大堆篝火。

    柴草堆就是“海碰子”的命,那堆柴火可是“老刀鱼”下水以前就精心准备好的。

    细小的树枝铺在最下面,粗一些的要放在上头,这样一层层重叠成人字形,才能保证燃力足,也好点燃。

    火柴盒则要用一块鹅卵石压住,以防被海风吹跑,“老刀鱼”甚至还提前精选出来的三支质量最好的火柴棍,把半截露在了外面。这是他为最糟的情况做的准备,生怕自己冻僵的程度远超想象。

    只不过目前火柴这一招倒是没用上,因为“老刀鱼”已经闻到了淡淡的汽油味。这让他立刻醒悟到,这帮小子是用最方便的方法点着的火。

    同时,他也不免有些惊讶,因为汽油属于紧缺物资,得来着实的不易。

    难道这几天这几个他们隔着自己八丈远的篝火堆,全都是用这种方法燃火的吗?难怪他们生火做饭那么快!京城来的人到底是有些门路……

    而更让“老刀鱼”吃惊的事还在发生。因为洪衍武马上就又招唿“小百子”拿来了一条暂新的毛巾被和一瓶“庄河老窖”,并吩咐快给“老刀鱼”披上,让他喝口酒暖暖身子。

    机器编制的毛巾被那可是最时髦的玩意,在百货商场要卖五块钱一条。“老刀鱼”只舍得买来给亲闺女用,他自己和老伴向来都舍不得盖。更从没想过有人竟然会用这么好的东西,用来擦从海里爬出来的身体。

    “庄河老窖”也是一样,那可是十里八乡公认的好东西,就连村干部轻易也舍不得喝。

    除此之外,就更别提那铝锅里已经煮上的冒着香气的挂面啦,这年头谁还弄得着细粮吃!他自己的干粮,向来只有玉米面饼子。

    难怪大家都说京城的人全是住高楼,通电话,提前实现**了。看来此话确实不假,首都人民的日子还真是舒服得紧嘞。

    要不然,那就是这几个孩子,家里都是当大官的……

    胡思乱想之中,感动归感动,但“老刀鱼”却还是拒绝了洪衍武的好意,他甚至还阻止了下水救他的洪衍武和陈力泉也裹上毛巾被御寒。

    因为这个时节的海水仍然很凉,要是不用“海碰子”千百年传下来的方法把寒气彻底从身体里驱赶出来,人多半就会落下病来。而且“老刀鱼”现在还在“潜水病”的后遗症中,自知更是不能沾酒。

    于是在解释过后,“老刀鱼“便让洪衍武和陈力泉跟他学着照做,然后他便开始不顾一切将率先整个身子向火堆倾去,努力展开手臂,在蹿得老高的火苗上仔细烧烤每一寸皮肤。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对望一眼后,便也有样学样地把身体靠近了火焰。

    那火舌就像无数枚烧得火红的钢针,顿时穿透烤火三人的皮肤,扎进肌肉间、骨缝里,开始驱除使人僵硬、战栗的寒气。

    说真的,这种灼烫的疼痛,一开始的时候,不仅不使人感到一丁点痛苦,反而会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和快活。

    在急速的升温中,三人皮肤上的鸡皮疙瘩逐渐都开始消退,就连“老刀鱼”那冻得宛如条石般的硬板板的身子,也开始变得柔软起来。

    由于洪衍武和陈力泉入海时间较短,他们的身体也最早恢复了知觉,没多久,便已经开始感到火苗带来的炙热痛楚,于是他们忍不住就要往后退去。

    可“老刀鱼”偏又阻止了他们,说还没到火候,还得继续地烤下去才行。

    而他们对“老刀鱼”一向尊敬有加,见他这样郑重其事的嘱咐知道必有道理,便不得不再次像两只大虾一样,重新上前拥抱熊熊火焰。

    坦白讲,这个时候烤火的滋味开始变得不好受起来。如果是往常,“老刀鱼”一定会发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呻吟,来借此分担痛苦。

    可这时他绝不愿意在这几个年轻人面前,展现出如此狼狈的样子。于是他只有尽力控制着出声的渴望,故意装做满不在乎地样子。

    “老刀鱼”这个年纪,身形已经显得有些佝偻。并且因为曾遭遇过刀鱼的缘故,他受伤的面皮仿佛在滚水中烧炼过,还少了一只耳朵,这让他在火光的照映下,实在像是一个扭曲狰狞、行止乖张的怪物。

    洪衍武、陈力泉,乃至在旁添火加柴的“小百子”,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向他投射过来。

    不过,他们因为知道这件事,到不觉得“老刀鱼”有多么吓人,反倒打心里充满了一种由衷的敬意。甚至觉得“老刀鱼”就凭这张面孔,也绝对应该在这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上享有盛名。

    而当“老刀鱼”在激烈的炙烤下恢复正常功能后,他也同样把目光朝对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瞥过去,细细地观察起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的这两个小伙子来。

    同样的,在红彤彤的光芒下,他也看得分外清楚。这两个人肌肉发达、血管奋张的躯体上遍布着许多伤痕,尤其以胳膊和大腿处最多,那一道道稀疏的伤口,使他们威风凛凛,看起来仿佛是古代的战士一样。

    再加上他们两个人在这种粗暴的炙烤之下,同样没有因为火焰威力哼出一声来,因此便唯有一种解释才说得通。

    这俩小子从小遭过罪!没遭过罪的人,决不会有这样的能耐!

    “老刀鱼”笃定地判断中真的感到了惊奇。因为在他的概念里,京城是首善之区,每一个人都应该是细皮嫩肉,衣冠楚楚的样子。那一方风调雨顺的天地,绝不可能长出这种天生就该做“海碰子”的好材料来!

    可现实偏偏又是这么离奇,这两个小子无论体力、体魄,还是胆识、耐力,其实都不亚于在风浪里长大的真正渔家好汉……

    就在无比费解的当口,“老刀鱼”忽然又发现,洪衍武和陈力泉黑黝黝的皮肤已经开始显出一块块红斑。他便再顾不得其他,马上惊喜地喊起来。

    “啊呀,烤出花来了!前面行了,你们再翻过后背来烤!”

    这是海碰子的行话,就是说烤到数了。

    此时火舌已渐渐地往地面回缩,“老刀鱼”的身子也跟着伏了下去,直至把肚皮烤得火辣辣地疼起来。他才再慢慢地翻过身,又将四肢反支起,示范性地开始教洪衍武他们如何用正确的姿势烤嵴梁。

    就这样,烤痛了再翻过去,三个人就像杂技演员那样,在反复做高难动作。随着他们身上的红斑渐渐扩大,最后连成一片片的云状,并放出光来,终于露出了烤干的盐粒子。

    老刀鱼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放弃了那堆苟延残喘的炭火,随后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接着又把整个“网漂子”扔在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脚下。

    “多亏你们,我这条老命才没留在海里……”

    “老爷子,我们不要。”

    “怎么,你们嫌少?”

    “老刀鱼”揉搓着浑身烤出盐末的皮肤,竟在心下为自己寒酸的礼物叹息了。

    他自然看出这些年轻人不缺这几个钱,而且就连这些东西也是靠人家才能找回来的。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看出了“老刀鱼”的神情,便赶紧来解释。

    “这是您用命换的,我们不能要……”陈力泉的话像往常一样地厚道。

    “老爷子,抻把手是应该的,您用不着这么客气……”

    而“洪衍武”说到这里,脸却似乎一红,但随后仍然直抒己见。

    “……您……要是真想谢我们,能不能告诉我们‘挫虎龙’的事儿?最好……最好还能帮我们抓一条……”

    “老刀鱼”惊奇地扬起脑袋,他没想到洪衍武竟然时刻念念不忘地惦记这件事,便又细细打量了他两眼。这时,他才看得清楚,那张脸上全是坚定和肯定。看来,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

    “你知不知道你要找的东西有多凶悍,碰见过的人就没有几个活下来的?抓一条?那是痴心妄想!想找它,那就是去找死啊!”

    “老刀鱼”性子直,这话可有点不客气。

    “事在人为嘛,您不就活下来了?何况现在年代也不同了,总能想出好办法来!”

    洪衍武倒是没介意,只是不肯放弃,还露出了信心满满的样子。

    “老刀鱼”的反应又是一怔,但没动声色,只是心里在冷笑。

    听不得老人劝告?哼,年轻人都是这么不知好歹!小嘴鱼吃蟹子,也不量量自己多大牙口!

    可随后,他又想到了人家刚才的施以援手的恩情,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收敛了轻视的眼神。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汉子,虽然对方不免有点挟恩相迫的意思,可他却不能不还这份人情。于是,便也只有把自己最不愿回忆的,当年遇到“挫虎龙”的细情,毫无保留地都说了出来。

    要说这件事的大致情况,其实洪衍武他们已经从“蛤蜊湾”村民口中了解的差不多了,但“老刀鱼”亲口对“挫虎龙”形态和凶勐的描述却相当翔实,却是他们从未想象到的。

    据“老刀鱼”所说,“挫虎龙”的样子其实和“刀鱼”极为相似。

    他见过的那条长约一米有余,只是浑身不是银色,而是深黑,且鳞片似铁,鱼叉鱼刀均难以伤害,背鳍尾鳍更如刀锋一样锐利,发狠的时候甚至可以把木船撞破。

    而且这种凶物还极有心计,绝对狡猾。表面上它不像鲨鱼那样凶狠,而是很温柔很可爱,要是遇见它,就会发现它一会儿在你左面摇摇脑袋,一会儿在你右边摆摆尾巴,像是无意攻击。

    但此时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这家伙其实是在迷惑和观察,首先让人放松警惕,然后就会寻找进攻的最佳角度和机会。

    一旦这家伙看准了时机,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过来,只需一瞬间,就能割开人的骨头,把人开膛破肚。

    其实当年,勉强躲过第一次攻击,胸口鲜血淋漓“老刀鱼”已经逃到了船上,却没防备“挫虎龙”最后还能从海中跃起,结果他被那条鱼张开血盆大口,用一排锋利的牙齿,“咔嚓”一口就咬掉了半张脸去。

    如果不是靠着新入海的渔船坚实,恐怕他也免不了船毁人亡的下场。可即便如此,当他驾着小船逃到近海的时候,渔船的底部也开始漏水了……

    最后,“老刀鱼”还额外又讲述了一个有关“挫虎龙”的传说故事。在当年,这是许多“海碰子”耳熟能详的典故。

    据说,蛇岛本是老天爷囚禁“罪龙”的所在。在蛇岛的山洞里深藏着的一公一母两条巨蛇,就是从天庭罚下的“罪龙”,所以它们才能在这里繁殖出成千上万条毒蛇。

    但公蛇一直不安分在岛上寂寞的生活,时时刻刻想要渡海脱身。因为“天条”有云,一旦罪龙渡海成功,便可脱去蛇形重成真龙。

    于是在一个大雾迷蒙的早晨,公蛇自以为得到了好时机,便不听母蛇的劝阻,径自入海朝陆地游去。

    在这个过程中,蛇身就逐渐鳞光闪烁,龙爪龙角也开始萌生。

    可眼看着就要达到陆地化形成龙了,早就明察秋毫天神,却派下来的两条利剑般的“挫虎龙”来狙击。

    它们及时地从波涛中飞起,只听“嚓”的一声,那条意见化成一半龙身的公蛇就立即断成两截,鲜血喷涌,惨死坠海,变成辽东半岛海域里的一景,“瘦龙岛”。

    而从此,“挫虎龙”也就正式成了蛇岛守卫,永远看守着岛上不计其数的毒蛇,使之不再脱逃……

    啊,这些迷人又可怕的故事,伴着初升的月光,让火堆旁的洪衍武、陈力泉和“小百子”无不听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