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再看,便看到自己光着的脚,原本穿着的那双皮屦不见了。太阳已在头顶,奇怪的是没有行军。从咸阳出发,两天走了四舍,可到蓝田是五舍,现在距蓝田县城应该还有三十里,然而等他光着脚站起,却发现自己就在蓝田城外。
蓝田不是一座大城,只是一座城周十二里左右的小城。辋川水出山涧后,在城东汇入刚刚拐弯九十度的霸水。夏阳所在的陷士营在霸水东岸,与县城隔着北去的霸水。
三十万大军聚在一地,夏阳目光所及除了军帐还是军帐、除了秦卒还是秦卒。他正恍惚间,前日那种山呼海啸的喊声又来——霸水下游,几十艘老式大翼的保护下,一艘挂有日月常旗的楼船缓缓行来。
代表王者的楼船当然不能是舟师的那种楼船,舟师楼船不过两层,赵政现在乘坐的王舟楼层却有四层。楼层一层高过一层,越往上越小。每一楼都设有女墙,持殳的甲士立于其上,常旗竖立在第四层楼面,女墙也插着军旗,远远看去楼船上旗帜林立,声威甚壮。
这样高大的楼船几乎要将整个霸水占满,好在行船不需要纤夫,楼船上的欋手划着船桨,以比步行略快一点的速度行往十多里外的蓝田县城。霸水两岸的士卒见楼船驶来不仅跪地,而且撕声大呼,哪怕他们身着甲胄。
“你为何不跪?”一个声音忽然问。夏阳想说介者不拜时,发现自己除了一件长襦、一条跗注,其他什么也没有。
“你为何也不跪?”夏阳看到对方没有跪拜,身上也没有甲胄。他手中只有一坛酒,问话后正扬起脖子灌酒,没看到自己的窘态。
“将死之人,何须再跪。”一句话提醒了夏阳,酒坛放下时,夏阳才看到此人黥过的脸,除了两条粗浓的眉毛、横视的眼睛,看不清完整的相貌。
“若是楚军不来,如何会死?”夏阳似乎是自己安慰着自己,他不想死在蓝田,咸阳城内有他的家人。
“楚军?”黥面卒笑了起来。“嘿嘿,果是国贼。”
“我非国贼!我乃……”夏阳条件反射式的辩白,这时楼船越来越近,雄壮威武的万岁呼声将他的话语全部遮盖。不过黥面卒对他的辩白毫不在乎,对国贼也毫不在乎。
霸水最开始是东西流向,过蓝田县城变成南北流向。此前是霸水下游两岸的秦卒在呼喊,随着王舟楼船的靠近,霸水上游的秦卒虽看不到王舟,他们也高声呼喊起来。
霸水沿岸三、四十万人在欢呼,呼声惊天动地。以至于几十里之外还在爬山沟的熊荆也听到了这种动静。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赵政射死了,要是知道肯定会骂娘。这不传说中的木偶小人扎针吗?他当然可以死,可死的如此窝囊,就很让人很气愤了。好在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他只惊异秦人的呼声。
“禀告大王,此乃秦人呼秦王也。”耳朵尖的士卒站在山涧高处,顺着风虽然听不真切,可大致能猜到秦军是在呼喊秦王的呼声。
“呼秦王?”熊荆冷笑。冷笑过后又是愤恨。
虽然在沙盘上,这条由辋川出秦岭的谷道较其余数道易行,谷道也宽大,只是沙盘上只有山川走势而无植被分布。于是走着走着就有四人合抱的大章长在路中间,单人可以侧着身子通过,马车、火炮、辎重就非得伐木不可。
伐木除了前半日耽误,余下的都是事先砍伐,但不断出现的沟壑又常常挡住去路。行军前公输忌对此早有预料,然而工兵预备的还不够。工兵、民夫彻夜修路架桥,仍然不能保证楚军的正常行军,走到第三天,全军才登上秦岭高处,往下还有几十里才能出川。
辋川道,在唐代王维的笔下那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辋川图》),现在楚军走来则是汗中有血,血中有泪。火炮不能前行时,只能拆开用肩膀抬。十斤炮炮筒重四百四十公斤,山路上四个人抬着勉强吃力;十五斤炮炮筒重五百八十六公斤,四个人抬实在吃力,六个人抬山路上又不好行走。
驭手、炮手们炮一上肩膀,不到合适的地方就不能下肩,坚持不住的时候他们身躯一直抖,眼泪忍不住哗啦哗啦掉。好在翻过最高那个山坳后,剩下的道路不但平坦,还是都是下坡。
熊荆本来期望今天下午能够出辋川入白鹿塬,现在已经是中午,按山势行程看,再怎么拼命也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出川,明天下午甚至可能是晚上全军才能重新集结。那个时候,蒙恬的二十万人早就到蓝田了。
现在唯一的希望在于兵出白鹿塬可以出其不意。霸水由东往西,在蓝田城东面拐了一个直角,往北流入渭水。这个直角的南面是辋川水,两条河流形成一个端正的三岔路口。因为河流的限制,五十万秦军必然要分布在霸水两侧。
八十多年前楚军不胜,主要是出蓝田道后无法渡过东西流向的霸水上游。往西又被辋川水堵着,即便渡过辋川水,秦军也已占据了辋川水西面、白鹿塬东南的山塬。楚军由低处攻高处,箭矢一旦用尽,就完全处于劣势了。
现在楚军不从霸水上游出川,而是从霸水西面出川,最少可以先把霸水西岸、蓝田城附近的秦军尽数歼灭。至于能不能歼灭霸水对岸的秦军,那就只能视情况而定了。
因为飞讯传讯的限制,宛城的郦且和郢都的作战司无法尽知辋川道的地形,根本给不了太多的建议,他们唠叨的不是出蓝田拔咸阳,而是不断反复强调执行乙案的条件已经成熟,应该尽快执行乙案;斗于雉、成通、斗常、潘无命等人认为从白鹿塬出山后,先是尽歼霸水西岸的秦军,再渡河击溃霸水东岸的秦军,尤其是今天中午传来的呼声让他们更加坚持这一点。
鄂乐、庄无地等人则认为,出其不意尽歼霸水以西的秦军就可以了。接下来不应该渡过霸水攻击秦军,而是应该顺着霸水往北,渡过浐水后抢占灞桥西面的枳道——秦咸阳不是后世的咸阳市,而在后世西安正北稍稍偏西之处。
霸水、浐水出秦岭后相夹之地就是白鹿塬,白鹿塬的北面尽头(出山八十多里),两水交汇后流入渭水。入渭水处河湾广阔,泥沙淤积,并不适合架桥。
所以从蓝田去咸阳,基本上是走霸水东岸,在浐水霸水交汇后、霸水入渭水前,河道最窄处就是灞桥(出山约一百余里),一过灞桥就是枳道亭。历史若不改变,二十二年后,秦王子婴将‘素车白马,係颈以组,封皇帝璽符节,降枳道旁’,秦国就此灭亡。
枳道亭往西就是秦宫渭南,渭南兴乐宫与渭北咸阳城之间架有长桥。桥宽六丈(13.86米)、桥长三百八十步(526米),这是入咸阳的捷径。
楚军不东渡霸水,而是北进夺取灞桥,秦军假如不跟随,几成空城的咸阳很可能来不及堵塞城门门洞——咸阳城门修的极宽,仅仅中间的御道就宽十二丈,两侧门道超过五丈,赵政既然敢决战于蓝田,咸阳城这么宽的门洞很可能不会堵塞,火炮放列一轰,咸阳即破。
尚如秦军跟随,五十万人向北急进百余里以抢夺灞桥,考虑到真正的精锐之师只是蒙武麾下的二十多万人,这二十多万人又刚刚奔袭六百多里,真正能赶到灞桥的士卒只是一部分。楚军要打击的正是这一部分秦军,击溃这部分秦军后再东渡霸水,沿岸南攻,从秦军一字长蛇阵的北端打到南端,若无意外,五十万人将尽溃。
山涧中幕府一片闷热,庄无地说完‘五十万人尽溃’时,帐中将率皆惊愕。
“臣以为……”潘无命性急,他下意识的觉得庄无地的策略不可靠,十万打五十万,五十人尽溃太过夸张,可他话出口又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秦军必有舟师……”鄂君乐道,没有舟师他最不习惯。
“秦军舟师惧我火炮,渭水也不过四、五百步,何况狭窄之霸水?”庄无地驳道。
“秦军若兵分两路,一路行于霸水以西,一路行以霸水以东,若之何?”斗常问道。
“如此最善。”庄无地道。“我军煞费苦心至此,不正是欲使秦人分兵?秦人分于霸水东西,我军可与东侧秦军战,亦可与西侧秦军战。不论如何,皆非十万对五十万。”
庄无地说完揖向熊荆,“臣以为我军之长,乃比关中之卒善战,又比蒙武之军振奋。我战,关中之卒不如我;我行,蒙武之军不及我。此战万不可阵而后战,而当行而再战、边行边战。蒙武之军疲惫,关中之卒羸弱,不阵而战,秦人必败。”
“然我军粮秣不多也。”斗于雉提醒了一句。辋川道不便通行,士卒只带有七日干粮,今天是第三日。
“可、”熊荆与庄无地异口同声,最后还是熊荆道:“我们可夺敌之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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