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季节的原因,从陈仓数千里回转的那支两万多人楚军不可能马上赶到越地,秦军攻入越地面对的只是楚越两军的残部,水陆加起来仅仅三万多人。邗沟的南出口广陵对面便是朱方,朱方东南百里则是江南运河的北出口渔浦(今江阴西利港)。
所谓‘吴古故水道,出平门,上郭池,入渎,出巢湖,上历地,过梅亭,入杨湖,出渔浦,入大江,奏广陵。’此前吴国夫差开凿的江南运河如今仍在通航。秦军横渡长江后可由渔浦入江南运河,经杨湖(今常州无锡间之阳湖)、梅亭(即梅里,无锡东南梅村)、历地(即蠡地)、巢湖(今漕湖,苏州西北蠡湖),渎(今苏州西四十里之射渎),最后抵达故吴都吴城。
吴城以南则是百尺渎,经过震泽,拳(今嘉兴)、御儿(今桐乡崇福镇)、最后从河庄山(即今萧山之白虎山,钱塘江江道一直北徙)出钱塘江,渡江即可至会稽。
吴城沿着百尺渎可以至钱塘江,伍子胥开凿的胥浦也可以从旧吴城航至钱塘江。《禹贡》云:‘三江既入,震泽底定’。所谓三江,即松江、娄江、东江。松江即后世的吴淞江,苏州河;娄江即后世的浏河,从太仓入海;东江则是胥浦。河道由震泽东南出,经澄湖、白蚬湖、平湖,从武原(今海盐)入杭州湾。
水道走向如此,也就不难判断沿途的军事节点。
朱方是邗沟与江南运河的交汇点,又扼控着长江出海口,必然是军争之地。是否夺取朱方关系到秦军水陆两军是否能攻入江东。渔浦虽然也是其中一个节点,但只有步卒才能攻取占领城邑,舟师并不合适占领。哪怕舟师夺取了渔浦,十万步卒仍被堵在广陵不能南下,依然不能攻略江东。
朱方之后自然是吴城。吴城是江南运河与百尺渎的交汇点,攻占吴城可顺百尺渎南下越地,直取会稽。又可以顺着东江出杭邑湾,武原南面就是觐(今宁波)。吴城必然是双方争夺的对象。拔下吴城,江东也随之定鼎。
最后则是会稽。会稽是越国旧都,越地的中心。虽然会稽以南还有瓯越、闽越、南越、雒越等地,但会稽一旦陷落、越无诸如果战死,好不容易归复的越国必定会再度四分五裂。
这些都是双方谋士非常清楚的事情,也是淖狡与王翦心里非常清楚的事情。是以得闻楚军开始撤军,王翦马上命令白林率右军出寿郢顺淮水东下。淮水沿岸仍是楚国的城邑,但是这些兵力不足的城邑只可守城,无法出城与乘舟东下的秦军交战。
楚军撤离,秦军东去。听闻这个消息的淖狡有些吃惊,郦且却道:“此秦人欲出邗沟,与舟师合也。”
寿郢、琅琊是两个犄角,失去这一对犄角后,接下来首当其冲的便是江东的朱方。
“秦人粮草何解?”淖狡知道郦且的意思,可他还是看不懂王翦的举动。“寿郢以下,下蔡、曲阳、钟离、善道、淮阴等城皆在我手。秦人东下可,粮草东下不可。”
“非也!”郦且与郦且身边的申通异口同声叹,郦且没说话,用眼色示意申通说话。申通于是道:“大司马所见唯鸿沟也,然此时齐人已为秦人所驱,粮草可由齐境顺沂水、沐水而运至下邳,再由下邳经泗水运至淮阴。”
“啊?”淮上水系发达,淖狡确实只盯着鸿沟一线,忘了还有泗水一线。越地、江东与齐鲁的联系一向紧密。这才有鲁人徒越、越都琅琊这种现象。
“禀大司马,若淮阴可死守之……”寿郢,淮阴,一在淮西一在淮东,都是阻止北方大军南下的要镇,然而楚军此时无兵可守。包含淮阴籍士卒在内的淮南师绝大部分士卒都在沙海之战中战死,八岁以上的男子又迁徙新郢,几百名五、六十岁的老卒和满城女子根本无力死守淮阴。
“速命淮阴降秦。”知道淮阴情况的淖狡无奈下令。
“淮阴岂能降秦?!”一侧的州侯若是淮南师师率,淮阴不是他的封邑,但他视淮阴为自己的故土。
“不降秦又能如何?”淖狡反驳。“不降,淮阴全城皆死?!”
“降秦彼等亦为秦人所征!与其运粮庾死于道,还不如战死。”州侯若悲愤道,拳头攥的紧紧。
“是战是降,可由淮阴定夺。”郦且见淖狡与州侯若争论,只好出声建议。他如此建议,淖狡遂道:“告之淮阴,是战是降,自行定夺。”
淖狡刚刚说完眉头便皱起。以淮阴人的禀性,必然会是选择战死。此时的淮阴不再是以前数里的小邑,淮阴现在是城周三十多里的大城。想到秦军将从淮阴城斩下上万颗头颅赢论,微微颤抖的同时淖狡忍不住闭目。
楚军撤离寿郢,秦军也撤离寿郢,两支军队不约而同的加速离开。四月辛亥,寿郢王城燃起熊熊大火,烟火十里可见,这座建城不过十七年的国经此毁于一旦,楚国东地也宣告沦陷。而在朱方、吴城、会稽等地,等候已久的楚人陆续终于登上了舟楫,乘风出航。
朱方起航的舟楫仍然沿着长江前往灯塔岛;吴城起航的舟楫则顺着松江出吴淞,汇入浩浩荡荡舟流;会稽最远,然而会稽起航的舟楫也要沿着百尺渎返回吴城,同样从吴淞出海。四月的东海不似冬日那般狂暴,无数舟楫张帆出海,仿佛在海上架出一道巨大的浮桥。二十多万楚人正沿着这道浮桥东行,一去不返。
炮舰之将沈尹尚所在的旗舰鹊山号就在这道巨大浮桥的北面游曳。撤离琅琊后,楚越舟师炮舰便退至长江出海口外泥沙冲积而成的一个小岛。后世这里将称为如东,可两千多年前这里一个荒岛。占领琅琊的秦军舟师即将沿海南下,九百里的距离不过三日的行程,战舟炮舰落锚于此,恰好能屏护楚人东渡。
虽然就在浮桥北侧,但艉楼上的沈尹尚拿起陆离镜也看不到西南方向百里外的‘巨大浮桥’,他也无心南顾,只是时不时举起陆离镜看向北方。大海茫茫,谁也不知道秦军舟师何时南下。
“盐邑有讯否?”放下陆离镜的沈尹尚有些疲倦的问向桅盘。
盐邑就是盐城,这个时代的盐城就在海边。从琅琊到纪鄣(今赣榆东北),再从纪鄣到郁山(云梦山),又从郁山到盐邑,再从盐邑到如东的这个沙岛,九百里海岸皆有观察哨。一旦有警,即用飞讯告知。
舰队退到长江口不是没原因的,节节抵抗不是拖时间的好办法。一退近千里,以地中海三桨战舟对后勤的依赖,秦人南下必有运输粮秣甚至是清水的庞大后勤舟楫,舰队只要击沉这些后勤舟楫,不说歼灭秦军舟师,秦军舟师狼狈退回琅琊后再度南下最少要在两个月才能再度进攻。但这只是在避迁之前,避迁已经开始,楚越两军必要严防死守。
沈尹尚相问,桅盘上的了望卒立即用陆离镜看向海岸上的飞讯杆,回报道:“禀将军,无讯也。”
沈尹尚心中失望,嘴上却道:“无讯最善。”
‘轰、轰……’,沈尹尚话音刚落,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炮声,他举起陆离镜寻找什么没有找到,桅盘上了望卒用陆离镜搜索半天,终于看到了一片黄色的舟帆。
“禀将军,朱雀级!”陆地有一道警戒线,海上又由新朱雀级组成的另一道警戒线。
“彼何讯?”沈尹尚再无半点懈怠,整个人立即紧张起来,然而桅盘上半天也没有回答。
“彼何讯?!”沈尹尚不明所以,朱雀级鸣炮自然是有警,有警就应该传讯,告之秦人动向和战舟数量。“彼何讯?!”他再问,有些急了。
沈尹尚第三次问时,身边舟吏伸手指着北方,道:“将军……”
风往北吹,顺风比逆风慢的新朱雀级缓缓出现在海平面上。陆离镜里,其后方不是海洋的蓝色,而是一片斑驳的褐色,桅杆与横桁构成的十字架好似冬季未落雪时光秃秃的森林,冰冷且肃杀。沈尹尚终于知道了望卒为何不说话了,和他一样,他说不出话。
“鸣炮!秦人已至,战舟遮海。”沈尹尚强作镇定。他不知道秦人是如何南下,可事实就是秦人已经南下,舟队已在数十里外。这么近的距离海舟是跑不过战舟的,好在‘浮桥’在鹊山号西南百里,避迁的舟楫可以紧急靠岸。至于接下来如何避迁,只有神灵才知道。
鹊山号上突然鸣炮传讯,满是春风的海港内响起刺耳的汽笛,所有炮舰紧急起锚,落帆驶往港外。越人欋手、剑盾卒也迅速登上战舟,午后酣睡的越无诸这时被仆臣连忙摇醒:“大王、大王,秦人已至,战舟遮海、战舟遮海。”
“秦人?!何来秦人?”越无诸一醒来便听到刺耳的汽笛声,他下意识拔剑。己方海陆都有警戒,他实在想不通秦人是怎么南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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