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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即位
    战报传到新郢的当日,新郢满城悲哭,那些挺着肚子待产的公主媵妾哭晕了好几个,反倒是应该最悲痛的芈玹含泪强作镇定,询问朝臣安排诸事。

    从今年四月太社、太庙、正朝迁至新郢起,新郢已然是楚国的国都。寿郢、纪郢不再履行都城的职责,退为郡城性质的城邑。既是国都,就要视朝。代父监国的熊胜年纪太小,每每视朝皆由芈玹陪同,母子俩上廷后向群臣揖礼,接受回礼后便坐在王席上旁听朝议。

    熊胜年幼,芈玹虽是敖后可她是名女子,坐在王席上并没有决断朝议的能力。新城君芈昌、芈玹之父芈仞此时已是朝臣,可以站在廷上议事,但他们毕竟是外戚,朝上没有多少威望。在熊荆的设计中,熊悍本来可以以敖弟的身份在朝上襄助妻子和儿子,日后成为诸敖之一,可这步棋阴差阳错之下却全部断送了。

    沙海战败,接下来最重大的事务就是运走数十万等待迁徙的童子和工匠。他们此时正散居于诸越之地,秦人陵师舟师海陆并进,很可能会在季风转向前占领会稽,俘虏这几十万人。现在的希望就是寿郢能守到三月,三月可以运走其中一半以上的人;然后再希望从羌地返楚的斗于雉能再守几个月,这样才能将剩下的十几、二十万人运出来。

    这就决定了已抵达新郢的三万工匠及其家人绝大多数都在造舟,而不是修建屋宇、制造武器。已经迁至新郢的二十八万男童女童每日也在伐木;最后是自己造舟迁至新郢的贵族和商贾也在全力造舟,他们造出的渔舟统一由四国金行购买。

    大司马府召命抵达新郢时,勿畀我正在潟湖东岸的生驹山地伐木。听闻谒者宣读召命,勿畀我怔了一怔,而后坐在了横倒的一株大章上定神。山岭中伐木者众,四周全是挥斧头的喝声和蒸汽机的轰鸣,还有便是大章快要倒地时人们散开的呼喊和童子们的惊叫。

    生长了数百年、上千年的大章一颗颗伐倒,每当倒下摇晃中大章枝叶上的积雪便会撒下,好似下了一场暴雪。皂衣谒者猝不及防被空中飞下的雪沫击中,皂衣变成了白衣,帽子也打歪了,坐在大章上缓过劲来的勿畀我看着谒者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此急召也,请君速随小人至朝。”谒者是王宫官吏,努力保持着王宫官吏的威严。

    “唯唯。”谒者正色勿畀我也正色。几个月前熊荆强制解散知彼司,他好像丢了魂魄,到了新郢也没有待在新郢台地,而是直接入山日夜不休的伐木,直到今日被急召。

    伐木伐成光秃秃的生驹山地与新郢所在的那片台地只隔着一个潟湖,碧绿的湖水荡漾,小舟很快就划到台地东侧靠岸,一旁等候的马车立即将勿畀我接入王宫。视朝此时已经结束,接见勿畀我的是诸敖之一的昭黍,他拿出大司马府的讯文道:“大司马急召你至寿郢。”

    “寿郢?为何此时相召?”勿畀我草草将讯文看了一遍,上面没有任何解释。

    “当是寿郢危急。”昭黍也不清楚大司马府的意思,讯文上并未提及要重建知彼司。

    “寿郢危急?”勿畀我一直在生驹山地伐木,他知道楚军战败、熊荆战死,可对天下的局势并不了解,实际上心灰意冷的他无意了解。

    昭黍见他迷糊,只好将眼下天下局势简单描述了一遍。勿畀我听到最后心惊。他本以为楚军只是战败,没想到竟是全军覆没。覆没与战败是两种意思,而今魏赵已降,无可战之卒的结果将是秦吞天下之势不可避免,或许明年天下就要一统。

    “为今之计,唯有刺杀秦王!”勿畀我思虑之后说出自己的提议。

    “大司马、正朝必然不允。”昭黍没有问当下的对策,勿畀我一说刺杀他本能的觉得不可行。很早以前刺杀就被正朝否决了。

    “不刺,寿郢何守?”勿畀我并不想放弃自己的提议。“天下将倾,唯杀秦王可阻之。不杀,数十万楚人皆将成秦虏,昭敖真愿如此乎?”

    一边是君子式的看上去极为可笑的操行,一边是几十万楚人的性命。单以理性言之,应该马上刺杀秦王赵政,如此才能救出几十万楚人。可这明明有违道德信仰,做这种天厌的事情,神灵必会降灾于楚国。昭黍看着信心满满的勿畀我无语,片刻后他才顾左右而言他的答道:“召你至此,乃告大司马相召。刺杀之计,至寿郢后可告之于大司马。”

    “昭敖乃我楚国之敖,我楚国政出于正朝而非出于大司马府,昭敖为何不可询问朝臣,朝决此事?”勿畀我急道。“童子三十余万,工匠十数万,五十万楚人危在旦夕,如此也不能刺秦王?!”

    “不德之事,必有殃灾。”昭黍长叹,他还是反对刺杀。

    “何为不德?”勿畀我争辩道。“秦政乃暴政,秦王乃暴虐之王,杀之乃扶天下于既倾,解万民于水火,此德政也!请昭敖于正朝朝决此事,秦王若死,数十万楚人无恙。”

    可以预计,淖狡肯定是反对刺杀,要想摆脱淖狡的反对,唯一的办法就是朝决。唯有以正朝政令强压,大司马府才可能支持此事。勿畀我义正言辞,找不出反对理由的昭黍不得不答应了此事。然而等勿畀我离开,他才想起明后两日正朝休沐,之后又是新君即位,即位后方才视朝。

    想到自己要在新君视朝第一日提议刺杀秦王、发起朝决,昭黍不免感到一阵不适。但想到勿畀我刚才说的那个理由,又觉得为了几十万坐而待虏的楚人刺杀秦王并无不可。

    昭黍闷闷两日,第三日是太卜观曳选定的即位吉日。太庙中,三岁的熊胜要比一般童子高大,一身淄衣的样子忍不住让人想到十二年前灵柩前即位的熊荆。不过现在满脸懵懂的熊胜要比当年熊荆小好几岁,他稚嫩的小脸上也看不见父王战死的悲伤,只有对即位之礼的茫然。似乎是不太明白今日为何要来太庙,不太明白太庙里为何这么多人哭泣。

    怀有八个多月身孕的芈玹站在他的身边,拉起他的小手让他镇定。自从那一次杀人后,芈玹就与往常不同了。此时她清丽的面容中,眸子里的哀伤无可掩饰,但目光依旧明亮专注,只有在太后赵妃靠近熊胜时,才微微散乱。

    儿子的战死几乎让赵妃崩溃,寝疾数日等即位之礼这日方勉强起身。哭着哭着她忍不住上前抱住熊胜哀伤痛哭,主持即位之礼的昭黍数次婉言相劝才将她劝下。

    “皇天太一,隆显大佑,成命统序,符契图文,金匮策书,神明昭告,属予楚之黎民……”当着朝臣的面,昭黍有些麻木的读着即位的祝文,声音回荡在这座匆匆建成、未有帷帐的新太庙。任谁也想不到,熊荆即位后国势蒸蒸日上的楚国会迁徙到数千里外的一个僻野海岛上,以这里为楚国新都,行楚国史上第四十三次即位之礼。

    “天命有终,往而不返。大敖薨前,已定王长子监国,王长子当即敖位于太庙。请王长子即位为大敖,敖后为敖太后,太后为祖太后……”祝词念完,昭黍大声宣告熊胜即位成为楚国大敖,宣告芈玹日后为楚国太后,宣告赵妃日后为楚国祖太后。

    国玺、册书立即奉了上来,新任左史的烛信言道:“大王薨前,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楚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以答扬先君列祖之光训……”

    烛信言毕,全场安静了下来,群臣都看向站在大廷中央的熊胜。援夕之月已过,熊胜已是三岁,群臣并不希望他能像大人一般的作答,只希望在芈玹的教导下,能大致说完那几句谦逊的言辞,好完成整个即位之礼。

    熊胜不言,一侧的芈玹只好蹲下与他对视,问道:“母后之言忘否?”看着小脸郁结的儿子,芈玹笑着与他说话。她以为他是忘了言辞,遂道:“胜儿当言:‘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

    熊胜丝毫没有忘记母后教导的那些言辞,尽管他要记住那些言辞非常艰难,芈玹说话间,他连连摇头,有些明白发生什么事的他连连问道:“父王……父王,彼等言父王,为何孩儿不见父王……”

    昭黍高喊大敖,熊胜以为是父亲回来了,他茫然看着围着自己的大臣,却怎么也不见父亲。孩子寻找父亲是天性使让,芈玹闻言眼圈一红,道:“父王已薨,今日起你便是大敖。”

    “弗要。孩儿弗要大敖,胜儿要父王。”熊胜摇头更甚,群臣听见他的稚音心皆是一酸。

    “胜儿,你父王已死,今日起你便是大敖。”芈玹不说还好,一说父王已死,终于明白怎么回事的熊胜放声大哭。他挥舞着手臂喊道:“弗要大敖,胜儿要父王、要父王!呜呜……”

    新君大哭,答词是不可能了。昭黍叹息一声,高声道:“臣拜见大敖,拜见敖太后、祖太后。”

    “臣拜见大敖,拜见敖太后、祖太后。”群臣跟着昭黍,他们的呼声压住了熊胜的哭声。

    “大敖万岁!”伏拜的昭黍再道。

    “大敖万岁!大敖万岁!大敖万岁!”太庙里再也听不到哭声,只有一阵接一阵的欢呼。雪花恰在这时落了下来,飘落在踩踏肮脏了的道路上,将世间还原成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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