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温暖的时代,四月的江东芳菲已近,一片翠绿。熊荆目送妻子东去,也目送无数避迁的舟楫东去。大司马府控制下的舟楫,各氏贵族的舟楫、商贾的舟楫,如果这些舟楫列队展开,长度将超过三、四百里。熊荆两世的记忆中,恐怕只有抗战初期从上海往内陆抢运机器设备的船队,以及诺曼底盟军一望无际的登陆舰只,才有如此宏大的规模。
站在朱方码头高处,看到最后一排舟楫消失在天际,熊荆无比惆怅。鲁阳君等人想要出声劝慰时,他默默道:“楚人必返!”
几十万人乘风而去,就是为了日后打回楚国。鲁阳君道:“大敖英明,他日我楚人必返天下!”
“秦人土鸡瓦狗,不堪一击耳!”朱逐辞不达意,妻子走后也没人在旁规劝,直抒胸臆。
好在熊荆知道他是个粗人,对他微笑,而后看向左右近臣,道:“走吧。”
目送妻子离开,数万艘舟楫花了三日才全部驶离朱方,航入东海。熊荆在朱方停留了三日,每日站在岸边目送舟楫远去。他的目送让舟楫上无数人跪拜痛哭,一些人甚至跳下长江不愿避迁,然而不避迁又能如何?难道像赵人一样,五尺以上全部战死战场,剩下遍地的妇孺?
即便没有蓬莱,没有避迁,熊荆也不愿这么做。军中现有士卒战死后,赵政再怎么残暴,楚国也还能留下一些骨血。项梁、项伯不是留下来了吗?江东八千子弟不也是留下来了吗?秦人硬要说楚人是秦人,那也要几十年上百年彻底同化楚人之后,在同化之前,楚人依然是楚人。
现实如此,但楚国为何会落到今日这种境地?朱方返回寿郢路上,熊荆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贪求奢华,追求安逸,向慕风雅,沉迷女色……,这些都是,并且全是内因。然而整个天下都在剧变,士不再守节,人不再有信,上古竞德,中古逐智,当今较力。这种不可抑制的剧变中,道德是日渐趋下的。楚国也是天下的一部分,自然也被裹挟其中。
楚国虽然趋下,但速度要比中原各国更慢。先君怀王受张仪欺诈,站在中原各国乃至后世人的立场,皆以为他蠢。但为什么会说他蠢,难道不是因为中原各国乃至后世已经视欺诈为日常?他们日常被欺诈,日常防欺诈,见谁上当了,第一反应自然是这个人真蠢,连这种当都上。
人与人互相欺诈,人与人防备欺诈,这就是韩非所说的‘逐智’。怀王上当,反映楚国社会还没有像中原各国那样演变成一个逐智社会。这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因为不智,楚国没有坚定反秦,不断地在亲秦与反秦之间摇摆,最终自食恶果。这种恶果延续到今日,使得楚国再也没办法回天,只能避迁于蓬莱……
“妾拜见大敖……”寿郢总章,听闻儿子回宫,赵妃立即领着赢南等五女前来拜见。妾是不需要婚礼的,说纳就纳。谁会设宴庆祝自己抢到一名女奴呢?
“免礼吧。”一路返回,若有所得的熊荆感觉到母后的步步紧逼,眉头微皱。“四月末五月起海上便有飓风,请母后这几日便启程至朱方……”
“今日已过望日,大敖今夜起便与诸女合床,合床后母后自然启程。”为送数万艘舟楫出航,熊荆在朱方停留了三日,返郢时虽然加速划行,回到寿郢还是比预计要晚。
赵妃再度提出要求,熊荆很是尴尬,母后好像妓院老鸨一样赶着他和诸女合床,还当着诸女的面。“母后!合床之事不急……”
“既如此,启程之事也不急。”赵妃反唇相击,一副很无所谓的模样。
“母后!”熊荆被她逼得没办法,只能道:“此事便有母后定夺安排。”
“母后无有安排,全是彼等商议。”赵妃把安排合床的事情推给了诸女。“以彼等之商议,今日便是赢南,明日是妫可嘉,第三日是姬玉,第四日是驺悦,第五日是巴麓。”
赵妃吐出一连串的安排,在儿子目瞪口呆之际再道:“今夜母后便于赢南宫中相侯,大敖勿忘。”
“母后你……”熊荆被雷倒了,母后这是要把自己当种马吗?可惜赵妃头也不回带着诸女而去,身边只剩下忍不住窃笑的长姜。
“你还笑!”熊荆瞪着长姜,老家伙不说还好,一说他笑得更欢。
“大敖当知屈大夫之辞也。”长姜罕见的吊起了书袋。“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九侯淑女,多迅众些。老僕以为,合床之时,必然不是公主一人。”
“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九侯淑女,多迅众些……”熊荆复念着屈原所作的楚辞。待宿的十六岁女子,厌倦了就马上更换;列国送来的公主贵女,不但多而且极为出众。这便是君王夜夜笙歌,奢靡荒淫的生活。“不可。”他艰难的摇头。
“太后所为,乃是要大王多生子嗣。”长姜服侍先王,又服侍熊荆,两代正僕,所言中肯。“而今大楚危亡,大王确当多生子嗣。”
“可……”熊荆本想说自己已有子嗣,但想到赵妃说的三子才有一子,又无语了。妻子没有再孕,他总得多备几个儿子,万一胜儿夭折,也不至于传位给弟弟。他是无所谓传给弟弟还是传给儿子,但妻子呢?母后呢?臣僚呢?
“唉!”熊荆长叹,合床这件无法回避的事情被他暂时放下。郢都还有一件要事需他处置,那便是驺无诸封王。楚越盟书商议快一个月了,再商议就要被越人看作故意为难。他得尽快在寿郢与驺无诸会盟,然后再回到启封大营。
除此,便是他自己的甲胄了。新的镍钜配方和新工艺下的甲胄防护倍于之前,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沙水之战楚国阵亡四、五千人,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们没有着甲。如果他们全副武装,秦军骑兵很难伤害他们。
臂弩、长弓对楚卒钜甲没有任何杀伤效果,不管它们离得有多近,除非是用成夔的弓;砍杀同样对钜甲无效,即便秦军用的是钜剑,也不能砍开楚卒身上的钜甲。秦军对身着钜甲的楚卒造成伤害的武器并不多,大约只有这么几样:
一是强弩,包括荆弩和蹶张弩,蹶张弩必须离得足够近,大约十五步可以破甲;
二是淬火后矛头坚硬的铁矛。可酋矛与强弩不同,酋矛能否破甲,在于秦卒能否发挥出矛的威力。简单的说,就是秦卒能以多快的速度和力度刺矛。如果是像楚军那样冲矛,不但快速,而且跳跃,全身七十多公斤的力量全压在矛尖上,更厚的骑士甲胄也能击破;如果只是双手突刺,没有跳跃,那也不能破甲。
另外还有秦军骑兵的骑矛。骑矛的力量如果不断裂的话,杀伤倍于楚卒奔跑式的冲矛;最后是被秦军缴获的投石机,还有一般布置在城头用以守城的人力投石机。
步卒钜甲因为重量限制,防护效果也被限制。骑士因为有马匹,身着两重盔甲,蹶张弩已不能造成杀伤,能杀伤骑士的只能是荆弩,除此则是骑卒与步卒的全力冲矛。
本来要避迁到新郢的欧丑因为制造新的镍钜甲胄留了下来,他迫不及待要熊荆去钜铁府看看新造的甲片。晚上就要彻底淫乱的熊荆对楚越新盟书无从发力,闲来无事便出正寝前往城北的钜铁府,他也想看看欧丑到底造出了什么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