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此前秦国遭受过一样,楚国现在也仿佛成了透明,无数讯息通过秦军占领的魏地传向秦国。这是无法制止的事情,贱者为了衣食,贵者为了后路,他们并不情愿在一棵树上吊死。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能接触的消息并不比大楚新闻登载的更机密,像‘舟楫出海试航,敖后忧之随行’这种本不是什么机密的消息,大楚新闻已堂而皇之的刊载。实际上审核这则消息的知己司司曾阴也很是为难。不刊载吧,如何告诉全天下人楚国已经找到了退路,即便全天下被秦人占领,不愿为秦民的天下人也可以像韩人归赵、周人东奔一样有个归宿。
刊载吧。秦人得到消息肯定会加速进攻,提前与楚军决战。如果败了,一切都结束;纵使胜了,楚军又还能剩下多少可战之卒?不过在郦且和勿畀我的说服下,这则消息还是得以刊登。其上特别点明了敖后本是前往送行,见海上波涛汹涌颇为担心,遂抛下长公子随同舟楫一道前行新郢。
郦且和勿畀我都同意的东西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收到消息的当日,赵政就忍不住下令急召王翦,要他马上前来驻跸处谒见。而在此之前,王翦早就做好了谒见准备,他把军务安排妥当随即启程,还让儿子王贲拿着此前拜将赐予的符节和斧钺,匆匆赶往两百里外的怀县。
“大将军此欲辞也?”卫缭这日很早就告假出了怀县,在怀县城外三十里等候王翦。兵符很小,斧钺却狭长,他一看到斧钺就知道了王翦心中的打算。
“大王若命我出战,我唯有请辞。”对卫缭,王翦是直言的。这也是他来怀县前的打算。
“岂能如此!岂能如此!”卫缭大吃一惊,连喊两声才止,他最担心的就是王翦请辞。“大将军乃秦人,岂能坐视大秦战败,岂能忍心秦人战死……”
“大秦征战数百年,秦人战死者多矣。我大父、我父,皆战死于长平。”王翦眼帘低垂,脸庞有种说不出的悲哀。秦军杀六国人不少,秦人自己也死了不少。可如果不这样,秦人又怎么升爵受赏?
“荆人乃强弩之末,其若败我,亦不可亡秦。”王翦说完再道,目光清明。
“那将军何惧?!”卫缭几乎要跺脚了。“六十万甲士为何不击十万荆人?”
“强弩虽末,中者亦死。”王翦答道。“非万不得已,我焉能率军犯险?老秦人不多矣!”
卫缭不是秦人,但卫缭身边的短兵、御手多是秦人,闻言浑身一震,尽数低头。十多年来,秦军伤亡近百万,真正的关中精卒越来越少,特别是李信那两战损失众多关中士卒。
“没有老秦人,关东士卒如何惧我秦人?”王翦反问。“我之意,乃于营中以老练新,战时以关东士卒攻伐荆王,老秦士卒押后,然此需时日,此时未到相决之时。大王太急,非要掳荆国长公子不可。为一荆国公子而失我老秦人,揠助苗长者也。”
“此非大王太急,此乃荆人有道后伏、无道先叛。若不掳荆国长公子,他日荆国必然复起。”卫缭不是不知道王翦的主意,可他根本不敢跟赵政说王翦的主意。
“荆王我大秦尚且不惧,何惧荆国长公子?”王翦鄙夷道,他想不通大王到底在担心什么。
“唉!”王翦持重、老练,最难得是知命,可他虽是大秦的大将军,却对整个大秦孤陋寡闻。卫缭想说又不好说,也不敢说。他长叹之后道:“大将军谒见大王时,万不可劝大王毋掳荆国长公子。”
“为何不劝?”王翦不明所以的看着他。“难道大王问我为何不战时,我言臣怯荆王,恐有辱使命,故不敢战?”
“大将军若劝毋掳荆国长公子,大王必怒。”解释已经来不及了,谒者前往秦军幕府召王翦谒见,一路上都是跟着王翦的。卫缭不能在这与王翦言说太久,言说太久赵高这个小人问起,大王得知后心里说不定又要生疑。给足了谒者金玉,卫缭匆匆别过,王翦则急入怀县县城,谒见赵政。
与曲台宫一样,狭小的郡守府堆满了全国各地传来的公文简牍,赵政腰背笔直的坐在蒻席上,看着向自己揖礼的大将军王翦。他甚至连示意都没有示意,一旁的赵高就递给王翦一张大楚新闻,上面的内容王翦不看也清楚。
“武都侯言,我秦人不服少海风浪,出海则目眩倾吐,大将军知否?”赵政没有免礼,而是直接开口细问起了军情。
“臣知也。”赵婴是王翦的麾下,军报必要入王翦幕府。至于赵婴是另令书一份军报送至国尉府,他是管不了的。“如今冬日未过,少海风浪未歇,过半欋手不服风浪,战舟不可出海。”
“为之奈何?”赵政笔直看着王翦,追问对策。
“武都侯言,欲召港外齐人欋手,臣以为不妥。”王翦不是舟师将率,他说的是赵婴的办法。
“为何不妥?”赵政再度追问。“大将军此前废子母钱、授齐卒与田,此甚善,然今日又为何言不妥?”
“臣为齐国计,故以为不妥。”王翦道。“而今齐国乃我之盟,大王又与齐人盟誓,书曰不可再废子母钱、授齐卒与田……”
“竟有此事?”赵政错愕。与齐国的盟书不是他草拟的,是右丞相王绾草拟的,当时在高台上他不过是站了一站,象征性的歃了歃血,其他的毫无印象。
“禀大王,确有此事。”一侧的赵高揖告道。“盟书确言,我……”
“齐人亦配与我大秦为盟!”赵政怒斥,赵高马上不敢说话了。“与齐为盟,乃权益之计。寡人要一统天下,为何要守与齐之盟?!”
赵政本来是压抑着怒火的,他急召王翦,王翦竟要先安排军务再来,如此耽误了一日;到了怀县又与卫缭在城外私会,又耽误了半个时辰。他足足等了一日另半个时辰才见到王翦!并且,王翦还在意齐国,齐国这样的国家,连赵国和魏国……,不,不!是连韩国都不如,何须在意?
“臣以为,齐人善战。”王翦感觉到了赵政的怒火,他不敢揣摩他的心意,只能实话实话。“唯田氏贪婪,得国又不正,不敢令之战也。今我与齐人为盟,齐人可牵制数万荆人,以使荆人不敢聚兵于启封;又使荆人不得齐人之冠带衣履,国中日敝。彼时不论,此时万不可为区区欋手而背秦齐之盟。”
“不背秦齐之盟,我何得齐人欋手?!”赵政大声喊道。“不得齐人欋手,舟师又如何绝荆人之本根?!”
“……”王翦本想说荆人本根不重要,想到卫缭的交代,他话到了嘴边也只能吞了下去,强忍赵政压迫过来的怒气。
“寡人之意……”赵政眸子闪动,目光不断在王翦脸上游移。王翦的心这时候也悬了起来,任天由命的等待赵政的决断。好一会,赵政吐出一口浊气,道:“舟师距大将军千余里,又要入荆国海岸,军讯来往时日甚长,故而……”
赵政吐了一口浊气,王翦则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没有等赵政说完便道:“臣亦以为武都侯距臣太远,又是舟师,臣辖制不易。臣今后专于与荆王之陆战,请大王准允。”
“可。”怒气并未全部发泄完的赵政板着的脸稍微有些放松,但一会他又再度严肃:“大将军快则冬日、慢则明年,必要与荆王相决。”
“臣知也。”放弃舟师的指挥权,换来大王对自己决战时间的宽容,王翦也微微吐了口气。“然臣仍以为不可轻背秦齐之盟,而今齐人以为可存社稷,若是……”
“前岁大将军大破齐人,今日又何惧齐人?”赵政看着王翦很是疑惑。想到王翦又要答什么齐人善战,他顿时不想再与王翦讨论齐人如何如何。在他眼里,朝三暮四的齐人和地上的蚂蚁没有什么差别。想踩就踩上一脚,不踩不过是自己太忙一时忘记了。
王翦很快就退下,和来时一样,他匆匆返回大梁西北的幕府。他离开怀县时,准允赵婴征召齐人欋手的王命也从怀县发出,传至千里外的芝罘。
粟价已过五百钱的齐国,入行伍可以饱食,可以废子母钱,可以授田,这种事情几乎是天上掉肉脯。港内传出征召消息后,当日军营就被挤满,身背子母钱的渔人连舟楫都不要,只要秦军肯收自己,立马卖掉舟楫入营。
一入秦军军营,那些收子母钱的子钱家和胥吏就拿自己没有办法;而秦军授田,开春耕种,今年起家人最少不会挨饿。应征的渔人是无忧了,整个齐国马上鸡飞狗跳。盟书上约定:齐秦两国以潍水为界,西为秦王之地,东为齐君之地。两国无相加戎,好恶同之。
芝罘只是借给秦人泊舟用的,没想到秦人把芝罘当成秦地,又玩王翦玩过的那套把戏。一时间即墨那个狭小的正朝又争吵不已,这齐秦之盟秦国到底是遵守还是想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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