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后千头万绪,然而诸多事务中,最重要、最紧迫的就是避迁。原先寄以希望的浙北和岭南因为秦国拥有战舟不得不放弃,海外只能避迁于东北方向的蓬莱三岛,这是渔舟、大舫,以及青瀚舟都能划到的地方,当下最好的选择。
但是能划到不等于能生存,以前寻找硫磺的海舟对蓬莱三岛有过详细的书面报告。三岛上的土人会农耕的主要集中在蓬莱的北面,也就是后世的北九州,方丈(本州岛及四国岛)、瀛洲(北海道)上多是毛发稠密的野人,这些野人全靠鱼猎采集为生。
熊荆对日本历史很陌生,实际上在大和民族的祖先‘和人’出现以前,日本最少经历过两次人口替代。用日本自己的考古划分,此时的日本正处于绳文时代之后的弥生时代(公元前300年-公元250年)的前期。‘和人’出现在弥生时代之后的古坟时代,大约在五世纪‘统一’全日本。
‘和人’之前是邪马台,邪马台是渡来人的直属后代,渡来人与最早的绳文人又不是同一批,考古发掘的渡来人头骨形状与绳文人完全不同。大多数学者认为,绳文人实际就是虾夷人,他们从东北亚横渡海峡到库页岛,再从库页岛南下到北海道,最后抵达九州岛。富士山就是虾夷人命名的,‘富士’是虾夷人的女火神。
渡来人出现在日本,是从朝鲜半岛南端登陆,陆续在本州岛西南、九州岛北部种植水稻。这些水稻不是大陆南方稻,而是北方稻。依靠青铜武器和更高的生产率,渡来人把虾夷人赶至‘大山’以北,数百年后才由和国取代曾经朝贡汉朝的邪马台国。
历史如此,熊荆却以为现在蓬莱岛上渡来人就是后世的日本人,心中难免有些芥蒂。可再多芥蒂也要延续国祚、保存人民。移民东洲是不可能的,实在太过遥远;南下台湾、菲律宾、东南亚又多疫病,也是不可能的;只能前往蓬莱三岛,在瀛洲岛养马,在蓬莱、方丈养人。
至于几百万庶民,有多少人能乘上避迁的舟楫?国中粮秣,能支撑多少人登岛后不被饿死?这就不是他能猜测的了。他只记得航海报告上称三岛人丁稀少,甚于百越之地。这就是说,即便横夺土人的田地,也养活不了多少人口,一切只能靠登岛后自己开拓。
“臣等见过大王。”鲁阳君、勿畀我退下后,谒见的是昭黍与各国使臣,他们的揖礼声将沉思的熊荆唤醒。“大王勇武,臣等恭贺大王再败秦军。”
“大王之威名,秦人闻之色变。”齐国仅剩半壁,可齐国依然是大国,田合站在诸使臣之首的位置。“臣以为……”
“不要以为了。”熊荆挥袖,将无关人等全部挥退,又让人把石尪和白宜两人召入明堂,这才正色说道:“楚军再败于大泽,死四万人,巴蜀不保,天下亦将倾覆。”
“天下亦将倾覆?!”堂内全是抽冷气的声音,诸人瞪大着眼睛,看着熊荆不敢置信,然后熊荆并无半点玩笑之意,好一会诸人才确定这是真的。
“敢问大王,”几个人同时出声,“天下将倾覆,弊邑当如何?”
“正朝商议之前,寡人不便言及此事。”熊荆既不欺瞒,也不直言。
“敢问大王,造舟否?”白宜出声问道,他是大商,居于大梁信息便捷。
“寡人无可奉告。”熊荆再道。“寡人已召朝臣速至襄阳,以议国政,天下将倾当如何,朝议后才可朝决。朝决后方告之诸国与天下。然,楚国既与诸国结盟,寡人既诺商贾,自会践行盟书之言、诺时之语。
而今所能告者,秦国也有三桨战舟,其两次以多击少,楚军不胜。秦国少府日夜造舟,一年下水四、五千艘战舟之巨,彼时……”
“大王之意,秦人不可挡?”田合等人已经在抹汗了,四、五千艘战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大翼炮舰也不可阻挡秦人?”
“当下不可。”熊荆道:“秦人战舟遮蔽大泽,大翼炮舰仅十二艘,如何能挡?”
“我等商贾愿再购国债,请大王速造大翼炮舰。”白宜请求道。诸国容许商贾,承认子母钱借贷,但若天下倾覆,子母钱全部废止、他们这商贾将一无所有。
“不及也。”熊荆道。
“不及?”包括白宜,所有人都看着熊荆,不明白他为何说不及。
“陵师火炮不及三百门,一舟两门,不及一百五十艘炮舰。新造,火炮一日不及一门,三日才造两门,只可装一艘炮舰;海舟炮三百余门,然海舟炮皆三十二斤,炮舰不可用。秦人一日建造十艘甚至十数艘战舟,彼以十击一,我不可胜。”
火炮存量与产量是制约大翼炮舰下水数量的关键原因,除此还有炮座底部的弹簧。马车减震弹簧生产工艺并不成熟,因此弹簧未曾普及。一门十五斤炮需要上百根弹簧,弹簧制造不及,只能从王宫贵人的马车上拆下。
“难道、我赵国便要亡了?”平阳君赵恒听到这里浑身发软,他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赵国若亡,我魏国亦亡矣。”魏间忧快被吓哭了,他的眉毛愁成一个八字,幽怨的看着熊荆。魏国还有两郡之地,可这几年一直在倒霉。尤其是这次,本想跟着楚军去关中耀武扬威一次,做一回占领军,故而派的是最精锐的士卒,没想这些士卒全沉在了大泽。
“我齐国亦亡矣!”田合也带着哭腔,他本以为象禾关大胜扭转了局势,没想到大泽又败了。
“我楚国……”昭黍听到大泽再败就脑子充血,昭氏私卒参与此战,估计是全军覆没了。
“楚国必不亡!”熊荆语气斩钉截铁。“诸国也不亡。”
“若是王廷贵人避迁于海上,无百姓丁口,存亦存也。”田合重重叹息。他大约猜到了熊荆的办法,当下唯一的可行之策就是避迁于海。
“齐国难道想绝祀?”熊荆没有承认避迁,但这样说等于是承认。
“天下之外皆弊地,若只为继祀,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存祀?可若为国邦、若为百姓,我等又岂能弃民而去、避迁于海?”田合也想像赵恒那般箕坐于地,弯着腰的他最终还是站直了。
“难道齐国愿降秦?!”熊荆没有与田合争论是否弃民而去、避之于海,他只想知道齐国的打算。
“若天下真将倾覆,不降于秦,如何存社稷、护百姓?”田合反问道。“韩国虽亡,然韩氏未绝祀。”
韩王安降秦虽不是封君,好歹也是个君王,为了做出表率,传闻秦王准许他保存社稷、祭祀先祖。田合的话顿让熊荆很不悦,他道:“齐王真信秦人?寡人曾闻,齐人义不帝秦,宁蹈东海!”
“确有此言,然蹈东海可护齐民否?”田合叹道。
“魏国如何?”魏间忧仍然站着,熊荆没有回答田合,而是问他。
“魏国必追随楚国,楚国避迁,魏国亦避迁;楚国与秦人决一死战,魏国也与秦人决一死战。”魏间忧话毕,箕坐在地的平阳君赵恒也挣扎着起来,他也大声道:“赵国亦如魏国,必与秦人决一死战。”
“我韩国……,亦是如此。”韩钲的声音本来响亮,见诸人转头看向自己连忙低头,声音也小了下去。
“诸国皆愿与秦人决一死战,齐国为何……”熊荆这才与田合说话。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田合道。“为民故,寡君唯有降秦。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大王弃民而去,恻隐之心何在?”
“即便降秦,秦王也不会善待百姓。”熊荆不同意田合的观点,可不再像刚才那样理直气壮。
保护臣民是君王最基本的责任。尽管避迁蓬莱可以沿岸划行,尽管楚国如今有三十五万五千吨舟楫,尽管造府一年之内还可以再增加二十万吨舟楫,尽管这些舟楫一次就可以迁徙百万民众……,然而能够迁徙的人还是少数。
他知道统一天下后赵政都做了些什么,秦国的政制、赵政的性情只会奴役百姓,而不可能珍惜百姓。留在楚地的那些民众,将像秦军当年占领的旧郢一样,遭受一场浩劫。
“秦王亦人也,凡人皆有恻隐之心。”田合道。“大王既言天下将倾,天命在秦。为天下故、为百姓故,诸国若肯降于秦,秦王为何不善待百姓?”
今天的田合似乎变了一个人,熊荆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然而转头看向勿畀我的位置。勿畀我已经出去了,他没有找到他。
“关东与秦国势不两立,齐使为何要为秦人说降?”不是熊荆个人觉得田合的话刺耳,在场所有人都觉得他的话刺耳。
“秦国虽我仇敌,然鄙人只为百姓计。”田合正色道。“天命既已在秦,又何苦逆天而行,置百姓性命于不顾?此合君王之道乎?”
“齐使如何知晓天命已然在秦?”昭黍不悦,其余诸人也对田合怒目相向。
“齐使请回吧。”熊荆不想田合成为众矢之的,要他告退。“楚秦之战,楚国必不降!楚国不降,非寡人不惜民众,乃因我楚人不服!楚人宁与蛮夷为伍,亦不愿与奴隶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