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之后的方城一如南郑那般暖阳高照,那一日郢师穿过象禾关北上,又一次追到了汾陉塞。秦军落荒而逃,途中撇下辎重、力卒、粮秣,这才抢先一步,入汾陉塞后往北急行。
一支军队如果决心要逃亡,道路也通畅,那是怎么也追不上的。秦军快郢师一步,一日四舍逃向后方,郢师追至不及,只能止步于汾陉塞。
汾陉塞本是楚国的关塞,但那是在楚国最强盛的威王时期和怀王前期,养虺这些打了鸡血的将率多次进言要求拔下汾陉塞,熊荆对此笑而不语。汾陉塞外驻军一日,次日楚军便唱着恺歌回军方城。
此时郢师击杀李信、大败秦军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那些忧心忡忡前来楚国郢都的使臣,闻讯一改愁容,也不去郢都,直接转向方城,就在方城口迎接凯旋而返的熊荆。
奋死作战,凯旋返国被所有人赞美、恭贺,显示自己的勇武,这便是楚军士卒的追求。卷城城外,使臣、力卒、庶民近万人出城相迎,熊荆还在半里外,他们已经大拜顿首了。
熊荆走进时,先是臣子、使臣,高喊:“臣等恭贺大王再败秦人!”,接着是近万人在欢呼:“大王万岁!万岁……”
万岁之声自然比不上士卒在战场的呐喊,这种声音熊荆听来总是少了几分阳刚,多了一些献媚。然而这种欢呼让他忍不住的愉悦,也让郢师的士卒愉悦。
忍着笑意,熊荆打量人群中迎接自己的大臣,昭黍在,石尪在,大司马府的鲁阳君在、勿畀我在。他们身边站着的是诸国的使臣,赵国相邦平阳君赵恒、魏国信陵君魏间忧、齐国即墨大夫田合、韩国大夫韩钲。再旁边便是白宜为首的商贾,猗氏、孔氏、弦氏、师氏、郭氏、段氏……,诸氏的人跪在白宜身旁,向自己顿首大拜。
大部分人都笑容满面,唯独鲁阳君和勿畀我两人,一人明显是在强笑,笑容僵硬,目光幽幽;另一人则阴沉着脸,两道浓眉接在一起,快变成一条眉毛。熊荆了解勿畀我,每当他两条眉毛变成一条时,总有坏事发生。
盛大的恭贺和欢呼声中,郢师士卒的步伐更加矫健,军靴整齐的踏在坚硬的泥地上,震起阵阵轻烟似的尘土。随着他们步入卷城,入驻方城,郊迎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臣见过大王!”熊荆没有召见昭黍、石尪和各国使臣,而是先召见鲁阳君与勿畀我。两人对于自己先被谒见并不奇怪,大王一贯务实不务虚,国事、兵事为重。
“何事?”熊荆一开口就问,目光紧盯着两人。
“臣……”两人对视一眼,还是鲁阳君先道。“南郑之战,唉……,”他叹息了一声才道:“败矣!”
“败?”熊荆心猛然一沉,原有的喜悦消失的无影无踪。造府新造的大翼炮舰西进南郑,为的正是这场决战,没想到还是战败了。难道楚国要毁在秦军舟师手里?
“大战前秦人退入大泽,驺敖从之,两军阵于泽上,秦人战舟四百五十余艘,我军仅两百八十余艘。然,秦人战舟密集成阵,撞击后以勾镰勾住我军战舟……”
鲁阳君从襄阳赶来,禀告的是舟师退回南郑后发到大司马府的长篇讯报。讯报不但详细描述了战斗过程,还统计了楚越两军的损失。两百八十多艘战舟,最后只有一百一十六艘退出大泽回到了南郑。成封的右军全军覆没,诸氏五师和越师一大半战舟战沉。唯一可是算是全身而退的是项超率领的右军与卜梁居率领的大翼炮舰。另外,驺开所乘的旗舰也被撞沉,没有人知道驺开、景龟的音讯。
之前熊荆只是没有喜悦,现在则是全身发寒,冷气从背脊直冲上来,头晕目眩。两百八十多艘战舟战沉了一百六十多艘,四万多士卒战死,仅三万人幸存!
更致命的是己方堵不住鱼关,堵不住鱼关巴蜀的丢失将无法避免。而秦国得到巴蜀,退往羌地的那六师一旅可能永远也回不了楚国。
“唯有弃守南郑!”熊荆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心神,极力保持镇定。
弃守南郑不是熊荆一人的想法,大司马府收到南郑传来的讯报后,作战司的第一条建议就是弃守南郑。
弃守南郑、商於、方城,退守樊襄。战线收缩,楚军兵力严重缺乏的困境才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扞关——襄阳——上蔡——大梁——陶邑——穆陵关,这样一道简陋的防线才能勉强维持。
然而战略性的后撤会对楚国带来剧烈的震荡,一些就封的誉士、封君将被迫放弃自己的封邑和封闾,他们的臣民该如何处置?如果全部南迁,几百万人会花费巨大的开支,并且江东的接收能力也很有限,即便有东洲之谷,有限的田地也未必能养活这么多人。
另一个忧虑来自知彼司的报告,熊荆弃守南郑让鲁阳君沉默时,勿畀我又道:“启禀大王:秦王拆章台宫、曲台宫、极宫等宫室,以造战舟……”
“秦人也拆宫室了!”熊荆惊讶道。
“然。”勿畀我深深点头,“秦人造舟场日夜不歇,每月下水战舟数百艘不止。”
咸阳被焚毁后,关中一直伐木不断,为的是重建方圆八十里的咸阳城。这也是知彼司没办法从伐木量来判断秦军建造战舟的原因,几年来秦国十几万隶臣一直在伐木,从未停歇。
阿房出,蜀山兀。阿房宫建完,蜀地的山林也就兀了。诗人虽有夸张,未必没有史实依据。以造舟场的统计,建造一艘海舟需要六百三十多颗大章,而建造一艘卒翼战舟,则需五十五颗大章,十一艘卒翼战舟的木料等于一艘海战。
假如秦国一月下水三百艘战舟,三百艘战舟就是二十七艘海舟,这仅仅是一个月,一年则是三百二十七艘海舟,需要二十万颗大章。大章消耗如此巨大,单靠秦岭、横断山脉、六盘山的森林自然不够。
秦人建造战舟木料短缺,只能拆下宫室木料造舟。熊荆对此做法并不陌生,可想到秦宫室的规模、想到咸阳南北那些规模浩大的宫殿,他仿佛看到无数五桨战舟潮水般向自己涌来。
他重重的呼了口气,鲁阳君没有纠结南郑是否弃守的问题,勿畀我说完他也说道:“府尹以为我军当速造战舟,不然秦人以战舟攻我,我军不敌。”
“造战舟何用?”熊荆听见他说的是‘府尹以为’不是‘郦且以为’。“战舟再多,有士卒否?战舟再多,有火炮否?即便将陵师火炮全部搬上战舟,也不过两三百艘战舟而已。你说大翼炮舰只可破舟不能沉舟,大翼炮舰何用?”
“臣……”鲁阳君一时语塞。秦军舟师两败楚军,造成大量伤亡,以至于国内几无可战之卒,这才是楚国面临的致命问题。楚国军制不同于秦国,楚地连料民都未曾实施,短时间内没办法征集新的士卒,同样不能有效使用利用所有资源,并被新收复地区拖累。
“臣以为旧郢方城当行秦律,不行秦律,新复之地不得士卒,我军无以战。”勿畀我也看出楚国当下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军事力量不能得到补充,不能得到有效补充的最大原因是楚法不适合秦地。
“善!”熊荆闻言立即转头盯着勿畀我,大声问道:“如何行之?!”
“臣以为,其一当重募官吏。秦国若无秦吏,秦律亦是不行。或言之,秦律皆在秦吏,无秦吏则无今日之秦国。今我粮秣之不集,士卒之不战、税赋之不收,皆因楚国无官吏也。”
熊荆表情平静听勿畀我说话,表情之下似乎孕育了无穷的怒火。勿畀我也豁出去了,他壮起胆子继续道:“其二,当废子母钱。齐卒于王翦麾下能战,于齐人麾下不能战,何以?皆因秦人废子母钱也。齐军尚有十万,若能尽废子母钱,齐人可战也!
臣之进谏,只为大王、只为楚国计,请大王三思!”
勿畀我越说到最后就越是慷慨激扬,说道‘请大王三思’时,他眼睛忽然湿润,忍不住落下泪来。作为知彼司的司尹,他完全知道当下的形势。母国危急,若此时不能出奇策扭转乾坤,母国必亡。
他的话说完明堂里一阵沉寂,熊荆和鲁阳君都没有说话,良久熊荆才重重叹息了一声,压下愤怒对鲁阳君问出一个极端的比喻:“大饥,君无粮,食屎否?”
“臣……”鲁阳君瞬间明白了熊荆的意思,他没有思索,直接摇头道:“臣不食。”
“不食则饿死,如之奈何?”熊荆再问,但这一次他问的不是鲁阳君,而是在问自己。
“臣不食也。”鲁阳君忍了几忍,可想到自己吃的是屎,还是摇头道:“与其食屎,臣宁愿死。”
熊荆与鲁阳君一问一答,勿畀我当然知道比喻的是什么,落泪的他想到局势就这般的无法挽回,自己的母国终究要亡于秦人之手,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也让熊荆和鲁阳君心生悲切,熊荆劝慰他道:“既是贵人,便行贵人之事,岂能忽而改之?”
“不改,楚国亡矣!”勿畀我大声道,满脸是泪水。
“能改,必改之;不能,必不改!积重而难返,你何以不知?!”勿畀我哭的熊荆也落泪,然后熊荆没有半点动摇。要亡国,那便亡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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