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天下最好的倡优,也未必能比得上垣柏此时脸上的表情。听闻远处有人叱喝,听出喝问之人平静又带着几分威严,他凶恶的脸迅速变了一种表情,拳头也变成了柔荑,还顺势理了理衷皱巴巴的衣襟,这才转身揖向那誉士,大声道:“禀贵人,我等无事,娱戏而已。”
说话时他也前行,似乎想把誉士挡在落钱之处以外。
“娱戏?”誉士正走来,脸上似笑非笑,让人看不出玄机。
“确是娱戏。”垣柏步快,走在最前,老鼠须三人在后。趁着这个机会,老鼠须还不动声色在惊和黑夫两人身边警告了几句。兄弟俩已拿回兄长的裤子,正想帮他穿起来,衷却不顾什么体面,他忙着拾起地上的银币。
“为何地上尽是银钱?”誉士走的近了,看到了地上那些银币。
“此乃……”垣柏一阵傻笑,也不避讳的道:“去岁惊借我千三百钱,如今还之。”
“垣柏言你借其千三百钱,确否?”誉士看向发愣的惊,出言问道。
“然、然也。”贵人发问,原本佝偻着身子的惊立即跪下。钱是真的借了,这是实情。
惊的答话让垣柏发出一阵轻笑,他一边说话一边去扶跪在地上的惊,“愚夫!大王早有军令,军中不兴跪拜,还不起身。”待将傻瓜一样的惊扶起,他又腆着脸对誉士道:“同袍即兄弟,我垣柏余者无有,但若兄弟有难,钱尚能接济一二。”
“你知晓便好。”看着垣柏和惊勾肩搭背的站在一起,誉士又打量了一干人几眼,转身而去。垣柏见之大喜,连忙和其余诸人揖礼,唱道:“送贵人。”
誉士忽然的来,忽然的走。衷好不容易拾起的那些银币再度被垣柏的人夺走,他们扔下几句狠话方一干人才扬长而去。衷再度气急,人坐在地上眼泪连连的喊着要告官。
“大兄误也,此事告官无用。”理亏所以气衰,同伍的黑夫很清楚事情的经过。
“彼等无视王法,夺我、夺我夷钱,……”衷仍然气急,说了两句才醒悟弟弟正帮着那恶人说话,未残的那只手连连几巴掌打在黑夫脸上。
“大兄、大兄,”惊见大哥打二哥,吓了一跳,他抓住衷的手道:“打我!打我!此弟之误。前岁与新妇在泽中欢好,有孕后舅氏非要万钱不允嫁,不然便要告官……”
惊说着说着就哭了。作为家中最小的弟弟,他从小吃的好穿的好,长的也好,还读过一段时间书。男人光长的好却没钱,是很痛苦的事情。泽中私会女子致使女子有孕,不马上结婚依秦法通奸是大罪,女子父亲吃准了这点所以索要更多的礼钱。
这件事黑夫知道,军中同袍也多数知道,唯独衷这个大哥不知道。此时惊说了出来,衷惊讶的嘴巴大张,一顿之后他又拽住了惊:“黑夫的聘钱、黑夫的聘钱也是你……”
黑夫是哥哥,惊的弟弟,然而弟弟有了新妇,哥哥却没有新妇,为何?本来是黑夫先娶的,没想到那年腊月黑夫揣着四千钱出去一趟,回来便说钱不见了,谈好的婚事也告吹,相中的女子嫁给了别人。钱哪去了?钱全部给惊的舅氏了。
黑夫的四千钱,加上借垣柏的一千三百钱,同袍你二十钱、我三十钱凑的七百钱,最后家里又变卖了一些东西,东借西讨,凑足正常娶嫁的四千钱,总计万钱,才将那女子娶回。问垣柏借钱那是所有办法都想尽了,才问他借了一千三百钱。
兄弟俩本以为很快就能把钱还上——秦军士卒之所以闻战则喜,一是因为斩人头可以升爵,二是出战关东可以趁机掳掠财货。没想到楚军复郢,秦军大败,随后就是长达一年半的训练,根本没办法还。
惊满是委屈的痛哭,他觉得自己拖累了二哥,现在又拖累了大哥,哭的是越来越大声。哭声中黑夫想起了那名嫁给他人的女子,当初他信誓旦旦说要娶她的,眼眶也不禁湿润。他抬起衣袖擦去眼泪,道:“大兄勿忧,如今再战,我等必能得钱而回。彼时……”
黑夫的话将发怔的大哥拉回现实,回到现实他腰上硬邦邦的东西已经没了,他起身道:“此钱非我之钱,乃乡里诸人之钱。我要告官。”
衷说要告官,黑夫立马将他拦住了。“大兄万不可。楚法非秦法,告官要请讼师,无讼师告官也无用,县令必判我等有罪。”
“讼师?”秦国治下没有讼师,衷根本不知讼师为何物。
“然。”黑夫趁机拉住兄长。“楚法治下,凡告官必有讼师,讼师须以重金相请,钱多则无罪。惊借垣柏之钱,此确也;未还垣柏之钱,也确也……”
黑夫描述的,似乎是另一个世界,衷越听心里越迷糊。他在乡里曾听说,楚王治下好于秦王,万货之价低廉,田租赋税也低。前者确实,后者却未必。这不过是斗氏家臣不如秦吏精明严厉,容易被农人蒙混罢了。秦王治下虽万般不好,但秦法严峻,有罪无罪皆由县令决断,岂能使钱便能无罪?
惊的哭声渐止,因为黑夫正在说此战之后欠的钱全能还上。而此战也不会太久,军中誉士说过秦军只敢在冰封时攻伐,冰一化他们又会像老鼠一样缩回洞中。十二月、一月、二月,最多二月,战事便会结束,彼时便能有钱。
“告官、告官……”黑夫说的很认真,衷却听的心不在焉。乡里殷切之目光,希冀之叮嘱犹他在身前。他放眼看向远处,一面凤旗正在北风里招展,陌生的车队前后列着诸多甲士,正驶出武场行向竟陵城。他的心不知为何牵动了一下,快步走去。
“这个冬天是看不到雪了……”四轮马车上,熊荆正在喝茶。一会儿他要回郢都,安排完诸事然后率军出征。新编师旅的问题不小,但在战前也只能先放下。他这话未完,马车突然急停,车外甲士大喝:“何人擅闯?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