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话已出口,后悔无用,他只好睁大眼睛拼命地瞪着樊霁景,一副若敢放弃他就和他拼命的架势。
樊霁景无辜地回望着他。
两个人看着彼此,谁也不愿意想让步。
瞪着瞪着,花淮秀恍惚间将樊霁景眼前的神情和他从宋柏林房间出来的神情联想到了一起。
一模一样的五官,却截然不同的感觉。
或许是联想得久了,他竟觉得樊霁景的神情有些变化。虽然还是之前老老实实诚诚恳恳的表情,但眼睛却透露出一股深不可测的寒意。
“表哥?”樊霁景轻唤道。
花淮秀回神,“嗯?”
“我困了。”他说着,还揉了揉眼睛。
“……去睡吧。”花淮秀突然没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情。
真相未明(五)
武林大会召开在即,宋柏林争分夺秒地向江湖其他各派发布掌门过世和樊霁景将继任掌门的消息。
步楼廉在九华山被害到底不光彩。宋柏林故意让送信的弟子在路上延迟几天,趁机将步楼廉的丧事和樊霁景既然掌门之事在一天之内分上下午办了。这样等其他门派派人来吊唁时,木已成舟,不容易露出马脚。
这一天,九华派过得极为繁忙。
除了花淮秀之外,所有人都在奔忙着,不是从那头来,就是从这头去。
期间不时有人在大喊――
“宋师伯说要换棺材!”
“五师叔说召集所有弟子来哭丧!”
“掌门的尸体去哪里了?”
“我刚刚放在这里的烛台呢?”
“……”
花淮秀慢慢悠悠地走到灵堂外,嚎啕声和诵经声一阵阵地从里面传出来。
灵堂内果然跪满了人,一个个头低得极低,僧人在灵堂前诵经。
关醒等嫡传弟子跪在最前头,披着丧服,素冠压得低,看不清脸色。
九华派众弟子见花淮秀进来,哭声陡然放大,瞬间将诵经声淹没在哭海之中。
花淮秀在堂前鞠躬上香。
尽管他心中对步楼廉有诸多不满诸多不屑,但看到这种情景,他对他不免生出些许怜悯。一个人死了之后,来奔丧的人中,竟十之八九都是杀他的凶嫌,其中更包括他一手带大的弟子,他全新栽培的徒弟……这是何等的讽刺?又是何等的悲哀?
花淮秀叹了口气,慢慢转身到关醒等人面前。
五个人之中,只有樊霁景和上官叮咛答礼。
花淮秀从灵堂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点起一支香,开始烹茶。希望能借此平和自己胸腔里因那一室的虚伪算计而引起的反感和厌恶。
不知道过了多久。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花淮秀回神,望着被自己煮得乱七八糟的茶,幽幽叹了口气,起身开门。
门外的是樊霁景。他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是素菜和米饭。
花淮秀反身回桌前坐下,“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怎么有空来我房里?”
樊霁景苦笑道:“你说得好像我是要去成亲。”
花淮秀道:“那只是迟早。”他毫不掩饰话中酸意。
樊霁景并不接茬,进门将托盘放在他面前,“听说你早上什么都没吃,所以我特地带了你喜欢吃的菜来。”
“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说归说,花淮秀的眼睛还是朝托盘望去。
樊霁景指着托盘里的素八珍道:“我记得小时候还和你抢过这道菜。”
从他进来就一直绷着的脸终于微微缓和,花淮秀撇嘴道:“你还记得?”
樊霁景道:“我回去之后被父亲训了很久。”
花淮秀眼中难掩笑意,拿起筷子道:“我也是。”
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道无形河似乎窄了点,两人的距离又近了些。
花淮秀见只有一双筷子,便道:“你不吃?”
樊霁景道:“我与大师兄他们一道吃。”
无形河的河水暴涨。
花淮秀的脸又冷下来。
“表哥。”樊霁景温声道,“待用过饭,你便下山吧。天色暗了不好走。”
啪!
花淮秀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冷冷地看着他,“你怕我会连累你?”
樊霁景似乎呆了下,道:“从何说起?”
“收容我等于同时开罪礼部侍郎和花家。你刚刚继承九华派掌门之位,不想招惹强敌,也情有可原。我不会怪你的。”他嘴上说不会怪你,但眼睛却狠狠地瞪着他。
樊霁景叹气道:“表哥,你多心了。”
“那你究竟为何要三番两次赶我下山?”花淮秀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个。如果说他想继任掌门,不想与他牵扯,大可明明白白地拒绝他。若说他对他有意,又为何要一个劲儿地将他向外推?
外头传来呼唤声。
樊霁景回头看了眼,道:“师叔在找我,我要走了,晚上再来。”
花淮秀把头埋在饭里没说话。
樊霁景叹了口气,转身出门,并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
等他走后,花淮秀抬起头来。原本已经慢慢沉淀平静的心情重新掀起惊天骇浪。若说之前他还能自欺欺人地认为樊霁景还是那个傻傻呆呆的樊霁景,那么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怎么看他都像是隐藏了满腹的心事和秘密。
花淮秀伸出筷子,加了一口素八珍到嘴里,随即皱眉道:“我喜欢的果然只是三味楼的手艺。”
上午办丧,下午继任。
九华派忙得像赶集,有个弟子冲进大殿的时候,嘴角还挂着一颗米粒。
樊霁景穿着九华派掌门独有的宽大长袍,头顶银冠,在众人的注目下,缓缓走进殿中。
宋柏林站在九华派历代掌门的灵位前,将仙莲剑法和象征掌门人身份的仙莲剑亲自交托与他的手中。
樊霁景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站起身。
“参见掌门!”
九华派上下的一声齐喝,意味着九华派掌门之位从此易主!
花淮秀坐在屋檐上,远远地看着正在接受弟子参拜的樊霁景,第一次发现他们的距离竟然是那么的遥远。
曾经,他认为樊霁景是根不开窍的木头,希望他能变得聪明一点,机灵一点,至少离自己近一点。谁知道木头的确开窍了,聪明了,精灵了,他们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
木头成了金子,在所有人的眼底熠熠生辉,却惟独除去了他。
花淮秀突然抓起手边的瓦片,狠狠地朝大殿的方向丢去。
他的武功虽然不高,但是丢个瓦片当暗器却是不难。
眼见瓦片就要撞击在殿前,宋柏林等人面色突变。掌门继任大典被人丢瓦片在门前,这是何等丢人之事。但以他们离门口的距离,就算想接也是不及。
但预期中的破碎声并没有响起。
门前,樊霁景抓着瓦片,微笑着冲花淮秀点了点头,仿佛这只是两个童年伙伴之间的玩笑。
宋柏林等人舒出口气的同时,不禁对樊霁景的武功暗自心惊。
这样的轻功,恐怕步楼廉在世也未必能及!
夜静如水。
花淮秀忍不住将煮好却已经变冷的茶水倒进桶里。
尽管知道樊霁景刚任掌门,门中定然有很多事要找他,未必会守中午所定下的约,但等待之后发现自己已然被忽略的感受相当恶劣。恶劣到他不再想为下午丢瓦片之事道歉。
啪嗒。
脚踩树枝的声音。
来了?
花淮秀一愣,起身开门,却见一个酷似樊霁景的背影朝外闪过。他心中疑云顿起,想也不想地追了下去。
那人的脚程不快,他追出来之后,始终与那人保持着三四丈的距离。
路越走越偏僻,却十分熟悉。
花淮秀记起这分明是去扁峰闭关室的路。
果然,没多久扁峰闭关室便赫然在目。
那人在门口顿了顿,然后推门而入。
花淮秀不敢靠得太近,又怕太远听不清,只好蹑手蹑脚地挨过去。
刚走进,就听里面有人恭恭敬敬道:“扁师叔。”
花淮秀心头猛震。
竟真的是樊霁景!
室内。
扁峰别有深意地望了眼窗外,淡淡道:“听说你继任为掌门。”
樊霁景道:“是。”
“看来你的心愿都已经达成了。”扁峰的话里似有无尽感叹。
“我还没有将九华派发扬光大。”
扁峰沉默良久,缓缓道:“九华派真的要发扬光大吗?”
樊霁景愣住。
真相未明(六)
“又或者,你真的想把九华派发扬光大吗?”扁峰道。
樊霁景道:“将本门发扬光大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是好事,却未必是人人喜欢的事。人人喜欢的事,又未必是你喜欢的事。”
扁峰的话虽然绕口,但樊霁景却听懂了。
他道:“师叔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因为你绝对不想变成第二个步楼廉。”扁峰话中对已故掌门显然并无太多敬意。
樊霁景沉默。
“我与他从小一起在九华山长大,曾经的他斗志昂扬,聪明开朗,绝非你见到的模样。”扁峰轻叹了口气道,“他之所以会有今天,不过是因为选错了路。”
樊霁景浑身一震,眼中厉光一闪而过,仿佛千万根针从瞳孔中飞射处理,“他杀我父母在先,加害我在后。若非师叔你在暗中相护,我早已身首异处。这种丧心病狂的人根本就是人间败类,又岂是单单一句选错路可以辩解的!”他声音低哑,字字铿锵有力,恨意如滔滔江水般翻涌,连身在门外的花淮秀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但花淮秀更震惊的却是他的话。传言樊霁景的父母是不慎跌下山谷惨死,想不到这里头竟然还有这等隐情!
扁峰道:“我已经告诉你前因后果,你应当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一个情字。”
“情?”樊霁景冷笑道,“他若真喜欢我父亲,当初就该与他双双离开九华山,双宿双栖。可他唯恐名声不保,又贪婪权势,最终选择负我父亲,继承掌门之位。之后我父母两情相悦,本是神仙眷侣,他却偏偏又来破坏,害得我父母惨死,我沦为孤儿。如此还不够!他更将一切仇恨归咎于我!若不是师叔你与他约定从此闭关不出,不问九华之事,他根本不会放过我。”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胸口起伏不止。
这些话在他心里整整埋藏了十几年,而如今,他终于能够说出口。
这十几年的忍辱偷生,装傻充愣也终于有了回报。
步楼廉死了。
他当上了九华派掌门。
他的人生应当没有遗憾,但为何他却一点都不开心?
樊霁景转过头,望向窗户。
尽管隔着窗纸,他也能感觉到窗外那个人因震惊而加速的心跳声。
这些都是他最阴暗,最难以启齿的话,他从未想过要暴露在那个人面前。他想让那个人看的,是他的憨厚正直善良宽容。
可惜,事与愿违。
花淮秀执着的出乎他意料,所以他不得不亲自解开这个谜团。
――用这种方式。至少他不用面对那张脸,不用看到那个人失望和鄙视的表情。
“你已经亲手报了仇。”扁峰劝慰道。
“这或许是天意。”樊霁景道,“当年他为了讨好父亲,而将仙莲剑法私下传授给了他。如今,我就用这套父亲传授给我的剑法杀了他。果真是因果循环,屡报不爽。”
扁峰没有正面接话,“你的确是练武奇才。”
樊英死的时候,樊霁景才六岁,学仙莲剑法不过几个月。但就是这几个月,却让他记住了所有的剑法,并在十三岁那年学成。
撇去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论武功论心机论智慧,樊霁景都是继承九华派的最佳人选。因为宋柏林、吴常博和关醒等人的条件都在伯仲之间,谁都难以服众。
扁峰道:“你下一步想做什么?”
樊霁景回头看着他,虔诚道:“接你出关。”
扁峰听到“出关”两个字有些茫然。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能够听到这两个字从九华派掌门的口中说出来。他闭关之时,正当壮年,心中自有一番理想与抱负,若非为赎樊英夫妇被害时因一时犹豫而袖手旁观之罪,若非为了保住樊家最后一滴血脉,他是绝不肯屈居于此的。多少个夜,他曾在睡梦中都惦记着离开这座屋子,甚至离开九华山,从此逍遥快活,再不理九华派的纷纷扰扰。
可他终究不能。
“师叔?”樊霁景见他出神,轻声唤道。
扁峰回神,摆手道:“罢了,当离开时,我自会离开。”其实桎梏他的,从来都是与步楼廉许下的承诺。如今步楼廉已死,枷锁已去,离不离开反倒不重要了。
樊霁景道:“既然如此,我便在九华派等师叔回来。”
扁峰点点头,别有深意道:“我的事你不必挂心,多挂心自己的事,想想究竟要选哪条路才是正理。”
樊霁景默默应下。
门咿呀一声打开。
樊霁景倒退着出来,将门关上。
屋里的烛光从窗子里透出来,照在花淮秀的身上,将他半边脸上的神情映得清清楚楚。
心痛、震惊、失望……复杂到樊霁景难以分辨。
他的心陡然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走。”说着,他撇开脸,望着着前方小小的九华派房舍,踩着那条用凹凸的石板铺出来的小径,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花淮秀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
鞋底擦着地面,不时发出oo的声音。
就像一把锉子,不停地在两人的心头来回拉扯。
时至子夜。
樊霁景的房间依然还在乐意居,没有搬回后院。
他走到面前,推开门,转身看着花淮秀。
花淮秀也停下脚步看着他。
“表哥,早点睡吧。”樊霁景淡淡地说完,转身进屋,正要关门,却被花淮秀的手挡住。
“我有话要问你。”花淮秀黑如墨的眸子在黑暗中黑得发亮。
“表哥。”他轻叹。
花淮秀冷哼道:“你让我知晓这些不过是想让我离开九华派。既然想让我离开九华派,就要让我知道清清楚楚。”
樊霁景垂下眼睑,默默让开路。
花淮秀堂而皇之地进屋,点上灯。
樊霁景靠着门,一副随时送客的模样。
“我问你,你离开时故意和那个阴山派的郑风同行,是不是为了激怒我,好让我尾随你跟踪你,当你不在场的证人?”花淮秀瞪着他的目光冷厉如剑。
“是。”樊霁景平静地回答。
原本就堵在胸口的闷气更加疯狂地撞击着,花淮秀又道:“所以,你一入江州便不见踪影并不是在一家小客栈里大病一场,而是日夜兼程上了九华山,杀了步楼廉,然后又赶回江州,故意病怏怏地出现在我面前?”
“是。”
“从头到尾你都算计好了。算计好我会上九华山,算计我一定会为你作证?”
“不。我并没有料到你上九华山。”话说到这地步,实在没有再遮遮掩掩的必要,樊霁景开诚布公道,“不过即便你不来,我也可以请师叔派弟子去花家请你作证。”
“你知道我一定会作证?”花淮秀冷哼道,“莫忘记,你失踪的二十几日,我并未和你在一起。”
“你会的。”樊霁景毫不犹豫道。
花淮秀气得牙齿打颤。
“表哥。”樊霁景叹气道,“我发誓,从小到大,我只骗了你这一次。”
“难道还不够?”
樊霁景语塞。
花淮秀猛然转身,双手撑在桌面上,冷声道:“你不怕我揭发你?”
“即便你这样做,我也不会怪你。”
花淮秀冷笑。
他这声冷笑不但是对樊霁景,更是对自己。明明对方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在利用他,可为何他非但生不出半分憎恶,反而还为他感到心痛难过?
该死的!
是他自己坚持隐瞒父母的血海深仇,是他自己要一个人扛下这一切的一切,他为何要为这样一个人心痛难过?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明天一早就会走,走得远远的!”花淮秀捶桌,“现在,你给我出去!”
……
“表哥,这是我的房间。”
回答他的是急促的脚步声和大力的摔门声。
樊霁景倚着另外半扇门,望着外头的夜色,幽幽地舒出口气。
真相未明(七)
翌日清晨。
樊霁景刚出门,就看到花淮秀正背着包袱站在院子里,双手负在身后背对着他。
“表哥。”看到他身上的包袱,樊霁景松了口气之余,又不免有些失落。
花淮秀转过身,白皙俊秀的面孔冷若冰霜。他伸出手指,朝他勾了勾道:“过来。”
樊霁景疑惑地眯起眼睛。
花淮秀也跟着眯起眼睛,不过他不是打量,而是威胁。
樊霁景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
花淮秀不等他走到面前,手便出其不意地挥了一巴掌过去。
尽管这个动作对花淮秀来说很快,但在樊霁景眼里,却和商量好了再挥过去没区别。他轻轻松松地抬手将那只准备招呼到他脸上的手掌截住。
花淮秀瞪着他。
樊霁景回望着他,口气中带着一丝恳求,“表哥。”
花淮秀挑挑眉,目光却寸步不让。
樊霁景叹息,然后松开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
花淮秀放下微痛的掌心,冷冷道:“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再不相干。樊大掌门!”
樊霁景垂下眼睛,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花淮秀眸中冰霜瓦解,剩下一片心痛到难以自抑的失望。
昨夜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明明想好今天打完一个巴掌之后,他还要痛快淋漓地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最好能把他骂回那个又呆又傻又憨厚的樊霁景。可是当他真正站在他的面前,他就知道,再怎么骂都无济于事。那个又呆又傻又憨厚的樊霁景从来没有存在过。又或者,只存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
尽管是一个逼不得已的谎言。
花淮秀果断转身。
他宁可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来忘记这一段痛苦的感情,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多呆一瞬。
因为这一瞬实在太痛苦。
樊霁景抬头,定定地看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神情不断地挣扎着隐忍着,好似浪潮一样,翻过来又翻过去,直到对方完全消失在视线。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瞳孔中已经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宋柏林揣着一肚子怒气踏进乐意居的门。
原本以为让樊霁景继承掌门之位,九华派的事情就会简单很多,但如今发现,该简单的事情不但没有简单,而且变得更加复杂了。
他大跨步走到樊霁景房门前,连敲都没敲,直接拍开。
樊霁景正拿着一块抹布擦桌子。
“霁景!”宋柏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在做什么?”
樊霁景转过头,无辜地看着他道:“擦桌子。”
“擦……”宋柏林走到桌前,猛地一拍道,“你身为堂堂掌门,怎么可以亲自做这种小事?”
“可是以前我也是自己擦的。”
“以前是以前,你现在是掌门了,自然不一样。”宋柏林真恨不得自己刚才那一掌不是拍在桌上,而是拍在他的脑袋上。
樊霁景道:“掌门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掌门乃是九华派的当家人,地位尊崇,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可是刚才宋师叔推门进来的时候,似乎没想到掌门地位尊崇啊。”樊霁景眨着眼睛,依然是正经又单纯的神情。
宋柏林胸口的怒气好似一下子堕进冰窖,全成了冰渣子。
他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樊霁景若无其事地低头,抬起宋柏林拍在桌上的手,边擦桌子边问:“师叔来是有什么事吗?”
宋柏林强忍住荡漾在心头的怪异感,收敛脾气道:“泰山派和龙须派正在前厅等候。”
“这件事交给五师叔就好。”樊霁景道。
其实吴常博早就已经去了,宋柏林只是例行汇报。不,应该说,他原本准备例行告知,但现在突然有意识地放低了自己的姿态。
“还有关于前掌门下葬的事宜。”宋柏林道,“听说掌门准备把他安葬在九华山脚?”
樊霁景颔首道:“师父武功盖世,在江湖上声名赫赫,乃是九华派的荣耀。将他安葬在九华山山脚,一来可以护我九华,二来也可受来往路人景仰,实在两全其美。”
宋柏林皱眉道:“但山下风水……”
“风水之说纯属无稽之谈,想必师父在天有灵,也不会在意的。”樊霁景道。
宋柏林道:“话虽如此,但山下人来人往,诸多不便……”
“师叔。”樊霁景再次打断他的话。
宋柏林收口,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他。
樊霁景嘴角慢慢往上扬,一字一顿道:“我已经决定了。”
宋柏林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头到尾都低估了一个人,而低估这个人的后果全是难以想象的严重!他胸口的冰渣子上涌到脸孔,眸光骤然冰冷,“你变了。”
“师叔多心了。”樊霁景脸上没有半分惊慌之情。
宋柏林脑海里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
还记得吴常博当时和他讨论杀步楼廉的凶手时,曾经说过,“或许凶手就是希望我们将这水越搅越浑,因为搅浑的水才好摸鱼,渔翁才能得利。”
他的回答是:“哼。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既然他要浑水摸鱼,我偏偏要找个岸上的人来得利。”
他以为樊霁景是岸上的,但很可能从来都没有岸。所有的人都在水池子里。
樊霁景只是池子里藏得最深的一个。
樊霁景轻唤道:“师叔?”
宋柏林冷不丁地问道:“步楼廉是你杀的。”其实,他并没有任何证据,只是随意诈对方一诈,让自己多多少少从他脸上看出点端倪,诸如出现惊慌、惊愕、惊奇,以便判断他在这件事情中究竟扮演着一个怎么样的角色。
但至少要有表情。
樊霁景没有。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人死不能复生,师叔莫要太过伤心。”
宋柏林道:“不错,他已经死无对证,你又当上了掌门,的确可以肆无忌惮了。”他此刻的脑海,无数念头翻腾。如果樊霁景真的是杀步楼廉的凶手,那么他的武功绝对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至少自己单打独斗绝非他的对手,甚至可能连逃都逃不掉。而对方既然连授业恩师都忍心下手,那么自己这个授业恩师的师弟自然更不在话下。
樊霁景似乎看透了他的戒备,忽然道:“我父母是我师父杀的。”
宋柏林思绪中断,呆呆地看着他。
樊霁景道:“我亲眼所见。”如果不是扁峰在暗中点了他的穴道,那么恐怕那时候躺在血泊中的不是一双,而是一家三口。
宋柏林须臾才道:“你为何不说?”
“我说了,你会主持公道吗?”樊霁景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讥嘲。
宋柏林嘴唇一抖,说不出话来。
樊霁景道:“这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的江湖。在九华派,谁是步楼廉的对手?谁又敢做步楼廉的对手?”连一样亲眼看见的扁峰都不敢,更何况宋柏林?
“你的武功已经胜过了步楼廉。”宋柏林说这句话不无试探之意。
樊霁景没有否认。
经过两次试探,宋柏林基本可以肯定,他就是杀步楼廉的凶手。这种时候不否认,就等于是默认!
但是他本身对步楼廉其人也无甚好感,何况他又是杀樊英夫妇的凶手,心中不免有些倾斜向樊霁景,觉得他的所作所为虽然让人心惊胆战,但细想之下,又情有可原。“为何不揭穿他?”
樊霁景冷笑道:“揭穿九华派掌门是丧心病狂到杀师弟夫妇的凶手?那江湖中人又会如何看我九华派?”他既然准备当九华派的掌门,就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对九华派不利的消息。
宋柏林哑然。到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樊霁景的心机的确是他远远不如。“所以你一直在等机会?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然后嫁祸给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互相猜忌,而你坐收渔翁之利?”
樊霁景憨笑道:“师叔,你多虑了。”
宋柏林发誓,这次他决定没有多虑!“那你下一步是什么?还有谁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
樊霁景笑容一敛,神色清冷地盯着他。
宋柏林只觉心头一阵寒意。
樊霁景缓缓道:“师叔,我只想将九华派发扬光大,以告慰师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
看着他虔诚的表情,宋柏林只觉浑身上下都被寒意浸透,冷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樊霁景放下抹布,恭敬地一鞠躬道:“所以还请师叔多多提携帮助。”
宋柏林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你还需要别人提携帮助?”
“九华派毕竟是活人的九华派。师叔,你说是吗?”樊霁景微笑。
真相未明(八)
吴常博将泰山和龙须派弟子安顿好之后,回到屋里,就看到宋柏林正坐在桌边发呆。
“你怎么进来的?”他记得他出去的时候明明关上了门。
宋柏林道:“我有话要问你。”
“我刚刚也问了你。”吴常博没好气道。
宋柏林不理他,径自接下去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发现杀步楼廉的凶手是樊霁景怎么办?”
吴常博惊住,半晌才道:“杀步楼廉的凶手是樊霁景?”
“我是说如果。”宋柏林外强中干地叫道。
吴常博反手关上门,坐到他的对面,压低声音道:“没有人会没事拿这种事情做假设。你怎么发现的?”
宋柏林叹气道:“我猜的。”
“……”吴常博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宋柏林道:“但是他没有否认。”
“樊霁景没有否认?”吴常博诧异地看着他。
宋柏林不耐烦道:“你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但是以樊霁景的性格……”应该会义正词严地反驳才对。吴常博狐疑地看着宋柏林,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是他后悔把掌门之位拱手送给樊霁景,所以想想方设法地拿回来吧?
宋柏林头也不抬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以前认识的樊霁景不是真正的樊霁景。”
“你语无伦次的我完全听不懂。”吴常博摊手,“简洁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柏林迟疑了下,将今天找樊霁景的点点滴滴,巨细无遗地一一道来。
吴常博的神情从刚开始的好奇,到慢慢凝重,最后震惊得说不出话。
宋柏林吐出口气,“回到第一个问题,如果凶手是樊霁景怎么办?”
吴常博脱口道:“按门规处置!”
宋柏林睨着他。
吴常博这才发现自己这句话后面有太多阻碍。首先,宋柏林说樊霁景是凶手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在两人对话的从头到尾,樊霁景都没有承认过。而且他还有花淮秀做人证,论嫌疑,他比九华山上的其他人都轻得多。其次,樊霁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步楼廉,可见他武功之高,恐怕连宋柏林和他联手都未必能敌。若樊霁景的真面目真如宋柏林口中所说,那么九华山想要处置他恐怕难如登天。最后,虽说弑师是忤逆大罪,但步楼廉杀樊英夫妇在前,所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樊霁景杀步楼廉也算师出有名。
如此种种加起来,他才知道为何樊霁景敢这样明目张胆。
宋柏林见吴常博久久不语,知道这个难题也难住了他。“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想,他为何要告诉我。”
吴常博道:“或许,他压抑得太久了。”
宋柏林侧头看他。
“一个人从少年开始抱着杀父母的血海深仇,在仇人面前毕恭毕敬,装作一副若无其事尽孝的模样,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吴常博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