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西迁,洒过满是血迹的城上城下。
一个个穿着甲胄,提刀背弓的身影在聚集,突围的命令早在一刻之前送入各个渠帅手中,奔走的脚步、各种兵甲碰撞的声响,间或有人跑动过快撞在一起的声音在杭州城内时不时响起。
带着寒意的风吹过人群,站立的身影仍是满头热汗,高声叫嚷着指挥士卒进入队中,混合着沙场铁锈气味儿与烟火气的寒流时不时刮过人群。
有十多名身材壮硕的身影聚集在一起,卷过他们脚下的尘土打着旋儿远去。
“将战马都集中起来,等下本将先冲,你等趁西军目光在本将身上时,带着圣公离去这里。”
话语夹杂在一片嘈杂之中,说话的是方七佛,着里一身黑色扎甲,两肩带有鎏金兽面吞口,手搭在腰间的护身剑上,眼中带着凶戾之色:“让所有人从西门而出,出城后,你们护住圣公往睦州走,记住不要打旗号,让其他人给你们做掩护。”
狠狠握了一下腰间的剑柄,方七佛吐出一口唾沫,唾沫星子顺着风刮到旁人的甲上,邓元觉一身细鳞连环甲被他魁梧的身形撑的有些鼓胀,好似一个壮汉穿了小一号的衣裳一般,如今正低垂着眼眉,嘴皮微动,有含胡不清的声音入耳。
永乐军的人都是知晓,这和尚正在念经——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
又名《阿弥陀佛根本秘密神咒》,俗称——
《往生咒》。
贝应夔站在一旁,雄壮的身影在风中一动不动,嘉兴一战,他麾下士卒死伤过半,如今虽是疯狂征兵一番,却仍是未恢复元气,今次护送方腊回睦州也是他自己争取来的。
无他,功大者无过救驾,计毒者无过断粮,他没本事去断外面西军的粮草,那跟在圣公身旁露脸让他记住总是好的。
咚咚咚咚——
说话之间,激昂的战鼓再一次震动而响,方七佛抬起头看向城头,代表着死战与求援的两面旗帜同时竖起,这永乐朝的大将军沉默一下,披风摆动间转过身子:“准备突围!”
穿甲戴盔的身影四散而行。
申时走入末尾的一刻,杭州城外的西军在偏移的日光下望着没能攻克的城池有些意外,一路南下,无论是领兵的将领还是这些普通厮杀汉,已经习惯了一鼓而下的节奏。
这围攻一整日还没能拿下这座不大的城池多少有些不适。
“传令鸣金收兵!”
“传令辛兴宗、杨惟忠二人率军在南、北两面包围这破城。”
王禀马鞭举着指点:“这厮们骤然得城夺地,多半不会选择突围,围起来,本帅看他们粮尽援绝之时如何行事。”
传令的士兵连忙向外奔走。
若是平常时日,王禀这番判断也是无误,杭州城内的这些义军真会坚持到最后实在无法才会崩溃退出。
只可惜城中娄敏中受人影响,已经说通了方腊,这却是他想不到之事。
写有“方”字的旗帜呼啦立了起来,在风中舒卷飘飞。
站在马匹旁边的身影人手一只粗瓷大碗,有士卒提着酒坛将酒水倒入碗中,酒香四溢,液体在碗中晃动,有些冲溢出碗沿,洒落地上发出“啪”一声轻响。
最前方,穿着黑色扎甲的身影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酒碗,高举过头,四处扫视一下:“各位兄弟,你我反宋两月有余,如今这等困境……”
视线扫视,面前一张张脸孔神色各异,声音高亢起来:“不都是曾经想过的吗?既然咱们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杀官儿造反,那定会面临官老爷们的反噬!”
前方的身影抬起头颅,那边的大将军口沫横飞:“只是那些官老爷怎会知道我等受过何等苦楚!东南赋税繁重,各种苛捐杂税压在人身,你我家中都有姐妹被卖以为减负!
两大应奉局横在头顶,再殷实的家境也被榨取的一干二净,这些如何让人甘心忍受!
如今我们自己站起来要搬走头上压着的巨石,他们就派来走狗鹰犬,你们说怎么办!”
“老子入他祖宗!”前方身形魁梧名为晁中的小渠帅陡然开口大喝。
“没错,拼了!”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怕个鸟!”
有人带头,无数的声音开始附和,一时间乱哄哄的将城外呐喊的声音都覆盖下去。
方七佛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废话,只是将酒碗举起来,缓缓转头看着前方的人,声音减轻的一瞬间,手臂收回。
酒碗凑上唇边,“咕嘟咕嘟”的咽酒声传来,末了一摔这碗。
乓啷——
粗瓷制成的容器碎裂迸射。
方七佛一抹嘴:“喝了这碗酒,杀他娘的!”
“杀他娘的!”
七嘴八舌的声音重复着,随后“咕嘟”的咽酒声音不绝于耳。
乓啷——
乓啷——
一只只瓷碗摔在地面,或是细碎、或是大块的碎片铺满地面。
方七佛抓着马鞍,踩镫上马,一甩手中屈刀:“开门,随本将搅他个天翻地覆!”
轰——
不断有身影坐上马背。
呜——
号角吹出一声短号,满是斑驳痕迹的南城门“吱呀”一声推开,黑色的马腿往前踏了一步,灰尘在蹄铁下震起。
方七佛扶了扶头上带着白色羽毛的铁盔,雄浑的声音从城门处传开:“跟我冲!”
“杀——”
马蹄的轰鸣声荡起尘烟席卷大地,从数万大军中拼凑而起的七百骑兵许是趁着酒劲鼓起血勇,许是对宋国官军怀着深沉的恨意,一时间勇往无前,无人有退缩旨意。
前方攻城的官军正在后撤,哪里料到城门在后面开启,随即冲出骑着战马的身影。“防御——”
前方的将官陡然呼喊一声,后撤的脚步停下,后队变前队停下,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不过一箭之地的距离,方七佛的战马转瞬即至,马背上穿着黑色扎甲的身影咆哮出声:“挡我者死!”
屈刀猛的下砍,血光中,战马鬃毛沾染上飙射出的鲜血,带着斑斑血迹一冲而过,后方马蹄声急促而来,高可立、张近仁、张韬、张俭四个手中刀枪闪着噬人的光芒,冲上去就是一下,将疲惫的西军士卒砍城两段,鲜血洒在地面的同时,后面更多的骑兵飞奔过来,无数马蹄如同骤雨砸落地面,卷起大片的尘烟直扑撤下的官军。
“……该死!”
王禀眼睛充血,脸上先是一红,继而铁青:“传令王渊、姚平仲压上去,将这部骑兵剿灭在……”
话语声尚未结束,说话的东路军统领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说不出什么意思的声响。
黑压压的人潮从杭州城门涌出,涂成红白双色的穿甲士卒后面,是穿着各色衣衫的义军兵卒,好似被掘开的蚁穴,踏着前方骑兵跑过的痕迹向着四面八方铺陈而去。
“吹号——吹号——各部上前,莫要被方腊跑了!”
改变的命令被传了下去,昏暗的天光下,号角声在天空传递出征伐的命令,这股声音被另一边受命的马蹄声掩盖下去,西军的铁蹄裂地而出,为首一员大将头戴凤翅盔,身穿铁甲外罩红袍,挺着手中铁枪。
视线里,扬起的烟尘之中,铁蹄裂地,为首的方七佛领着身后四将拼死突前,手中屈刀血迹斑驳,身后七百骑兵因战马优劣开始拉开距离。
轰轰轰——
不同方向的烟尘在接近,交错的一刻,人的身影犹如被狂风吹散的落叶,鲜血、残肢不断在冲锋的战马身影中喷洒。
“我乃永乐朝大将军,方七佛!”
暴喝声中,屈刀轰然砸在姚平仲铁枪上,西军的悍将只觉双手一沉,再硬接一刀被震的手臂酸麻不已,然后看着那身影交错而过,停也不停的向前死命冲锋。
铁骑如钱塘江的浪潮席卷过去,姚平仲失了立头功之机,顿时气的双眼圆睁,看后方张俭临近,大吼一声,铁枪轰然出入人的胸膛,然后挑飞上半空,落下的轨迹前方,战马奔腾而过。
方七佛在前察觉有异,然而此时他等本就是做为吸引人的标靶而出,恨不能西军所有人目光都在他身上,只是加急打马,全然不顾身后有二百骑兵被姚平仲截下,顺势围杀。
“莫停,继续前冲,“杀王禀——””
马蹄轰鸣,持着屈刀的身影看着远方的帅旗,缰绳一转,手中刀起处,马前的身影斩为两截,身后高可立、张近仁咬牙跟上,只余不足五百之数的骑兵向着西军帅旗冲去。
“准备抵御冲击!弓手准备——”
前方王涣呼喊着发出命令,一面面宽盾被放下支架,后方的士卒上前一步将肩膀顶在盾后,一支支长枪铁矛从盾顶的下凹处探出。
“为我东南——”方七佛在马上看的清楚,仍是第一时间选择前冲,战马咆哮,带着后方歇斯底里的“杀——”声,蜂拥而上。
杭州城下,宽阔的战场硬生生被这支骑兵打出惨烈的气势,不断有骑着马的人中箭倒下,也有被战马冲动阵脚,倒闭马下的绯红人影。
天光在西坠。
战场更后方,步行冲出的义军步卒开始与西军接战,越发暗淡的视野让人分不清前方的目标,黑下来的一刻,数不清的身影在从战场逃亡。
王禀连忙下令点火照明,然而数万人冲突的战场,一时间没法将每一个角落都照顾到,他又不是神仙,没有言出法随的能力,眼睁睁看着有地方的火点明明灭灭。
杭州城下的厮杀进入尾声。
硬实的地面在火光下反射着暗红的颜色,不断有脚掌、马蹄踩踏到软中带硬的物体上,血腥的气味在鼻端飘之不去。
战场上到处都是人、马、断裂的兵器,尸体、伤员朝四周延伸开,流淌的鲜血在低洼处汇聚成粘稠的血泊。
举着火把的西军士卒提着长枪、骨朵在走,看着火光中的身影有异,随即一下砸过去,空气中时不时有钝器捶打骨肉的声响,偶尔也有凄厉的惨叫传出,漆黑的夜空下,听着也有几分渗人。
视线上移,城下打着火把的身影越来越多,穿着绯袍、受伤未死的人被抬去一旁呻吟,而扔了兵器,蹲下来投降的永乐朝士卒则是被粗暴的拽起来,推搡着走去一旁,有人稍微走的慢了一些,后方有人随手一枪捅死,惊起无数怒吼,然而很快,还是被宋军用绳子捆绑串起来,十数人、数十人一队的站到边上看押。
足有六千多人投降。
火光中,俘虏黑压压站成一片映入王禀的眼中,这东路军主帅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前次嘉兴城下被抓的也有三四千的样子,因媪相不喜俘虏,以及震慑这东南之地的因素,那批人全被坑杀殆尽,而今……
眼神沉了沉,不远处穿着红色战袍的王渊跑到面前,跳下战马:“节帅,俘虏中没有方腊。”
“料到了。”王禀点点头,抬头看看闪着星光的夜空:“趁黑突围,若这般还被我等给拦下,那他这反王早该被围剿了才是。”
语气顿了一下,目光正视着满身征尘的悍将:“方七佛、方肥、娄敏中、祖士远这些人呢?”
王渊沉默一下,拱手:“方七佛突阵不成,被十数骑护着往西南突围,王涣将军领军去追,现在未回怕是追之不及。
至于其余贼军中的高层……”,摇摇头:“一个也未曾发现,许是都跟着方贼一起跑了。”
“倒是机灵。”王禀拿着马鞭轻轻打了下大腿外侧,哼了一声,看向一旁传令兵:“让大军入城,仔细搜索,另外派人去后方向节帅禀报,就说杭州城已下。
再遣人去西边找刘镇将军,与其交换军情讯息,务必做到同进退,逼压方腊军入睦州。”
那传令兵立马转身回走。
王禀目光转移,看着王渊开口:“驱赶那些俘虏去远些的地方挖个大坑。”
后者拱拱手,转身上了战马,并未说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初哥儿,西北那边这样的决定亦是有不少,况且……
自家节帅心中的悲愤也需要发泄。
这一日,从杭州城中不知道冲出多少士卒,也不知多少有名姓的方腊军渠帅、官员逃出生天,西军只知道,此时还不是班师回朝的时候。
东南的战争,还要继续。
……
天光再次升起,白色的海鸟在上空来回飞翔,发出尖锐的叫声。
海风吹动悬挂的三角旗帜,船只随着波涛在上下晃动,张顺抬头深深吸一口带着腥咸气味儿的空气,指一下前方宽敞的水面:“李兄,前方就是长江出海口,从此而入,往前走走就是江宁府。”
海浪冲击船身,发出哗哗声响。(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