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再次回到金陵,回到了他忠实的姚家。
而这一次,谢渊感觉这个姚家,比任何时候对他都更为热情。
不少人看着他的目光,哪怕是长辈,都是十足的敬畏,完全和那次从秋风楼回来之后不同。
上一次在水榭家宴,“姚天川”从秋风楼修行归来,还有不少人、不同派系的姚家人,多多少少对他还拿着架子,而现在这样的人已经彻底没有。
看着周围人的目光,谢渊感觉自己这身份,不再是姚家的太子,而像是太上皇……
他刚一回来,姚余知亲自设宴,同样是水榭,同样是家宴,不过他的位置,从水榭长廊的末尾湖心处,直接挪到了岸上的厅堂。
这样安排,自然有些不合辈份礼仪,但并没任何人有二话。
二房的人已经许久没出现了。
谢渊知道,在他从太原回金陵的这段路上,江南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钱家得知万妖山发生的事情之后,上下阖族都是一派惶惶之像。
甚至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根本对此毫不知情!
只有极少数的老太爷钱无病心腹,才知道事情前后;然而无论是谁,当万妖山的事情传出来之后,想要再找钱无病,却发现他已经失踪了。
这下钱家更是欲哭无泪,无论哪一家摊上这么个老祖都得欲哭无泪。
坑了家族就跑,真真是陛下何故造反?
风雨欲来,其他六家已经陆续有宗师赶到江南、赶到邕阳附近,便是往日的铁杆盟友姚家也当即撇清干系,和钱家割袍断义。
姚家这个时候自顾不暇,要不是有谢渊立了大功,说不定要被盛怒的其他六家一并清算——就算明知道他们也是被蒙在鼓里,趁火打劫的借口没人会嫌弃,谁叫钱姚二家一向同心协力?
只是看在谢渊立了天功的份上,其他六家暂时没有针对姚家的迹象,姚家赶忙跟钱家划清界限,直言不熟。
钱家孤立无援,虽然这些年靠着吸姚家的血壮大不少,但哪能盛得下六家怒火?赶忙推出替罪羊息事宁人。
普通的替罪羊自然不够格,钱家推出的,是包括现家主在内的三名宗师、五名老太爷嫡系后代。
这几人在钱无病失踪之后想要跑路,直接被惊怒的其他族人逮住,废了修为,在六家使者面前处刑杀死。
但这样还是不够。
八大世家从来没有同仇敌忾、同气连枝之说。
姚家败落了,其他七家只想吃金陵的肉、喝姚家的血,若不是钱家挺身而出,和姚家深度绑定,这些年姚家的状况还要更糟。
然而钱家之所以助姚家,自然是抱着更大的野心。果不其然,八门之乱后,钱家从八大世家垫底的排名,一路上升到了中游。
而现在钱家犯了滔天大错,其他家愤怒讨伐是真,但初怒之后,想的都是如何将钱家分而食之。
钱家为表诚意,连家主都直接处决;杀三名宗师谢罪的手笔,不可谓不大。
但这亦是自废武功。
钱家若无诚意,将迎来联军灭顶之灾;若有诚意,那削弱自身之后,就要接受群狼环伺。
此番局面,实在是钱家的一次大劫,无数人心中已经将钱无病祖宗十八代都肏了个遍,恨不得掘其祖坟。
钱家割城赔款,不知撒了多少宝贝、让了多少产业势力出去,然而六家使者都是笑纳,却不置可否。
面对六大家的齐声问罪,姚家置身事外,钱家独木难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已经无法挽回这个大厦崩塌的局面。
眼看着钱家真的是要落到比八门之乱后的姚家还不如,甚至有跌落云端的风险,钱家的救星终于来了。
既出乎许多人意料,却又是在情理之中。
皇帝一道圣旨,加急发到了邕阳,封钱家的代家主为新任邕阳伯,赏赐丰厚。
携天子圣意而来的,是大内宗师,当着六家使者的面宣读了圣旨,据说新邕阳伯当即狂喜磕头,完全没有任何世家风骨。
六家使者面面相觑,看着那名白面无须、然而威压惊人的大内宗师,纷纷凛然,默默退走。
钱家的危机算是解了。不过经此之后,除了本身的纷争,还有皇室来插一脚,钱家和其他六家的关系,基本已经不用指望。
显然对皇室来说,一个活着的能够膈应其他家的钱家,比死了化作养分滋养其他家更好。
朝廷是希望世家越少越好,但有时候,多一个便是少。
钱家的事情如风暴骤起,风雨突歇,来去皆十分迅速,在世上许多人懵懵懂懂不知情间,一件改变江南乃至大离格局的大事就悄然无声的结束了。
谢渊一回金陵就从姚余知口中听到了完整的始末,姚家家主亲自讲述,自然信息很全。
不过讲这个,最主要的还是夹杂着姚亦隆的事情。谢渊才得知,原来这事还有姚亦隆插一脚,他想借钱家的手杀自己,没想到钱家直接给他玩了个大的。这一下,老宗师的暗杀变到了明处,在逃跑之前,就被秋风楼主斩杀。
姚余知也隐晦的表示了对秋风楼主手段的不赞同。
按他设想,姚亦隆是该杀,但二房之下处以家法惩罚就行,如此灭门般的雷霆手段,用在家族内部,实在影响太大。
谢渊才明白周围的敬畏从何而来,敬恐怕只是一小部分,畏才是根本。
同时他隐隐感觉,自己的地位真是今非昔比。
不只秋风楼主重视,家主姚余知现在同样将他视作姚家的重要人物、而非只是年轻天才。不然的话,这么多秘辛,完全可以不用讲。
显然在姚余知眼中,自己如今的重要性不可忽视,甚至胜过一般的长老。
家主的重视,自然反映到了周围人的表现上。
特别是在水榭家宴中,姚余知当众宣布会以家族的资源倾力支持谢渊修行、支持他成为宗师,大开家族宝库、广开方便之门,众人知道,谢渊的地位已经不可撼动。
毕竟想要撼动谢渊的二房已经没了,而和他有嫌隙的四房姚云武,却在此次回来之后对他屡屡称赞,多多示好,对家主的决定更是毫无二话,举双手支持。
而等家主大肆宣扬谢渊此次的表现,特别是他力挽狂澜、“救王启文、崔垒于命悬一线”、力斩魔教“宗师”的事迹,姚家在万妖山狩中终于没有排名垫底——
虽然这次没有排名,但姚家再怎么,肯定是在邕阳钱之前的。嗯,还有太原李。
族人们对解救王崔谢三家精英半信半疑,但谢渊突破到三变境是实打实的,做不得假。
如此年轻的三变境,不要说姚余知和秋风楼主大喜,便是姚家其他人也感到兴奋非常。不要说其他,二变境或许还能当做年轻人看待,小宗师在家族中怎么也得有个职务。而且看他这番表现,成为真正的宗师肯定是板上钉钉了。
甚至不久之后,王谢两家丰厚的谢礼送到金陵来,众人才惊讶的知道,谢渊是真的在万妖山中救了王谢两家的天骄,顿时阖族上下都与有荣焉。
多少年了?上三姓几乎多少年都没来过金陵,这次专程派人客气的送礼,姚家见证此事的族人感觉金陵姚府的牌匾都再次闪耀起来。
谢渊拢着手,心中感觉有些怪异。
怎么还真给姚家长上脸了?
他摇摇头,罢了,这也没什么。姚家今天所有因他而赚得的面子,只等他不想再要这身份的那一天,自然而然的就会加倍还回去。
等姚余知、秋风楼主以及所有其他姚家人,知道他们心目中的中兴之主早就死了,而这个姚天川一直是其他人的时候,不知会是个什么心情……
谢渊回金陵几天,忙于各种事情应酬,终于将这个身份必要的累赘全部应付完,便以他现今的地位和威望谢绝见客,闭门修行。而吃了他闭门羹的那些人,还得称赞他修行努力,不愧取得如今成就。
实际上,谢渊早就偷偷留到簪楼去放松放松了。
刚回金陵的几天,谢渊害怕一直有人盯着自己——主要是秋风楼主。那时他的行踪太过扎眼,要是长时间不在,未免引人怀疑。
等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他便第一时间来找美女宗师。
“……你看我厉害不?”
谢渊得意洋洋的给慕朝云讲完万妖山里的大小事情,就昂着头等慕朝云夸赞。
慕朝云点了两下头,给他将亲手泡好晾温的茶推了过去:
“真厉害。喝茶。”
虽然反应看起来有些敷衍,但谢渊知道这差不多已经是清雅的慕朝云能做到的极限了,不由满意的将茶杯端起,抿了一口。
慕朝云见他悠哉悠哉的将茶喝完,然后默默的拿回杯子,再斟一杯,随后才道:
“虽然你这次大获全胜,但听起来还是颇多惊险呢。”
“是啊。”
谢渊有些感叹:
“好多次我都感觉,真是运气……但你别担心,我运气一向很好,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他说了一半,怕慕朝云嗔怪,连忙转过口风,淡化了危险。
不过慕朝云倒也没多说,只是道:
“嗯,你是有大福缘之人,故而能逢凶化吉。”
咦……谢渊挑了挑眉。
慕朝云看了他一眼,又道:
“但实力才是根本,你不要仗着自己气运隆厚,就胡作非为才是。”
这才对嘛。
谢渊点了点头,笑道:
“好的师傅,我省得。”
慕朝云摇了摇头,已经懒得去纠正。
她微微蹙眉:
“魔教又重新选拔圣女,看来是蛰伏已久,又蠢蠢欲动了。”
谢渊也面色凝重:
“魔教实力之强,我这次才真正体会到。不过一次行动,差点重创七家,实在是……”
“八家。钱家的人没死在万妖山里,但损失最重,谁知是不是魔教的谋划之一?”
慕朝云打断道。
谢渊慢慢点头:
“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教。那,北都山的,会不会是魔教?”
他试探着问。
慕朝云没什么表情,只是说着:
“我之前就有过怀疑,但是这么久没找到什么线索。现下魔教既然自己跳出来,正好可以查一查。”
谢渊点了点头,又跟慕朝云聊了会儿魔教的背景、情报,想起一事,问道:
“慕姑娘,魔教这个圣女选拔,是有什么契机么?”
慕朝云盯了他一眼,见他无辜的眨眨眼,淡淡笑了笑:
“问的这么隐晦,你是想知道司徒琴的母亲到底还在不在吧?”
谢渊尴尬一笑:
“就是好奇。”
“按理说,魔教圣女,当是终生为之的。”
慕朝云说得委婉,旋即又道:
“不过这位司徒圣女,在魔教的历史上都有些不一般,这么些年,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哪。”
谢渊默默点头,这样说的话,也许司徒琴的母亲,已经彻底……
慕朝云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
“你还挺会心疼人。”
谢渊闻言,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了笑。
“在遗迹里又结识了两位大小姐?”
慕朝云继续道,斜眼看着他:
“你是不是对大小姐情有独钟?”
谢渊感觉头有点疼:
“这、这,万妖山狩是世家试炼,里面除了大小姐也没其他人了啊?”
“不是也有公子哥吗?怎么没见你救两个公子哥,单救漂亮小姐了?公子哥不是人?”
慕朝云淡淡道。
谢渊抹了抹不存在的汗:
“巧合,巧合。你看那燃火使也挺漂亮的,我不一斧头就把她砍了?我救人杀人,不看长相的……”
“你莫不是还对那燃火使动过心思?”
慕朝云眼睛微睁,寒光闪烁。
谢渊目瞪口呆:
“这、这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若是没有心思,你都要被她用拳头捶死了,哪能关注她长相如何?”
慕朝云有理有据道。
谢渊一时觉得她说得既有道理又没道理。
然而这种事情上,无论如何争辩不过女子,就算争得过也得争不过。
他总算醒悟过来,直接闭嘴。
慕朝云见他委屈模样,嘴角微翘即收,也不忍再为难他。
喜欢关心司徒琴!
难道不知道自己父母早就去世了……
慕朝云幽幽想着,轻叹一声,撇过这个话题:
“你说你最大的收获,就是那什么手札?嗯,能给我说说么?”
谢渊听了,咧嘴一笑,直接从怀里拿出一本手抄的册子,递给慕朝云:
“什么说不说的,我的还不是你的。”
这册子是他早就誊抄好,就准备给慕朝云看。
慕朝云接过册子,看着上面墨迹,抿了抿嘴。
字如其人看来是假话……
但还是看着让人心安。
慕朝云翻开册子,很快浏览一遍。这东西并不晦涩,虽是上古手札,但在通晓古文的慕朝云眼中跟白话也差不多,毕竟里面的确没记载什么难懂的东西。
她看完一遍,微微挑眉,虽觉有些兴味,但有些迟疑道:
“这个收获……罢了,能从燃火使手中夺命,安然归来便是最大的收获。”
显然她也觉得这东西解乏解闷、拓展眼界尚可,对现今武者来说,修为提升并不大。
谢渊颔首道:
“的确,死了那么多人,能活命就不错了。”
活下来自然是最大的收获,但除了这,神秘莫测的《先秦方士手札》谢渊总觉得绝不会没用,而星神、双星拱月这样外界没有的内家神草,同样是无价之宝。
只不过这几日读下来,这《先秦方士手札》竟然没涨一点,也不知是要什么样的契机才行。
和宁静的女宗师相处半日,哪怕只是闲谈絮语,谢渊也感觉这次生死冒险的疲惫渐渐消去。
不知道的要是见着谢渊没事往簪楼跑,定以为他是个浪荡公子,实际上他来此烟之地,却是常常寻着了心里安宁。
当然,慕朝云的仙姿玉容还是很让他眼馋的,这也是他心里舒坦的一部分,猪哥一样的目光看得慕朝云已经近乎免疫。
万妖山的事情似乎慢慢告一段落,至少明面上是如此。至于世家和朝廷间的暗流汹涌,对谢渊来说也不太关心。
只要还能在这安定下来,不影响到他,姚家资源任他取,那金陵就是他的洞天福地。
星神和双星拱月直接上交,然后由姚家的药师去精心配药处理,从姚家的药库里取出最好的臣佐之药,炼丹熬液,弄好再交给他,不需要他操心。并且现在,他也完全不担心姚家内有人敢对他的东西动手脚,君不见姚亦隆之下场乎?
两株神草配的灵药到手,谢渊直接闭关修行,开始专注于大金河功——或者更准确的说,养身功。
经历过极限的战斗之后,谢渊终于切身体会到了这门顶级内功的效果。毫不夸张的说,大金河功就是大甜甜,而什么云山剑意经连牛夫人都不如。
一门顶尖功法,足以比得过十门次级内功了。修行越到后面,越该求精。
尝到甜头见到效果的谢渊对将大金河功提升上来无比渴望,现在他的修为到了气血三变境,身体这个池子再度拓宽,大金河功就显得落后了些许。若是大金河功也到第九层,那他哪怕只是初入三变境,论修为实力也不怕那些中期甚至后期高手。
不过若是普通姚家武者,知道他刚入三变境就想将大金河功也修行上来,恐怕只觉不可思议——
能修行大金河功的已经不是普通姚家武者了,但大部分三变境的,内功只是在七八层左右晃荡,少有能匹配上的。这门内功之难,实在和效果一般不同凡响。
但对谢渊来说,本身资质就足够的,而且他还可以走走捷径。
万妖山取得的神草帮助他修炼大金河功最是适宜,当可较快提升大金河功。
但他对此并不满足,他选择修炼养身功。
大金河功是难修炼,但是跟养身功有什么关系呢?
神草药一啃,养身功直接一日千里,一月破境、三月四层不在话下,到时候一转换,短时间内突破大金河功的第九层也不是问题。谢渊估算过,还是先将养身功的境界提上来,再一次转换比一点一点的蹭效率更高。大金河功品质要求极高,低境界的养身功转换来有些划不来。
但就是这样的速度,等过一段时间,姚余知和秋风楼主只怕要把眼睛瞪出来。
不过谢渊不会让他们知道的。
这次修为的提升已经够快了,并且因为万妖山的事情瞒不住人。
好在一切解释都可以交给万妖山遗迹,倒没让他们起疑。
但是再是天才,若像喝水一样提升大金河功,恐怕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在这样的条件下,谢渊的内功修为蹭蹭上涨,快得他自己都直呼受不了。
而不只是内功,外功一样。刚突破三变境,姚余知就让人提供了最好的稳固境界的方子和膳食,谢渊几乎自己都不用动,药补食补便自动给他将初入三变境的血气稳固了,全都是好货。
这样的助力下,谢渊的修为,可谓一日千里。
地位提升带来的待遇是明显的,谢渊终于当了回财阀。
姚家药库对他的开放,这收获不亚于万妖山的神草。
“腐败啊。”
看着面前满满一桌子色香味俱全、还富有药效的珍馐,谢渊感叹一声,大手一张,都是我的。
姚家作恶多端,谢渊将带着批判的心态好好在此批判。
不过这样的日子是舒服,但谢渊也暗暗警惕,若是呆得久了,自己会不会真的沉溺进去?真当上姚天川不想回去?
吾日三省吾身,谢渊想着想着,便决定还是找个合适的机会,便该离开姚家,总不至于在这呆到宗师。
到时候,肯定要好好报答这样的帮助。
一段时日过去,这一天谢渊再次悠哉悠哉并悄悄咪咪的来到簪楼。他现在的身份,出入簪楼自然要潜行匿踪,不然秋风楼主肯定起疑;但总感觉有些公子哥偷逛青楼的模样。
【佛韵:(7/9)】
【先秦方士手札:(1/100)】
除了功法的修行,这两样也是他当下的目标。
只可惜一个差得远,一个差得近,然而却都没有什么进展。
而且这两项不像功法,没有练法没有门路,都不知道到底如何去做,只有靠靠运气。
若不是慧觉给了个佛牌指路,恐怕佛韵也和先秦方士手札一样摸不着头脑……也许又该找找坏和尚的佛寺了。
谢渊坐在慕朝云的房间内悠然出神,然后听到慕朝云窸窸窣窣的翻了本册子出来,说道:
“我想这东西你或许有兴趣。”
“什么?”
谢渊接过一看,边看边听慕朝云解释:
“公子羽死了,秋风楼的钱家人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大部分被秋风楼主收编,还有一部分到了我这里。
“秋风楼的钱家刺客资料,之前都是在公子羽手里攥着,秋风楼主也所知不多,不过现在我也看到了不少。
“这个人,是不是你之前找过的人?”
谢渊看着这一页资料,微微挑眉。
“钱阳锋,代号‘信使’,地阶刺客。主要任务,为家族与楼里转运货物,常驻云州乌河——
“补充,乌河事发之后,回到金陵府大江沿岸待命,负责与其他来源的货物交接……”
钱先生……
谢渊眼中寒光一闪,之前屡次想找此人,然而都没查到他的踪迹。
原来他直接就属于秋风楼的编制,那想从钱家里面去找,自然不容易。
乌河的惨剧历历在目,与家人劫后重逢而后又在其怀中吐血身亡的大喜大悲,轻易毒杀百多人的冷血嘲弄,还有烧死在客栈里的无辜之人……谢渊一直没有忘记过。
而且还有剑宗别院的王管事,就因为多管了这些“闲事”,也死于其手。
慕朝云看着谢渊的表情,不需要他说,又拿出一个册子:
“这是他最近在做的事情。”
谢渊看了看,目光沉凝:
“好,我看他这次怎么逃。”
金陵府,大江边,一处人气并不旺的码头。
戴着面具的锦衣公子哥儿正在四处巡视,各个船舱里时时有哭闹声响起,虽然声音并不大,不过旋即就是鞭子的噼里啪啦声。
水路奔波,这些“货物”哭喊得也累了,这时候最是好管。
锦衣公子看着一船一船的货物被拉出来,捆绑、装车,准备运往不同的地方,或是青楼,或是隐蔽的庄园,或者直接是世家大宅的深处,有着更隐晦的用途。
老太爷虽然死了,但老太爷的法子没死,故而这人口生意,仍然火爆。
而且钱姚两家尝到甜头后,反正已经形成产业,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一个乌河没了,还有百个红河白河绿河,皆能通向江南。
世家的格局既然丢了,那肯定得卖个好价钱。
不过现在钱家自顾不暇,生意几乎都被姚家悄悄收走;他虽然姓钱,但是在秋风楼主手下,现在等于是给姚家做事。
“老太爷,嘿。”
钱先生钱阳锋嘿了一声,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大概和现今的所有钱家人相同。
真不知在想什么,大家至今不知道他是为何这样做,将蒸蒸日上的钱家,坑得从云端掉下,而自己不知所踪。
本来钱家已经近乎把持姚家,可以逐步蚕食,然而现今这一下,钱家被打回原形,两家的势力对比要掉个个儿了。
钱阳锋之前没有少在姚家人面前耀武扬威,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成了往昔。
“这批货是去哪儿的?”
钱阳锋旁边,一个同样站在那监货的公子哥随意的问道。
这人来自姚家,若是以前,断不敢对他这样态度随便,连个称呼都没有。
感受过巨大的参差,钱阳锋心中复杂,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努力维持着姿态,淡淡道:
“是去金陵的。”
纵然他看起来再淡然,却是在给姚家做事了,话语一出,不由无形显得气短。
“金陵……”
那人默默念叨。
钱阳锋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去哪你不知道?”
那人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钱阳锋慢慢退后,手把剑柄,低声道:
“这位兄台,你到底是谁?”
那人看着他,默默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俊逸的面庞。
“钱先生,真是好久不见。”
钱阳锋瞳孔陡然一缩,下意识喊道:
“谢渊!”
谢渊冷笑一声:
“是不是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我?”
钱阳锋脸色变幻不定,嘿笑道:
“的确出人意料。”
他不动声色的左右四顾,想看看周围哪里还有潜伏之人,顺便找着离去的方向。
“不用看了,这次就我一人。”
谢渊淡淡道,慢慢持剑在手。
钱阳锋摇摇头:
“休得诓我。就凭你一人,安敢阻我?”
谢渊不答,提剑跨前一步。
钱阳锋飘然后退,显出钱家的飘逸身法,保持着和谢渊的距离。
不过他神色一动,眼神闪烁:
“你还真是独身来此?”
“杀你哪需帮手?”
谢渊淡然道。
钱阳锋嗤笑一声,讥嘲道:
“妄自尊大!自来靠人撑腰,误以为自己也有那般实力了么?哼,既然你主动找死,我便成全你!”
他脚步一错,陡然前冲,瞬间就出现在谢渊面前,短剑扎入谢渊胸口。
钱阳锋冷冷一笑:
“不自量力。”
然后他将短剑一拔,看着谢渊软软倒地,忽然觉得这一切如梦,又有些太过轻易。
虽然看不惯这狗仗人势的家伙,但他死得未免太敷衍了?
钱阳锋正自皱眉,忽然感觉一股阴影从后笼罩了自己。
他陡然回头,看见又一个巨人,满脸黑血,站在自己身后,其身有近十丈高,自己在他面前,如同蚂蚁!
钱阳锋大叫一声,身形一闪,躲过巨人的大手;然而他刚刚止步,身后又站起一个巨人,同样是布衣打扮,七窍流血,一把抓向他!
钱阳锋施展浑身解数,钱家的强大步法运转到极致,躲开巨人大手。
然而大江边上突然升起一个又一个的巨人,个个都是七窍流血,有妙龄少女,亦有几岁的幼童,满脸鲜血,身如重楼,极为怖人。
转眼间,钱阳锋就被这恐怖的巨人围在了江边,初看便有一百多人,上天入地也逃脱不了。
看着这如同梦魇般的一幕,钱阳锋吓得心胆俱裂,怪叫道:
“什么鬼东西!”
他看着那些满脸黑血,心里一动,想起了什么,顿时脸色灿白:
“是从地狱来索命的么?天要亡我,明明杀了谢渊,怎得野鬼来袭!”
钱阳锋有心逃跑,然而巨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慢慢接近,没有一点喘息之机。
他看着周围巨人将太阳完全遮住,一片阴影笼罩着自己,恐怖的脸庞慢慢伏下接近,不由长声惨叫:
“啊——”
钱阳锋陡然睁眼,发现江边清风,徐徐吹来,暖阳高照,春风正好。
他猛然喘了两口气,弯下腰撑着膝盖:
“怎会白日做梦?这梦境……也太真实了。”
钱阳锋有些古怪,陡然抬头,突然发现旁边仍然站着那个戴着面具的姚家人,顿时吓了一跳,往后退去。
那人有些不解的看着他,钱阳锋吞了口唾沫,低声道:
“有些疲累,兄台勿怪。”
“没事,你马上就可以休息了。”
谢渊淡淡的声音传来。
“!”
钱阳锋眼睛圆睁,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
谢渊摘下面具,丢到一旁:
“是不是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我?”
如出一辙的对话让心神不宁的钱阳锋一阵恍惚,而后陡然看到一点寒锋杀到面前。
他背心一紧,千钧一发之际矮头闪开这一剑,发髻炸开,披头散发。
然而钱阳锋顾不得此,一脸震惊道:
“你、你是三变境?”
“就怕了吗?”
谢渊淡淡说道,长剑一转,又刺向钱阳锋。
钱阳锋心头无比震动。
他第一次见谢渊时,他才只是刚刚突破气血二变境的小人物,只不过抱着司徒琴的大腿;
第二次见时,谢渊虽然修为进步不小,但比他仍然差距极大,同样靠着张均一和慧觉,暗算自己而已。
然而这一次见面……他竟然就已经赶上自己了?
这是什么天赋?才多少时间,就从气血二变境到了三变境?
钱阳锋心神闪动,气势已经弱了三分,在谢渊的长剑下狼狈逃窜,还不得一击。
谢渊长剑不停,口中不断:
“如你这般水平,若不是靠着钱家,能胜过谁来?靠着家世残杀无辜,我今天来找你,就是告诉你,多行不义必自毙!”
钱阳锋咬着牙:
“几个平民百姓,值得你如此和我等世家为敌?哪怕钱家最近有麻烦,也不是你区区一人能够撼动!别天真了!
“你大有前途,不如收手,合则两利。钱家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点头,我保证钱家宝库为你打开,你成为宗师也是指日可待!”
“住手啊!就为了不认识的人,值得你这样做?我们的矛盾,你今天的麻烦,全都是管那些贱民得来!何苦来哉!”
谢渊闻言,果然住手。
这家伙,剑法怎么这么强?完全还不了手!好在他还有理智……
正当钱阳锋以为他想通了,疯狂喘气之际,却听谢渊低声道:
“因为我也是平民百姓。”
“什么?”
钱阳锋愣了一下,忽然感觉周围仿佛飘来一层江雾,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
一道让他浑身战栗的巨影似乎在云雾里缓缓游荡,钱阳锋瞳孔一缩,心胆俱颤,下意识的转身逃跑,然而身形忽然僵硬。
他双目茫然,眉心一点渐渐渗出血迹,而后缓缓软倒在地。
谢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看着钱阳锋的尸体,将剑缓缓收起。
作恶多端的钱先生,谢渊和世家矛盾的开端,从云州追到了江南,终于伏诛。
从最初的追也追不到,到现在让他逃也逃不了,谢渊单人只剑,便将这三变境的恶徒轻松斩杀。
他在钱阳锋身上翻了几下,倒翻出些随身丹药银钱,价值竟还不菲。看来钱家出事之后,钱家子弟都有些人心惶惶,随时做着跑路准备。
只不过对现在的谢渊来说,有姚家药库的支持,这些东西聊胜于无。
但另一本簿册,却让谢渊更为在意。
他翻了翻,其上记载了许多和乌河一样的地方,记载了条条转运路径,皆是通往江南,甚至还记载了这些“货物”,最后去往何方,有名有姓,极尽详实。
显然超出了钱阳锋的职位应该掌握的内容。
“看来大厦将倾,人人都在给自己留后路。”
谢渊冷笑一声,眼中精光闪烁,把这本意外收获小心收好。
码头里的看守已全部杀死,谢渊将所有“货物”都放归自由。
看着跪了一地感激涕零的受害者,谢渊侧身不受,只是告诉他们:
“往南直走,直入金陵,去朱雀街第十三号牛记米铺,那里有人会护住你们。”
他说罢转身,倏忽间不见踪影,让其他人双眼发直,口呼神仙。
一行人异地而来,举目无亲,只得按谢渊说的涌入金陵府,在路人异样目光之中、姚家没反应过来之前,到了那个米铺。
苏行看着莫名出现的如此多失踪人口,眼睛圆睁。
春雨楼的隐秘据点虽然是个米铺,但也和其他米铺一般无二,又没有随意施粥,怎么来了这么多难民?
他心中一动,挤出米铺,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逝,而一本新墨未干的册子落在了门口地上。
苏行捡起账簿,瞳孔狠狠一缩,紧紧将其捏住。
此后一段时日,谢渊默默关注此事,知道春雨楼对此事极为重视。
钱家收缩势力,又被朝廷拉拢,在春雨楼里已经没有阻力,而姚家的手也伸不到那么长,于是苏行终于放开手脚,四处缉捕,将这横跨西境与江南的人口拐卖线路彻底捣毁。
“还算有点用。”
谢渊通过在姚家内部的观察,知道春雨楼让有些人感觉痛了。
他眼皮微微垂下。
最近时机不成熟,等风波过去,再让他们感觉不到痛。
钱先生身亡之后,谢渊分别写了两封信,一去云山,一去云州府,算是给这件事画了句点,再报个平安。
当然,去云州府的那封信比云山的那封,大概长了三倍。
此后谢渊就躺在姚家的药库之上,默默练功。修为便是一日千里,畅通无阻。
本来他以为可以平静的修行一段时间,结果没过几天,姚余知亲自来找他,一脸笑眯眯的模样:
“天川啊,你有朋友来访了。”
“朋友?”
谢渊有些疑惑,姚天川还有朋友?
姚余知抚须而笑:
“陈郡谢家递了信儿,他们的嫡小姐不日就来金陵游览,拜会故友——也就是你。
“天川,你可得好生接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