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尖牙的思路很清晰。
他看得出来,剥皮人是想要借着猎犬帮立威,但又不敢真的完全得罪这个鲨鱼村的霸主。
否则,他们就应该抓住守卫走火一事,大做文章。
逼他们给出一个交待。
——当然,若剥皮人真有这个实力,这会盟也没有什么开的必要,大家直接奉他们为王好了。
此刻,对面那个年轻气盛的副头领。
也只是把这一个小错误,当做由头,逼得守卫不敢强行阻拦。
事后,哪怕是猎犬帮,也没有借口再上门来追究。
其他那些能够来参加会盟的人。
不会讲什么对错。
谁拳头大,谁说话算数,才是真理。
他们看到的就是,猎犬帮在剥皮人面前认怂了。
——何况,能够逼猎犬帮讲道理,这本就是值得人惊叹的奇迹。
只是……
剥皮人未必能够如愿。
“我是双刃团的尖牙,他们的……”男人颇有些优雅地自我介绍,“——大头领。”
大尖牙的语气带笑,藏在面罩下的表情却是冷硬。
“剥皮人们,欢迎来到鲨鱼村,我们共襄盛举,一同会盟……”
“猎犬的兄弟固然不对,但他们也是恪尽职守,做了本该做的事情而已,”他娓娓道来,“就算责怪了他们,也挽回不了什么……”
“何况这位副统领……你也没出什么事,不是吗?”
此言一出,不少的剥皮人眼中,顿时冒出凶光。
这摆明了是在指责他们无理取闹。
但是,在沼泽地。
别说有没有造成实质损害,冒犯大头领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僭越了。
比如对面的这个大尖牙他自己。
就有这样的事迹传出:有人因为一个眼神得罪了他,下一刻那人就被双刃的打手五花大绑浸入烂泥,直到虫蛆满身,被噬咬至死……
他来出面劝解,看似公允。
实则无疑是偏向猎犬帮。
更何况,若不是剥皮人知道,以他们这位新副统领的实力肯定会没事,这才没有过激反应;换了其他人来,在当时的情况下,说不定真的会被弩箭吓到失仪。
直接爆发冲突,都是有可能的。
见到双刃团出面,塔楼上的守卫队长面露喜色。
他连忙带人下楼,临时拱卫在大尖牙身边,与剥皮人们隐隐形成了对峙之势。
“大尖牙阁下。”队长微微欠身行礼,语带感激。
之前对方以身份不匹配为由,故意无视自己。
现在有另一个派系的大头领出面斡旋,剥皮人们就不得不回应……毕竟你也顶天才是个副头领。
就是大格雷亲至,他起码也得和大尖牙寒暄几句,做做表面功夫。
何况你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呢。
否则,还想不想在沼泽地的圈子里混了——
路梦瞥了他们一眼,没来得及有所表示。
大尖牙又笑道:
“不过剥皮人远道而来确实辛苦,不如这样……大家先接受了猎犬兄弟的检查,再行进城,等到盟会上,由我双刃团做担保,把今天的事情和伊尔斯以及大格琳阁下说清楚……”
“到那时,想必猎犬帮会给副统领你一个交待。”
闻言,猎犬帮的众人,再次投来感谢的目光。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如此一来,守卫们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剥皮人老实接受管理,这也意味着服从;而在会盟上,那已经是真刀真枪、把所有筹码摆上牌桌的最后对决。
再讨论这样的小事,毫无意义。
何况……且不提,伊尔斯大人会不会承认出现失误。
就算真的错了。
大格琳当面,又有谁敢向她问责?
大尖牙看向剥皮人的年轻副统领,眼神真挚,面罩遮住的嘴角却浮现出笑意。
自己的这番处置,可以说无懈可击。
明面上看,既体谅了猎犬帮,又卖给剥皮人人情,把所有的责任都担在了自己身上。
实际上,立场却是坚定地站在了鲨鱼村的霸主这边。
双刃团的实力,在所有巨头中最弱。
因此,要找人依附,那也是站在更强者这边最妥当。
虽然剥皮人展现出来的实力有些超乎预期,但大格局还是没有改变……为此,得罪一下逐渐衰落的他们,就算不得了什么了。
事后,等那猎犬帮的伊尔斯,听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想必能看懂自己的表态。
至于大尖牙真正付出的,只是动动嘴,亮个相而已。
“双刃团……”
鲨鱼村中,传来兴奋的议论之声。
是那些围观的普通帮派成员,但他们关注的焦点,已然从剥皮人与猎犬帮的对峙,转移到了双刃团上面。
而这也是大尖牙的目的之一。
对他们这些不明真相的外围人士来说,现在发生的一幕,看起来就像是,双刃团以一己之力,调和了剥皮人与猎犬帮两大巨头的争端。
你说的话有人听——这本身,就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政治力量。
大家会觉得:原来双刃团在这次会盟中,也是举足轻重的。
大尖牙能够以平凡的实力掌管双刃团,又以此撬动起了沼泽地的多方势力,让双刃团也位列会盟巨头席位,靠得就是这样的手腕。
这个戴着面罩的男人注意到。
对面的副统领,眼神中好像闪过一丝寒色,想必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图。
但,这就是阳谋。
大尖牙,不担心他知道。
不如说,自己正要给对方上,这沼泽地会盟的第一课。
作为一个想出头的新人。
如果没有大格琳那样的实力。
光靠莽撞和耍狠,可是走不下去的。
……
远处的酒馆,蒙面的杰格,同样在给玻转述这场他眼中的闹剧。
光看动作,他也明白了七七八八。
“剥皮人,要吃一个小亏啊。”
反蓄奴者如此说道。
看来,就如情报中的那样。
剥皮人的力量,还不足以改变鲨鱼村的格局……
“等等!”杰格一愣,一时间忘记了转述。
“说啊?”玻好奇催促。
杰格凝神,摘下蒙住左眼的绑带,显露出一道斩断眉毛深可见骨的可怖疤痕,用双眼观察着那个副头领。
“他要动手……”
——忽然,路梦动了。
而其余的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在眨眼之间,他的身形就跨越了好几个身位,直接逼近了大尖牙的身边。
帮众们大惊。
尤其是双刃团的成员,有两个亲卫奋不顾身一左一右夹上前去——他们是大尖牙收养的孤儿,从小接受训练,哪怕弩箭迎面而来,也能以不经大脑思考的反应速度,下意识挡在大头领的身前。
但是,亲卫接连与路梦擦身而过。
这速度,超越了他们的神经反应。
大尖牙对上视线,倒吸一口凉气。
他毫不怀疑,对方会杀死自己——那凶兽一般的眼神,凝结如同实质。
但是,这怎么可能!
难道,这个剥皮人的副统领,就这么被他激怒,以至于宁愿违背会盟的规则,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当场格杀吗?
现在的年轻人,也太没有耐性了!
他就没想过,这么做会承担的后果吗?
但是,不管从逻辑上思考有多么不可理解,大尖牙都无法把直扑而来的路梦当做不存在。
他慌忙后退,便是用面罩遮去了大半张脸,都无法掩盖骨子里溢出的惊恐。
这一刻,双刃团的大头领产生了一股错觉。
似乎面前的这人,不是一个混迹帮派的头领。
倒像是一个处心积虑来接近自己的刺客。
“咔。”
有另外的亲卫反应过来,贴身上来,一把按住了路梦的刀柄。
他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如此,哪怕这凶徒想要拔刀,也必然会被迟缓片刻。
足以支撑到大头领撤退。
但是,路梦并没有拔刀。
他一个刺拳打出,以最短的距离抓向大尖牙——他的【武术】不算顶级,却也远超出了周围人的应对水准。
感受到扑面的拳风,大尖牙彻底绝望了。
他又一次生出了后悔之情。
上一次还是他为了确保定制‘货源’,亲自去黄水村……结果差点回不来的时候。
只是,那时他机智地全身而退。
这一次同样机智,只是碰上了个不思考事物后果的狂人。
一刹那的时间,仿佛无限延长。
大尖牙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在剥皮人的副统领冲上前来时,他身后的下属却没有什么反应,看起来没有要和他们敌对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
“啪。”
路梦的拳头到了,打在大尖牙的肩上。
却只是轻轻碰了一下。
紧接着,他化拳为掌,直接搂住了这个戴着铁皮面罩的男人。
“原来是大尖牙老哥啊。”路梦开朗地笑道,“有资格,当然有资格……早说你也在这里,那我们也不至于犯这么大的火气。”
“既然是双刃团说要检查,那当然是听你们的。”
“小事,都是小事……”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向着剥皮人下令:“兄弟们,停下啦,不就是几条猎犬吗,让他们好好闻闻……”
“这个面子,我们给了!”
大尖牙愣在了当场。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很确定,如果说对方刚刚眼里有杀意的话,那简直如同寒冰一般坚冷,即便是放在湿热的沼泽地,也无法将其融化。
然而,这个青年现在说话的语气。
却又像是春风一般和煦,看见自己,更像是看见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我跟你很熟吗?
而且,剥皮人怎会这么快屈服……
忽然,一股寒意爬上大尖牙的背脊。
他看见了。
猎犬帮守卫们,那怪异的眼神。
尤其是那个,刚刚还满怀感激的守卫队长,此刻的表情之复杂,就仿佛是个被愚弄了感情的弃妇一般,脸色红白交替,充满不可置信。
——原来如此。
这是离间计!
从大尖牙的视角看,这个冲过来的剥皮人的副头领像是要刺杀他一样。
然而,在不知情的猎犬们眼中。
这何尝不是一种,看到至交好友后,情不自禁喜不自胜以至于要直接扑过来和他拥抱的表现……
原来——
双刃团,和剥皮人是一伙的!
那么他们的大头领站出来说话,真的是在为我们猎犬帮着想吗?
中间会不会有什么,以我们的脑子还没有看出来的企图……
大尖牙……亏我们之前还真心感谢伱。
若不是剥皮人的这个副统领率性而为,暴露出了交际,猎犬们差点就要被人家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这就是大尖牙的手腕吗!
随着路梦的动作,他的长刀被双刃团的亲卫带出。
亲卫捧着刀,一脸茫然。
看起来就如同是,在帮助客人解下武器的小厮一般。
双刃团成员,齐齐看向他们的大头领,等待指示。
他们不知该如何应对。
青年的表情动作太过真挚自然,以至于就连他们都开始怀疑:自家的大头领,是不是早就联系上了剥皮人,上演了这出双簧?
以大尖牙的手腕。
像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至于具体用意,他们这些下属,可不敢随意过问。
大尖牙的脸色瞬间涨红。
不仅是因为气急攻心。
更是因为路梦攀在他肩上的手臂,顺势锁住了这个男人的脖子,以隐秘的角度发力,箍得他喘不上气无法发声。
他奋力挣扎。
事到如今,唯一能撇清关系的办法就是赶紧挣脱,点明真相。
哪怕当场与剥皮人反目,也没有关系。
总比被误认为,要站在猎犬帮的对立面上来得要好。
大尖牙已经听见了,远处那些围观者带着惊骇的议论声。
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
之前剥皮人,对待猎犬帮是极致强硬,甚至针锋相对。
连一点面子都不给。
结果你双刃团一出面。
剥皮人的态度立马软化,对你更是这般亲昵——这岂不是说明……
在鲨鱼村,双刃团的面子,比猎犬帮更好使?
大尖牙是想提高自己帮派的地位没错。
但不是以这种方式……这也一下子提高得太多了!
而就像是为了配合大家的这种想法。
剥皮人们面对猎犬帮的成员,依旧摆着冷脸,只是不再动作,一副‘要不是因为大尖牙是我们副统领的朋友否则才不会接受你们检查呢’的勉强表情——虽说,勉强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如此才真实自然。
至于具体的心理活动,却是每人有各自的脑补。
诡异的局面,让猎犬们都不太敢上前下手,生怕再中了什么圈套。
然而,令大尖牙绝望的是。
路梦一手箍着他,一手顺势下探,以一个擒拿的姿态,握住了大尖牙的手腕,将他锁得死死的。
在外人看起来,这姿势就如同是亲密到兄弟一般挽手击节。
随机,青年爽朗大笑,大尖牙瑟瑟发抖。
看起来又像是他们说了个什么笑话,一人开怀而另一人忍俊不禁……
大尖牙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若再不澄清,谣言很快就会传遍整个鲨鱼村。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
他,和他们双刃团……
相较大格琳,选择了剥皮人。
就是跳进黑沼也洗不清了。
“大尖牙老哥,还多亏了你们双刃团的医生,我们的大头领才能……”
然而,正当大尖牙准备放手一搏时,路梦忽然止住了话语,松手将他直接推开。
男人差点摔个踉跄。
等回过神来,他已是看到青年抽回了弯刀,凹槽如月,倒提在身后,一副戒备的样子。
不装了?
他娘的剥皮人……
大尖牙回过神来,正要破口大骂。
然而,他呆滞了。
顺着路梦的视线,他看到有人从鲨鱼村的方向赶来。
那是……伊尔斯。
大格琳的二把手,掌管派系事务的实权人物,会盟的实际组织者。
猎犬帮的伊尔斯。
毫无疑问,刚刚发生的‘亲昵’一幕,他全部看在了眼里。
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