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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北伐兴师 蒋介石筹组司令部 桂军整编 俞作柏含恨失兵权
    蒋介石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等候着白崇禧到来。他仍是戎装打扮,只是没有戴军帽,露着一个光秃秃的头。他那头也和一般的秃头不同,一般人头秃了,总还带着些稀疏的毛发,难免不使人感到有几分滑稽可笑。虽然一些老学者、老教授秃了顶,使人感到庄重可敬,但那到底是极少数。蒋介石的头秃得没有一根毛发,他既不使人感到庄重可敬,也不使人感到滑稽可笑,他使人感到的是一种仪表的威严和固执不可动摇的坚硬,似乎这只秃头只有放在他的脖子顶上,才是真正的蒋介石,才有他的个性,他的事业,他的彪炳功勋,他的斑斑劣迹。假如蒋介石的秃头上一夜之间长出无数的青丝来,那他便不是蒋介石了!
    白崇禧到湖南“借东风”后,蒋介石在广州着实干了几件使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三月二十日凌晨,他突然派人逮捕共产党员、海军局代局长李之龙,酿成历史上有名的“中山舰事件”。同时派兵前往东山包围苏联顾问住宅,收缴卫队枪支,监视苏联顾问,断绝其交通。命令撤销第一军中的党代表。
    蒋介石这一闷棍,不仅打击了共产党、苏联顾问,同时也打倒了国民政府主席、国民党中央执委会主席汪精卫。事起仓促,汪精卫毫无准备,但他那“法宝”还是救了他,他采取明哲保身的办法,跑出广州,到汕头时才发来一封悲观的告别信,然后到法国巴黎呼吸那里文明自由的空气去了。
    蒋介石当了军事委员会主席。
    蒋介石提出“整理党务案”,严格限制共产党在国民党内的活动。
    蒋介石当上了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主席。
    蒋介石当上了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
    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蒋介石便把国民政府和国民党中央的一切大权,统统抓到了手上。国民政府主席一职,他安排给自己的好友、上海青红帮的头子、半身残废只能坐轮椅的张静江。待这一切都安排就绪之后,他才肯出兵北伐,因为党政军大权如果抓不到手上便出兵北伐,将来岂不是打下江山给别人坐吗?可是,对这一连串异乎寻常的事件,无论是共产党人,还是那位在广州有崇高威望的苏联顾问鲍罗廷,都没有进行抗争和反击。他们希望通过忍耐和让步来维护业已实现的国共合作,将大革命的洪流引到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去。
    蒋介石现在想着白崇禧。
    白崇禧自入湖南后,策动唐生智驱赵的工作果然做得非常出色。为了给唐壮胆,白崇禧请李宗仁派钟祖培旅长率尹承纲和周祖晃两个团,由广西北部进入湘桂边境的黄沙河,遥为应援。唐生智立即出兵进占长沙,将赵恒惕赶下台,自任湖南省长。吴佩孚以援赵为名,委任叶开鑫为“讨贼联军总司令”,指挥赵恒惕的湘军对唐军作战,反攻长沙。又令赣军唐福山师由萍乡出醴陵,向唐生智右翼进逼;再以湘军刘铏、贺耀祖两师进逼唐生智左翼。唐生智支持不住,被迫放弃长沙,退守衡阳,急忙向两广乞援,并要求马上加入国民党,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职。桂军钟祖培旅奉令开拔衡阳,在衡山、衡阳之间与吴佩孚追军厮杀。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军长李济深亦令叶挺独立团星夜兼程,入湘援唐。伟大的北伐战争,便以援湘为起点,揭开了序幕。
    蒋介石此时非常需要白崇禧。为了指挥北伐战争,为了能及时消化战争所取得的成果,蒋介石筹组了一个规模庞大、权力至高无上的北伐军总司令部。统辖陆、海、空三军,所有政治部、参谋部、军需部、海军局、航空局和兵工厂等中央机构,都隶属于总司令部。各省政务要受总司令部指挥,地方长官也归总司令部任免。蒋介石强调“军令、政令必须统一”,他的总司令部职权凌驾于国民政府和国民党中央之上,军令、政令均出自他一人之手。
    926年5月20日,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叶挺独立团开赴北伐前线
    总司令部编制为总司令一人,总参谋长一人,以下为政治部,参谋处、海军处、航空处、军需处、军械处、审计处、军法处、副官处、交通处、秘书处等。政治部主任为邓演达,其余各处官佐皆已决定,唯有总参谋长的人选,蒋介石颇费心机。论资望与实力,当然由第四军军长李济深兼总参谋长相宜。但是,蒋介石却看上了白崇禧。因为从促使唐生智加入革命这件事上,他看到了白崇禧有过人的才智,白崇禧干练、精明,正需要他襄赞军机、运筹帷幄。蒋介石还发现,白崇禧除此之外,还有别人所没有的两大优势:白崇禧是桂军的参谋长兼前敌总指挥,与李宗仁、黄绍竑之交谊甚厚,如把白氏揽入彀中,蒋介石不仅可以得心应手地指挥广西军队,还可拆散李、黄、白这三驾马车,削弱和分散桂军实力,以防止他所害怕的“新桂系”的出现。此外,白崇禧出身保定军校,北伐军各军中的师、团长有相当一部分出自保定军校之门,白崇禧与他们有同窗之谊,由白出任总参谋长自能指挥自如。对于李济深,蒋介石此时当然还不敢怠慢他,因为他的第四军实力强大。蒋介石决定仍提名李济深为总参谋长,但要他留守广东大后方,将第四军的张发奎、陈铭枢两师调去北伐。为了监视李济深,蒋介石将自己的嫡系部队钱大钧师留守广东。
    1926年7月9日,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图为北伐誓师大会
    李济深身为总参谋长,既要留守广东,蒋介石把白崇禧提名为副总参谋长代行总参谋长职,随军北伐,也就顺理成章了。但是,前些日子,李宗仁因桂军已经入湘,来广州敦促蒋介石迅速出师北伐的时候,蒋介石曾透露有将白崇禧提名为总参谋长的意图,李宗仁闻讯大惊,生怕蒋挖走了他的“诸葛亮”,连连摇头说:“不可,不可,健生资望太浅,今年才三十三岁,年龄太轻了,不能负此重任!”蒋介石却一口咬定:“我看还是健生好,还是健生好!”
    蒋介石现在等着白崇禧来办公室,要谈的正是这件大事。他踱了几圈之后,从窗户口发现白崇禧来到,便步出办公室前去迎接。蒋介石一向架子很大,孙中山在世时,他对孙中山敬若神明,孙中山一死,他便以孙中山的唯一继承者自居,全不把胡汉民、汪精卫等元老派放在眼里。他是黄埔军校校长,而身为国民政府主席和国民党中央执委会主席的汪精卫,遇有要事,便常到军校办公室来找他商谈,汪精卫来时总是头戴毡帽,腋下夹着个黑色公文包,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蒋介石从不迎送。现在,胡、汪二人都垮了台,一切大权在握,蒋介石那架子更是摆得比天还大。不过,在广州他还得表面上尊敬苏联顾问鲍罗廷,因为他需要从苏联那里取得援助。鲍罗廷有事到军校来,蒋介石不但亲自出来迎接,而且还要学员们列队欢迎。白崇禧虽然没有享受到列队欢迎的待遇,但蒋介石亲自出迎,那规格也算得上是够高的了。可是,出乎蒋介石意料之外的是,白崇禧刚一坐下,便向他告辞:
    “总司令,我刚刚接到李德公打来的电报,桂军正在整编,大军即将出发入湘,令我即日返回第七军协助指挥作战,我决定明日返桂,不知总司令尚有何训示?”
    蒋介石听了心中暗吃一惊,想是李宗仁真的阻止白崇禧就任副总参谋长,但他的决心已下,任何人都阻拦不住他,蒋介石的铁腕上同时抓着金钱和地位两样东西,他自信能笼络住他所要笼络的任何一个人。他当然不能放白崇禧回去,他自信白崇禧也不会回去当那个第七军的参谋长,一位北伐军的总参谋长,其地位是如何显赫辉煌——更何况这对于一个只有三十三岁的年轻人来说,更是飞黄腾达了。
    “我已向国民政府正式提名任你为总司令部副总参谋长,代行总参谋长职,命令不日即将发表,你就不要回第七军去了,李德邻那里,由我去电处置。”
    蒋介石话中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一枚钉子,他讲话往下扬了扬手,似乎是一只铁锤,把那些钉子一枚一枚地打进板里去了。他不容你辩白,不容你解释,不容你推诿。白崇禧听了,显得十分惊诧而突然,忙把右手摆得如同飞快地摇着鹅毛扇一般,连说:“不行,不行,总司令,我干不了,你还是让我回去跟德公当参谋长罢!”
    “你干得了,这个,你干得了!”蒋介石的词汇,不太丰富,他爱把一句话重复连说几遍,也许,这是为了表现他的权威,为了表达他的一种坚定不移的思想和果断的气魄,因此,虽然中国的文字词汇丰富得有如滔滔的江水,但是到了蒋介石的口里,可供他选择的实在少得可怜。
    白崇禧坐在沙发上,显得十分为难。其实,总参谋长这个显要的职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啊!还是四年前,也是在广州,他在仙湖旅馆里摇着那把破新会葵扇,和陈雄高谈阔论时,就自命不凡地宣称,总有一天他会出任中国最高统帅的参谋长。没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这样快,来得这样突然,他才三十三岁啊!他绝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他自信能指挥百万大军,逐鹿中原,收拾祖国四分五裂的山河,建立一个统一的强大的中国。他佩服蒋介石的手腕和权谋,仅用几个月的时间,便将对手扫除,将党政军大权集于一身。他推崇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天下的事业,他觉得蒋介石的气派和手腕,无疑是当今的齐桓公,白崇禧当蒋介石的参谋长,真是管仲再世,齐桓复生,他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但是,他本能地感到,蒋介石身上透着一股森森逼人的冷气,他那双眼睛总是严峻地审视着你,似乎对你的忠诚可靠永远表示怀疑,尽管他口中说着对你绝对相信的话!看着他那双眼睛,白崇禧心里总感到有些发颤,背脊上有些发凉,使他不禁联想到历史上开国帝王统一全国后大肆杀戮功臣的那些血淋淋的事件。他觉得蒋介石的本事恐怕和汉高祖刘邦差不多,对汉高祖杀害韩信,他至今耿耿于怀,深为韩信不平。因为除了管仲和诸葛亮外,白崇禧最崇拜的便是韩信,在一定程度上,他感兴趣的也许还是韩信,韩信是位足智多谋的大将,韩信拜将,悲歌散楚,围魏救赵,真是令人叫绝。白崇禧跟蒋介石当参谋长,打完天下之后,难道不会重演韩信的悲剧吗?对蒋介石那阴冷的目光,他感到不寒而栗,他觉得还是跟着李宗仁安全,尽管李宗仁在手腕和气魄上不及蒋介石,但自己总不至于变成第二个韩信。白崇禧就是处在这样极度矛盾之中。
    蒋介石见白崇禧沉默不语,以为他是怕李宗仁拉后腿,便很严肃地说道:
    “白健生同志,你在辛亥年便投身到孙总理领导的革命事业中了,今天难道就不革命了么?”
    白崇禧勉强地笑了笑,反问道:“总司令领兵北伐,我在第七军当参谋长,跟着总司令去打北洋军阀,这难道不是革命么?”
    “我说的是要你当我的总参谋长,而不是当第七军的参谋长!”蒋介石的口气很硬,但硬中不失诚挚的感情。
    白崇禧又不说
    话了。蒋介石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双手,从办公室的这一头,踱到那一头,脚上的军靴磕碰着花阶砖铺的地板,发出沉重的令人同情的响声。蒋介石踱了几个来回,突然回过头来,眼定定地看着白崇禧,神情黯然地说道:
    “你不就职,我也不就职!”
    白崇禧心里一震,扭过头来,眼光正好与蒋介石的目光相遇,他突然发现,蒋介石眼眶湿润,满怀期待和诚挚的感情,那种对人疑虑阴冷的目光没有了。白崇禧的心开始动了。
    “前方炮火连天,第七军和叶挺独立团的弟兄们正在浴血奋战,而我们却在这里扯皮,迟迟不能出发指挥作战,如此何以对得起总理在天之灵和四万万国民之热望!”蒋介石动感情了,他口中的词汇不再贫乏单调,而是带有某种感情色彩。
    白崇禧本来是个重感情的人,蒋介石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他到底是个才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的血还是很热的,虽然他对国民革命没有什么深切的认识,自幼读的又多是《战国策》《孙子》之类的书,但他认为,国家应该统一,他有责任辅佐蒋介石实现统一,他生在这个时代,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削平群雄,统一海内,舍我其谁?这是他的责任。他的热血往头顶上冲,他“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对着蒋介石,身子站得笔挺,朗声答道:
    “总司令如此错爱,崇禧绝不敢有负厚望!”
    蒋介石见白崇禧答应了,那严峻的脸上现出几条满意的笑纹,他过来拍拍白崇禧的肩膀,连连说道:
    “很好,这个嘛,很好!”
    蒋介石的词汇又变得贫乏单调了。白崇禧发现,蒋介石的目光又恢复了那种疑虑和阴冷,他似乎又感受到了蒋介石身上那股森森逼人的冷气——他开始有点后悔了,脑海里蓦地出现了韩信被砍掉脑袋的可怖场面!
    白崇禧虽然答应了当蒋介石的参谋长,但是第二天他还是搭船返回广西去了。因为他觉得这事关重大,需得与李宗仁、黄绍竑好好商量。他总觉得跟蒋介石恐怕不长久,蒋介石的为人令人难以捉摸。古语云:“伴君如伴虎。”白崇禧心里正是怀着这种不可名状的而又摆脱不掉的畏“虎”的心理。白崇禧想到的和蒋介石差不多,他和蒋无同乡关系,又无历史渊源,蒋介石现在之所以需要他,对他一见倾心,委之以重任,不外乎他与李宗仁、黄绍竑这两位广西实力派有着深厚的关系。他是保定军校出身,蒋介石的黄埔学生羽毛未丰,领兵作战还得靠保定出身的将领,一旦天下平定,蒋介石难免不会卸磨杀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岂能逃出蒋介石的魔掌?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先回广西去,和李宗仁、黄绍竑商量,只要有广西实力作后盾,他在蒋介石那里当参谋长腰杆就硬。根据历史经验,历代开国皇帝,凡定天下之后,“削藩”与杀戮功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从这一点上说,他与李宗仁、黄绍竑将来可能会面临同样的命运,因此白崇禧必须回广西去做一番安排,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未雨绸缪。
    白崇禧回到南宁,即向李宗仁、黄绍竑报告了蒋介石要任命他为副总参谋长的事。
    “去与不去,请二公酌裁。”白崇禧说完望着李、黄二人。
    李宗仁那国字脸上,表情颇为复杂,当年黄绍竑从玉林出走,去梧州发展,他那痛苦的记忆至今不忘,黄绍竑出走,挖走了俞作柏、伍廷飏两个主力营,几乎把他苦心经营的玉林局面拉垮。现在白崇禧又要走,部队是拉不走的,因为白无自己的基本部队,但是白崇禧这个人才岂止是几个团、几个师的兵力能抵得上的?白氏一走,李宗仁岂不痛失臂膀。同时,对于白崇禧的高升,他转而又怀疑蒋介石不知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因为蒋介石向李宗仁征询过总司令部参谋长的人选,李宗仁认为从资望和能力上,曾任南京临时政府总参谋长的钮永健最合适,蒋介石却偏偏看上白崇禧。不过,李宗仁到底是个心地坦荡之人,当年黄绍竑偷偷摸摸带着千把人出走,后来发展到一万余人,又转而投到他的麾下来。以他与白崇禧的关系而论,白氏出去无论混好混坏,相信早晚也还得回到他的身边来。
    李宗仁想了想,说道:
    “我们三个人,我带兵在前方打仗,季宽留守广西老家,健生在总司令部任职,这个格局很好。现在,部队整编已经完毕,我明日即出发桂林,准备进军湖南,我们三个人,要暂时分离了。我希望大家都不要忘了自己是广西人,为国为家,患难与共!”
    李宗仁说罢,即命人将他的卫队营长黄瑞华找来,那黄瑞华跟随李宗仁征战有年,为人忠心耿耿,又长得非常壮实,英气勃勃,精悍过人。李宗仁对黄瑞华道:
    “集合卫队,我要训话!”
    “是!”黄瑞华立即出去集合卫队去了。
    黄绍竑和白崇禧见李宗仁正在谈着话,忽然间又要集合卫队训话,不知他是何意图,又不好问。不一会儿,卫队营长黄瑞华来报:
    “卫队营集合完毕,请军座训话!”
    李宗仁站起来,向黄绍竑和白崇禧招了招手,请他们跟他一起去。他们出了督署侧门,便是箭道,这箭道实际上是个长方形的操场,古时的军事机关旁边,往往建有箭道,供骑马射箭训练或比武之用。到了近代,弓箭已被枪炮取代,但军事机关旁边的操场,人们仍习惯称之为箭道。李、黄、白走入箭道,卫队营已成三列横队立正站好,那些士兵,全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长得精壮灵活,训练有素,能擒拿格斗,飞檐走壁,骑术射技,无不精湛超群。卫队营的武器装备更属上乘,有一支五十人的驳壳队,士兵们除腰上挂着的驳壳枪外,每人还有一把用作白刃格斗的匕首。除了驳壳队,还有一支三十人的特兵小队,每人一支新的汉阳造马枪和一把马刀,其余士兵全是清一色的手提机关枪,无论是战斗力、火力和机动性都相当强。李宗仁为组训这支卫队,确实花去不少心血。
    “弟兄们!”李宗仁开始训话了,“你们本来是要跟我出发到湖南去的,现在,我另有决定。”
    卫队营长黄瑞华心里一愣,因为遵照李宗仁的命令,他已做好一切准备,明天就跟李宗仁到桂林去,然后进军湖南,不知李宗仁现在又有何新的安排。
    “我决定把你们全部交给白参谋长,跟他到北伐军总司令部去,从今天起,你们就是白参谋长的卫队。”李宗仁接着抬高嗓门,声调变得严厉起来,“你们要绝对保证白参谋长的人身安全,哪怕是你们全部战死,也不能让白参谋长出事,如果白参谋长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不要来见我,也不要回广西!”
    李宗仁接着喝问:“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三百人齐声回答,那雄壮整齐的声音在箭道内引起强烈的共鸣。
    “不,德公,你是亲自带兵在前线打仗的,卫队你带走,我不能要,因为我是在指挥机关工作,没有什么危险性。”白崇禧忙说道,他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李宗仁奉送给他的不是一支三百人的精锐卫队,而是一所新盖落成的住宅,李宗仁让他住进去,而自己宁可在外风餐露宿。
    李宗仁见白崇禧推辞,忙爽朗地笑道:“我才没有什么危险性呢,我是军长,指挥的又是自己的家乡子弟,有一军的人保护我,还怕什么?”接着他把两条浓眉一压,颇不放心地说道:“你白健生的脾气我还不晓得,仗一打苦了,你在司令部里能坐得住?恐怕又是出任前敌总指挥,亲自率领一支人马,用你那大迂回的战术,直插敌后,你想想,没有一支精锐的卫队在身边行吗?何况你要指挥的又不是指挥惯了的广西部队,万一顶不住岂不危险?”
    李宗仁随手拉着黄绍竑和白崇禧,离开箭道,回到督署院内,李宗仁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对老蒋和他身边的那些人,我总放心不下,俗话说:‘共患难易,共安乐难。’像老蒋这样的人,恐怕共患难也不易。”李宗仁看着白崇禧,说道:“你远离团体,孤身一人在老蒋的司令部里工作,如与虎狼居,我怕他们暗算你呀!你晚上睡觉时,无论如何也要在房子里外放上一个排哨,如要出门,切莫忘带贴身警卫。这些事,等我还要向黄瑞华亲自交代。”
    黄绍竑却笑道:“德公,有这么危险吗?”
    李宗仁道:“我这次在广州,与老蒋晤谈几次,又和其他人交谈,对老蒋的老底,也略知一些。”
    他们又回到督署办公室来,坐下后,李宗仁点上支烟,吸了一口,说道:
    “远的不讲,就说这两年多来的事吧。前年初,孙总理改组国民党的时候,据说老蒋连中央委员也还当不上,总理去世才一年多,他就把党政军各种大权抓到了手上。其权力增长之过程,实得力于权诈的多,得于资望功勋的少。”
    李宗仁抽了口烟,摇了摇头,表示对蒋介石的不满:“老蒋的手腕,恐怕连袁世凯也自叹不如!他为了打倒胡汉民和许崇智,便极力拉拢汪精卫、苏俄顾问鲍罗廷和中国共产党。等到他赶走胡、许二人之后,又利用党内一部分反共情绪和西山会议派取得默契,以突然袭击的手段,发动三月二十日“中山舰事变”,拘押苏俄顾问,打击共产党,并逼汪精卫去国。打倒了汪氏,蒋介石又施展手腕,将其越轨行为嫁祸于一批反共最得力的所谓右派军官,拘捕了十七师师长兼广州警卫军司令吴铁城等,老蒋亲自去向刚由苏俄述职回来的鲍罗廷顾问负荆请罪,又向国民党中央自请处分,并通电斥责西山会议派,以取悦于俄国顾问和中国共产党以自固。凡此种种,都足以说明老蒋的才过于德,不能服人之心。”
    李宗仁一向崇尚孔孟的“仁”“德”,因此他对蒋介石的揭露和批评,无不遵循“仁”“德”这两个字的全部涵义。黄绍竑和白崇禧听了,也都点头表示赞同。李宗仁又道:
    “北伐的前途,尚难逆料,以老蒋的手腕,他会处处保存自己的实力,而消耗别人,即使将来北伐大功告成,恐怕我等也休想与他分享革命之功劳。”李宗仁说着,看了黄绍竑一眼,说道:“我和健生都到前方去了,以我军无坚不摧之战力,或许能够打开一个新的局面。季宽留守老家,担子也不轻呐,好在李任公留守广东,以任公和我们的关系,加上他又是广西人,将来两广的局面恐怕是很乐观的。”
    黄绍竑和白崇禧都会心地点了点头,他们当然都明白李宗仁说的“乐观”是指的什么意思。
    “听说东兰县出了个韦拔群,他从广州的农民运动讲习所里学了一套共产党搞农民运动的办法,正在闹‘共产’,季宽对这个事切不可掉以轻心。”李宗仁又说道。
    “我已令刘日福派龚寿仪团前去查处了。”黄绍竑说道。他讲的刘日福,便是在百色时曾包围马晓军部、将黄绍竑俘虏过的那位广西自治军第
    一路总司令。在李、黄、白打败陆、沈之后,刘日福自知不敌,但又怕黄绍竑、白崇禧报当年被缴械之仇,只得率部向李宗仁投降。李宗仁即委刘日福为旅长,仍令其驻军百色。
    “广西是不能乱的!”李宗仁加重了口气,“我和健生在前方,广西稳固,我们便能进退自如。”停了一会儿,他对黄绍竑道:“俞作柏这个人,脑后有反骨,是我们桂军中的魏延,过去为了打倒陆、沈,不得不用他,现在削去他的兵权,恐怕他不会甘心!”
    原来,俞作柏一向与李宗仁、白崇禧不合,与黄绍竑也是貌合神离。在桂军中俞作柏是一员骁勇的战将,能征善战,在李、黄、白统一广西的征战中,所部将领,俞作柏战功最大,这次率军进击广东南路,又所向披靡,大获全胜。
    李、黄、白对此最是放心不下,生怕俞作柏尾大不掉,有朝一日谋反。因为俞作柏能战,如果让其领兵出征,出了广西之后,恐怕更难以驾驭。因此,他们考虑再三,在编组北伐军时,李宗仁率领出征的共有四个旅长:第一旅旅长俞作柏,第二旅旅长夏威,第七旅旅长胡宗铎,第八旅旅长钟祖培,官兵共二万余人。但李宗仁却不让俞作柏领兵出征,以其表弟李明瑞代俞作柏旅长之职,又将俞作柏部的营长、俞的胞弟俞作豫调到夏威的部队里当团长,俞作柏本人则调新成立的南宁军校当校长。这样,不但俞作柏被剥夺了兵权,便是他原来带的部队,也被编散了。俞作柏义愤填膺,以不就南宁军校校长职进行抗议。后来,李宗仁、黄绍竑做了点让步,同意俞作柏带他当营长时的那一营基本部队到军校去。俞作柏只有这几百人枪,他们不怕他造反。俞作柏无奈,只得忍气吞声,到南宁军校就职。后来,他到广州去观光,会见了苏俄顾问鲍罗廷,与鲍罗廷长谈,受到些启发。回来后,黄绍竑组织广西省政府,他要求出任农工厅厅长,李宗仁、黄绍竑最怕的是俞作柏带兵,农工厅厅长无兵无权,为了安抚一下俞作柏的情绪,他们便答应了。鉴于这些情况,李宗仁在率兵北伐之前,当然对俞作柏是不放心的。
    李、黄、白在办公室又谈了一阵,副官进来报告,宴席已备好,请他们到餐厅入席。这是黄绍竑特地为李、白二人饯行而举办的宴会,出席者除李、黄、白三人外,尚有李宗仁率领北伐的第一路指挥官夏威,第二路指挥官胡宗铎。李宗仁原来的参谋长黄旭初,在部队整编时,被任命为第四旅旅长,驻军玉林,没有参加北伐。第七军的参谋长白崇禧因升调做了总司令蒋介石的参谋长,第七军的参谋长由黄绍竑推荐其同窗旧友、毕业于保定军校第一期的王应榆出任。王应榆原为矿务局长,此时尚在贺县八步的锡矿工作,没能赶来。此外,出席宴会的还有李宗仁的夫人郭德洁,她担任广西学生女子北伐工作队队长,率队随军出发服务。
    正当黄绍竑设宴为李、白等出征饯行的时候,俞作柏也在南宁他的家中设宴为他的两位部下和手足饯行。俞作柏已有几分醉意,他那双大眼红红的,像燃烧着的两团火。他的表弟李明瑞和胞弟俞作豫坐在桌旁,默默地喝着酒,那火辣辣的桂林三花酒像一根划燃的火柴,在喉咙里燃烧,点着了他们心头郁积着的愤懑的火,把他们的脸映得通红。俞作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像往炮膛里装填一枚炮弹似的,狠狠骂道:
    “他妈的,李德邻太不讲交情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想当初,老子看他为人老实,才带兵跟他上六万大山。这些年,东征西讨,流血流汗,舍命为他打下了江山,他却将我兵权削去,挂个闲差!”
    俞作柏又斟满一杯酒,一仰脖喝干了,继续发泄着胸中的怒愤:
    “李德邻是想要我的脑袋,他妈的,看着吧,到底是哪个的脑袋先落地!”
    俞作豫大概觉得哥哥的话说得太露骨了,忙提醒他道:
    “哥,我和明瑞表兄都北伐去了,你一个人在广西,可要多加小心呐。”
    “怕个鸟!”俞作柏瞪着那双火红的大眼,捏着手中的杯子,“总不能打下江山让他们坐,这份家当,有我的血,有我的汗,我坐不上,也不能让他们坐得舒服!”俞作柏接着将手中的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叭”的一声,那杯子立刻粉碎。“老子要他们的家当像这杯子一样!”他狠狠地骂道。
    俞作豫见哥哥正在火头上,又多喝了几杯,知此时劝说他也不会听,只得和李明瑞两人低头喝酒。俞作柏摔碎了手中的酒杯,仍不解恨,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在房子里踱步,脚上的皮鞋踏得地板咚咚直响,似乎要把地板踩出无数的窟窿,才消得胸中那一大团怒气。他踱着踱着,忽地冲进里边的房子,提着一支驳壳枪走出来,咔嚓一声将子弹顶上膛。
    李明瑞和俞作豫看了大惊,生怕俞作柏酒后持枪肇事,忙奔过去喊道:
    “表兄!”
    “哥哥!”
    俞作柏也不理会他们,径自奔到窗口,将窗户推开,举起驳壳枪,朝天上便射。“叭叭叭……”他一气之下将弹夹中十几发子弹全部射光,然后“啪”的一声将枪扔在桌子上,又气冲冲地背着双手,在室内来回地走着。刚走了两圈,室内小圆桌上的电话机忽然“嘟嘟嘟”地响了起来,俞作柏连看也不看,仍在走着。俞作豫忙起身去接电话。电话是由督署打来的,查问这一带为何打枪。俞作豫忙将话筒捂死,对俞作柏道:
    “督署来电话,查问为何打枪?”
    俞作柏也不言语,只是一个箭步跑进里间去,手中托着一个装满子弹的弹夹冲出来,从俞作豫手中夺过电话筒,喝问道:
    “你是什么人?”
    “我是德公的副官,黄主席正设宴席为德公和白参谋长饯行,适才听到枪响,德公要我打电话到各处查问为何打枪?”李宗仁的副官接着问道,“请问你是谁?”
    “我是俞作柏!”俞作柏凶声狠气地答道。
    “请问刚才打枪的是……”
    俞作柏大大咧咧地答道:“是老子打树上的三只鸟!”
    他把李、黄、白三人暗比作三只鸟。
    “德公吩咐,说明天即将出发北上,为严明军纪,任何人不准打枪。”副官传达着李宗仁的命令。
    俞作柏眨着大眼,“哈”的一声冷笑起来:“你去问问德公,他不让我到前方去打仗,难道也不准我在后方打鸟吗?”他说完,也不听对方说话,便将电话听筒凑近他的枪口,又装上一夹子弹,朝天上“叭叭叭”又连着射击了十几枪。然后将电话筒重重一放,把驳壳枪也扔在一边,这才重新坐到餐桌前,又一气干了一杯酒。俞作豫又劝道:
    “哥,你还是忍耐些罢!”
    “让别人踩在头上拉屎我可不干!”俞作柏胸中的怒气并不因打了那两夹子弹而变得舒畅些。
    这时,俞作柏的副官进来悄声报告道:“东兰来人了。”
    “啊,”俞作柏闻报,把那双大眼眨了眨,忙命令副官道,“把他们请到这里来。”
    “是!”
    不一会儿,副官领着两个人进来,来人一个穿着长衫,像个精明的教书先生,另一个穿着对襟粗布蓝衫,像个忠厚的农民。那个穿长衫的从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交给俞作柏,说道:
    “这是拔哥呈俞厅长的信函,请阅示。”
    俞作柏请那两人坐下,副官即时送来茶点和香烟。俞作柏看过信后,一双大眼眯笑着,说道:
    “你们的拔哥在东兰干得很好,组织了农民协会,又成立了农民自卫军,很好,我全力支持你们。国民革命,工农是主力,一定要武装工农,和土豪劣绅斗争,和反动军阀斗争!”俞作柏刚才的一股怒气,现在化作了满腔豪情,他感到舒畅,感到惬意,他看到了自己的希望所在,虽然那仅仅是他个人的希望。他对韦拔群的两位代表慷慨地说道:
    “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尽管向我提出来,我是农工厅长,一定给予大力支持!”
    那穿长衫的向俞作柏欠了欠身子,说道:“感谢俞厅长对我们的支持。现在,农民群众已经发动起来了,为了自卫,目下最需要的是武器,不知俞厅长可否拨给些枪械?”
    “好,我拨给你们一批枪弹。”
    俞作柏请他们随他走出房间,到了前边一个小小的库房门口,令副官取钥匙开了门,领着那两位由东兰来的代表,走进库房里,他指着三个大木箱说道:
    “这里有二十支驳壳枪和三十支老克枪,还有子弹一批,你们带回去用吧!”
    俞作柏打开木箱盖,让他们亲自看过。那位穿粗布对襟蓝衫的农民代表,看见俞作柏厅长一下便拨给他们这许多长短枪支和子弹,高兴得连说:
    “太好了,太好了!有了这些枪,土豪劣绅们就不敢欺侮我们了!”
    俞作柏意味深长地说道:“没有枪,没有队伍,别人就会踩在你的头上拉屎拉尿,只有拉起队伍和他们干,才有出路!”俞作柏的话,说得非常深刻,不过,那是他被李宗仁、黄绍竑削掉兵权之后的切身感受,并非他体察到千百年来被压在最底层的穷苦农民们的心愿!
    那两位东兰来的农民代表也深沉地点着头,然而他们感受到的,却并非是失掉兵权的苦痛和怒愤,他们还从来没有获得过自己真正的权力——生存的权力、自由的权力,他们在共产党人韦拔群的领导下,正为争取自己的权力而斗争,他们知道赤手空拳是不能争到这些权力的,因此,他们需要枪,需要自己的队伍!
    “你们带这么多的武器上路,很不安全,我给你们写个公函,就说这批枪械是百色的刘日福旅长托我到广州买回来的,现送到百色去,我再派一班卫兵随船押送,便可万无一失。”
    俞作柏说完便亲自动笔写公函,又命副官去通知他的卫队,将这批枪械送到开往百色的船上去。因为俞作柏追击陆荣廷的残部时,曾进军右江一带,迫使刘日福投降。刘日福遂与俞作柏交纳,背地里送过他许多烟土,亦曾托他到广州去买过枪械,因此有俞作柏的信函,沿途是没有人敢找麻烦的。
    俞作柏送走东兰来的代表,又关照卫队运走那三箱枪支和几箱弹药后,这才回到房间里来和李明瑞、俞作豫重新饮宴。李、俞二人已经酒足饭饱,只是坐在餐桌旁等候俞作柏的到来。俞作柏很是兴奋,一扫刚才那种怒气冲天的情绪,他自己斟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李明瑞问道:
    “表兄刚才情绪不佳,为何见了东兰来的人,心情突然豁朗?又送了他们一大批枪械?”
    俞作柏朗声笑道:“这就叫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李德邻、黄季宽削去我的兵权,我就武装工农来和他们斗,他们手上不过三四万人马,待广西工农大众都发动起来、武装起来之时,每人撒一泡尿,也要把他们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