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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一唱一和 黄绍竑演出双簧戏 枪杀陆炎 白崇禧暗拔眼中钉
    黄绍竑消灭陈天泰后,仍将部队撤回梧州驻防。都城之战,黄绍竑大获全胜,回梧州后,便休整队伍,他因戒烟已成功,决定到水娇的小艇上休憩几日,军中之事,皆交白崇禧处理。这一日,白崇禧忽到艇上来找黄绍竑,水娇见了,忙沏上一杯香茶,摆上几样点心,招待白崇禧。
    “总指挥,有一件事需要请你核准。”白崇禧喝了茶,对黄绍竑说道。
    由于已戒掉了大烟,又休息了几日,黄绍竑气色已有好转,脸色渐显红润,只有那一腮黑森森的大胡子,仍是那么长势旺盛。他见白崇禧说话有些转弯抹角的,一反平常那精明干练的作风,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健生,我不是说过了嘛,这些日子,军中一应大小事务,皆由你处置,我想清清静静地休息几日。”
    白崇禧摇摇头,说道:“这事,非总指挥决定不可!”
    “什么事,你说吧!”黄绍竑最受不得急,忙催白崇禧快快说来。
    白崇禧又呷了一口茶,用那双机警的眼睛看了黄绍竑一眼,这才切入正题:
    “都城之战,生俘敌兵两千四百人,缴获各种枪支一千八百余支,总指挥准备如何处理?”
    黄绍竑笑道:“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这事,你参谋长处理不就行了嘛,还来问我?”
    白崇禧沉思了一下,这才说道:“这次都城之战,陈天泰一开始便使用他精锐的卫队营向我猛扑,煦苍和健侯几不支,最后还是总指挥亲率卫队才稳住了战线,这说明,一支精锐的卫队,在战争的关键时刻,是何等的重要!”
    “嗯,”黄绍竑点头道,“你是说准备扩编卫队?”
    “是的,总指挥。”白崇禧见黄绍竑一下子便看出了他的打算,心中不免有些打愣,他又呷了一口茶,十分谨慎地说道,“俘虏的这两千多官兵,是不是分发到各团去?”
    “好。”黄绍竑又点了一下头,接着说道,“再由各团抽调若干精壮士兵,组成一个精锐的警卫团,将所缴获的枪支挑选好的装备他们。”
    “总指挥早已有此打算了?”白崇禧内心一震,表面上却装得对黄绍竑表示钦佩,因为黄绍竑说的,正是白崇禧所想的。
    “不,不,”黄绍竑那双冷冷的眼睛盯了白崇禧一眼,淡淡一笑,“我是从你的话中得到了启发啊!”
    白崇禧头脑里对黄绍竑的这句话立即做了一番快速的考证,觉得这话似有所指,忙警觉地说道:
    “那就听总指挥的安排啦!”
    “成立总指挥部警卫团,团长由你兼任!”黄绍竑果断得使白崇禧连琢磨这句话都来不及。
    “不,不,总指挥,我不能当警卫团团长!”
    白崇禧被迫立即作出反应。
    “当不当由你,反正警卫团我交给你了,你不当可以保荐别人来当。”黄绍竑仍是那么果断、毫无半点含糊之意。
    “总指挥如此信赖我,真是感激之至,但我已说过,不当团长,总指挥既决定成立警卫团,我看吕焕炎可任团长。”白崇禧措辞谨慎地说道。
    “好,吕焕炎也是保定军校毕业生,与我等有同窗之谊,无论学历、资历都堪当此任,再者,吕焕炎与你的私交不错,你指挥他也方便。”黄绍竑果断中显着坦率,具有总指挥的气概和风度。不过,为人机敏的白崇禧总感到黄绍竑的话中似有所指,但话已经说到这里,没有什么再好讲的了,白崇禧便起身告辞,黄绍竑一把拉住了他,笑道:
    “别急,让水娇做几道菜,我们喝两杯,庆贺警卫团的成立!”
    正说着,水娇笑盈盈地端出几样菜来,白崇禧看时,全是在广州见得着的名菜,特别是那个雄鸡图案的大拼盘,以白斩鸡为主料,再配上十几样佐料,拼成一只冠子火红的大公鸡,显得色彩鲜明,图案生动,白崇禧忙赞道:
    “水娇真是好手艺,托总指挥的福,我也沾上光啦!”
    水娇听到白崇禧的夸奖,忙笑道:“唐人李贺诗有‘一唱雄鸡天下白’。白参谋长,据我所知,你是最喜欢这道菜的,特别是过生日或是碰到什么喜事的时候,席上总得有这道菜。今天,我祝贺你组建警卫团成功,这道菜当然是少不了你的啦!”
    白崇禧听水娇这么一说,心里猛地一阵发怵。原来,白崇禧少年时代便自命不凡,后来在保定军校毕业,步入军界,初露头角,便以“小诸葛”自居。这道雄鸡拼盘菜,是他几年前在马晓军部下当连长,驻扎梧州时,与同是连长的黄绍竑、夏威、陈雄等人上酒馆或到紫洞艇上吃花酒常点的菜。水娇与黄绍竑来往密切,也曾在她的小艇上设宴招待过黄绍竑、白崇禧、夏威、陈雄等人。有次白崇禧便以李贺这句诗作答。水娇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当然看得出白崇禧的心思。因此,每次黄绍竑在她的艇上请客,只要座中有白崇禧,便总有这道雄鸡拼盘。白崇禧一向自命不凡,那时黄绍竑和他都是连长,说话无须忌讳。可是今天黄绍竑和白崇禧的地位都已发生了变化,黄成了主官,白却成了幕僚,成立警卫团的事情,白崇禧见黄绍竑如此果断爽快,心里隐隐感到黄的言语不同寻常,但又抓不到破绽。现在,听水娇这么一说,白崇禧“嘿嘿”笑了笑,说道:
    “昔日酒后之言,何足道哉!”
    他指着桌上那条烹制得金黄的红烧鲤鱼说道:“水娇,这道菜才有意思哩!”
    “这怎么讲?”水娇睁着那双大眼睛问。
    “这叫‘九月菊花满地黄’!”白崇禧笑着望望黄绍竑,又看看水娇,说道,“黄总指挥都城大捷,今日正可庆贺!”
    原来,西江一带盛产红鲤鱼,当地有喜庆筵宴,制作红烧鲤鱼时,有不刮鱼鳞的习惯,烧鱼时做过一番特殊处理,连那鱼鳞吃起来也酥脆喷香。经白崇禧这么一说,黄绍竑和水娇看时,那盘中的红烧鲤鱼,鱼鳞黄灿灿的微微翘着,很像一簇金黄的菊花。水娇忙道:“请问白参谋长,‘九月菊花满地黄’这是何人所作的诗句?”
    “嘿嘿……”白崇禧眨眨眼,笑道,“黄巢有咏菊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我是戏改黄巢之诗,嘿
    嘿……”
    “哈哈哈……”黄绍竑仰头一阵大笑,用手抚着黑须,眼里射着冷光,“我成了贼寇首领,你呢?健生,不也成了贼寇幕僚了么?哈哈……”
    黄绍竑这么一说,白崇禧心里感到很不自在,勉强吃了点东西,便告辞离艇,回司令部去了。黄绍竑见白崇禧走了,便命水娇把艇摇到码头边上去,那儿有黄绍竑的一班卫士在日夜守候着,有事时,水娇便把艇摇到那里。
    “请俞作柏、伍廷飏和夏威三位团长立即到艇上见我!”黄绍竑命令卫士队长。
    白崇禧回到司令部,觉得心情怏怏。本来成立总部警卫团,是都城大捷后他心里萌生的念头,上次组建讨贼军总指挥部时,他曾想兼一个团长,以便培植自己的实力,可是硬让黄绍竑给勾掉了,后来黄绍竑虽允他以参谋长身份指挥全军,但毕竟这是黄绍竑的部队。他自百色离队后,在军中一点本钱也没有了。白崇禧自认才智过人,用兵如神,并不甘心做黄绍竑的参谋长,因此时常便想积攒点“私房”,一旦机会到来,便可独树一帜。这次生俘陈天泰二千余人,又缴了一千余支好枪,怎能不使他心动?但是鉴于上次的教训,他决定从都城之战双方卫队的作用为理由入手,建议黄绍竑成立一警卫团,以生俘的士兵补充各团,再由各团抽调精壮士兵,用这次缴获的一千余支好枪装备新成立的警卫团,这样,无论士兵素质还是武器装备,均是全军上乘。对于警卫团团长的人选问题,白崇禧考虑了很久,觉得如果他提出兼任团长的话,定会招致黄绍竑的疑忌,思之再三,他才认为保荐吕焕炎为团长比较稳妥,因吕焕炎也是保定军校毕业生,学历、资历均够担任此职,且吕焕炎与白私交不错,由白保荐吕升任团长,吕无论在感情上还是行动上,定会唯白之命是从。到时,再在团以下军官中安插上自己的一批亲信,白崇禧便可牢牢地控制住这个实力雄厚的警卫团了。
    经过一番精密的思考,白崇禧认为组建警卫团的腹案已成熟,便去找黄绍竑请示核准。使白崇禧惊奇的是,黄绍竑竟如此痛快地批准了他的建议,并且提议由白担任团长职务。白崇禧回到司令部,左思右想,总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太踏实,特别是黄绍竑那双冷冷的眼睛,很像一对在暗夜中突然闪亮的探照灯一般,总使白崇禧感到有点胆寒。难道黄绍竑看出了他要积攒本钱独立起家的心事?他摇了摇头,因为这事尚未对黄绍竑以外的人说过,而且成立警卫团的原因一是都城之战双方使用卫队的启示,二是俘获了大批人枪,因此组团之议并非突然。再从团长人选上看,也无破绽可疑。对于黄绍竑其人,白崇禧欣赏他的处事果断和手腕,但机智却无法与白匹敌。因此,白崇禧自认黄绍竑是无法窥破这个秘密的。想了一番,白崇禧又从案头翻开《孙子》默默诵读:“微
    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读到这里,白崇禧笑了,他为自己神出鬼没、无形无声的妙计而高兴。“黄绍竑算什么,要不是靠我运筹帷幄,他能取得梧州,又能消灭陈天泰?”白崇禧心里说着,脸上露出不平之色!他随手抓起在广州曾托专人制作的那把鹅毛扇,摇晃着,哼起京腔: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值班参谋听得白崇禧哼京腔,忙跑进来说道:“参谋长,你唱的京味很浓,功夫很深呀!”
    白崇禧最喜欢听人恭维,此时他的心情又极好,便笑道:“随便哼哼,啊,你去通知俞作柏、伍廷飏、夏威三位团长到司令部来开会。”
    “是。”那参谋打了个正立,去了。
    不久,俞作柏、伍廷飏、夏威三位团长便陆续到了,坐下后,白崇禧说道:
    “今天请诸位来开会,主要是研讨部队的建制问题。经总指挥核准,本军决定新成立一警卫团。士兵来源由诸位团里抽调,每团抽五百人,另以俘虏补充每团五百人,事实上各团实力不会受损,警卫团以新缴获的武器进行装备。请诸位勉力支持……”
    白崇禧尚未说完,俞作柏便拍起桌子说道:“我的部队打仗减员,你不给兵员和武器补充,还要来抽我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伍廷飏也跟着说道:“照以往的惯例,打完仗各部队都是均分俘获的人枪。这次打了大胜仗,各团都没一点好处,今后,谁还愿出力拼命呢?参谋长,枪还是分了的好。”
    三个团长中,夏威和白崇禧私人关系最好,他俩不仅是保定军校的老同学,而且毕业后又同在一个部队里做事,据说,白崇禧的字“健生”还是夏威给改过来的呢。白崇禧在军校读书时,用的字是“剑生”,夏威认为当个军人,不能光凭武力横行天下,应该有个健全的头脑,因此便在白崇禧的一本书上,将“剑生”改为“健生”。白崇禧深然其说,从此改字“健生”。现在,白崇禧见组团计划遭俞作柏和伍廷飏的坚决反对,便希望夏威能支持他。
    “煦苍,说说你的看法吧。”白崇禧虽然心里紧张,但表面上却十分镇静,他并不理会俞作柏和伍廷飏的那些反对意见,他估计夏威会支持他,只要夏威一发表支持意见,他便可据此对俞、伍的意见进行批驳。
    “唉!”夏威还未讲话,便先叹了口气,弄得白崇禧真有点神不守舍了。
    “参谋长,组建警卫团,看来是非常必要的,更何况又是得到过总指挥首肯了的呢。”夏威说话,慢条斯理的。
    “但是,我有难处,对此真是爱莫能助呀!这次都城之战,我们部队打前锋,遭受损失最重,元气大伤,我全团官兵,无不盼望能尽快得到人员武器补充,以便恢复战力。要从我团抽五百人,我部队的架子都塌了啊!”夏威摇着头,说得声泪俱下,“请参谋长向总指挥美言几句吧,组建警卫团之事,能否从缓进行。下次,打个便宜的胜仗,我保证抽出五百人枪交总部使用。”
    夏威说完,俞作柏只管眨巴着他那双诡谲的大眼睛,准备看白崇禧的笑话。伍廷飏立即说道:
    “煦苍兄所说乃肺腑之言,参谋长,如果逼紧了,恐怕弟兄们……”
    “不分,就会有枪响!”俞作柏大大咧咧地说道,“闹到总指挥那里,横直也要把俘获的人枪分了!”
    由于三个团长都极力反对组建警卫团,白崇禧攒本钱的计划又一次破了产。他感到愤怒,感到失望,心里颓然,转而一想,又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一开会,他便说明组建警卫团是总指挥黄绍竑批准的,为何三个团长竟敢置黄绍竑的命令而不顾,即使系一向自大高傲的俞作柏敢于反对,那么胆小怕事服从性向来很好的夏威为什么也敢公开抗拒命令呢?白崇禧想来想去,觉得这里头一定有鬼,说不定黄绍竑做了什么手脚,挑动三个团长来反对他。白崇禧越想越气,越想越恨,决定当即去找黄绍竑摊牌。
    白崇禧怒气冲冲,直奔五显码头,此时已是黄昏,落日的余晖映得江面殷红,船来艇往,汽笛鸣叫,江面上十分热闹。花船、紫洞艇在码头一带游弋,吃花酒的,赌雀局的,出入艇上,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们,正用各种手段,招徕顾客……白崇禧在码头上下,看了又看,只是不见水娇的小艇。原来,水娇那小艇却是与众不同,她的艇虽小,但装饰得十分雅致,艇上的篷顶有一条木制的龙做船脊,那龙雕得非常生动,昂头摆尾,远远望去,烟波里仿佛有一条龙在游动一般。白崇禧看来看去,却只是不见那条龙,他这才想起,码头附近驻有黄绍竑一个班的卫士。他走到卫士们驻的临时搭起的一座棚子前,问那些卫士道:
    “看见总指挥没有?”
    “没看见。”一个卫士摇头道,“下午,我们给总指挥的艇上送过了食品,后来便不知去向了。”
    找不着黄绍竑,白崇禧也无可奈何,他只得吩咐卫士道:
    “见着总指挥时,告诉他在码头等我,我有要事相商。”
    一连三天,都见不着黄绍竑的影子,白崇禧疑虑重重,怀疑黄绍竑是避而不见他。到了第四天,白崇禧正在司令部办公室里生闷气,黄绍竑的卫士跑来报告道:
    “参谋长,总指挥回来了,现在码头等你。”
    白崇禧听说黄绍竑回来了,忙随那卫士走到码头边,果见一只篷顶有龙的小艇泊在那里。白崇禧走下石阶,水娇便笑盈盈地架起一张跳板,把白崇禧接到了她的艇上。
    “总指挥,这几天你们跑到哪里去了?”白崇禧上得艇来,颇不快地问道。
    黄绍竑正在看一本什么书,见白崇禧上艇来,忙放下书,说道:
    “我们驾艇云游去了,探奇揽胜,乐在其中!”黄绍竑舒展了一下身子,见白崇禧面带愠色,忙问道:“这几天军中有事吗?”
    水娇照例给白崇禧沏上杯香茶,摆上几包点心,然后便到船头修补她的渔网去了。昨天,她和黄绍竑正在驾艇漫游时,忽见一群黄灿灿的金色鲤鱼,她说用飞叉捕两条,黄绍竑却执意要用网捕,他拿起渔网便甩将过去,然后用力一拉,不但没捕着一条鱼,渔网还被江下的礁石给划破了几处。
    “总指挥,我不想再干下去了,今天特地来向你辞职,请另委高明之人做你的参谋长吧!”
    “出了什么事啦?”黄绍竑瞪大眼睛问道。
    “总指挥难道真的会不知道吗?”白崇禧反问道。
    “健生,你怎么总喜欢打迂回战?有事痛快点说不行吗?”黄绍竑不耐烦地说道。
    在黄绍竑的一再催促下,白崇禧才把三个团长反对,组建警卫团工作受阻的情况说了。
    “嗯,这事不好办呀!”
    黄绍竑用手捋着胡须,默然良久才说道。其实,内幕他比谁都清楚。当白崇禧一提到如何处理都城之战俘获的人枪时,他便知道白崇禧有所打算了。鉴于上次他勾掉了白崇禧兼一个团长的打算,如果这次再硬阻止,白崇禧是会跳将起来,甚至卷起包袱走掉。现在,黄绍竑无论如何是离不开白崇禧的,白的才智,军中无人可比,黄绍竑要打江山,离了白崇禧当然不行。但是,白崇禧的才干又每每使黄绍竑疑忌。白虽以“小诸葛”自居,但白绝不会像诸葛亮对刘备那样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对待黄绍竑的。因此,黄绍竑对白崇禧,既要笼络使用,又不能让其在军中培植个人势力。组建警卫团,白崇禧虽用尽心计,但仍不能瞒过黄绍竑。黄绍竑明知自己不好出面制止白崇禧的计划,但却私下向三个团长授意,由他们出面反对,使组建警卫团的事告吹,让白崇禧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民国年间栖泊于西江上的各种小艇
    “既然总指挥说不好办,那我就只有辞职啦!”白崇禧愤愤地说道。
    “好吧,你走,我也走!”黄绍竑无可奈何地说道。
    “你走哪里去?”白崇禧不满地瞟了黄绍竑一眼。
    “回容县老家,抽大烟、钓鱼去!”黄绍竑摇摇头,叹一口气,“唉!健生,你我共事多年,难道还不知我的为人?组建警卫团,你为团体着想,这事我比谁都清楚。没想到俞作柏他们跳出来反对,这就难啦。俞作柏、伍廷飏他们连人带枪从李宗仁那里拉了过来,现在俞、伍所部又是我军主力,如果我出面以命令压服他们,他们肯定不服,一气之下,把部队拉走,我们就是再成立三个警卫团,也抵不上他们这两个主力团啊!你说要走,我还能在这里坐得住吗?”
    民国年间桂林王城的城门
    黄绍竑说着,那一双冷峻的眼里,竟流下一串串热辣辣的泪水来。白崇禧与黄绍竑同学、共事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流泪,白崇禧虽口齿伶俐,能说善辩,但见状一时也无言以对。
    一艘内河轮船泊岸了,掀起排排江浪,把小艇一时抬起,一时又按下。黄绍竑和白崇禧都默言不语,任凭波浪摇曳,似乎彼此都内心明白,这是一场人为的风浪,船
    是不会翻的……
    组建警卫团告吹,白崇禧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里郁闷,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在讨贼军中处处受制于人,上自总指挥黄绍竑,下至三个团长,如果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今后自己在军中何以立足?白崇禧想了一番,一时也想不出个门道来,正在怔怔地出神,忽门外一声“报告”,军需官走了进来。
    “什么事?”白崇禧拖着声调不耐烦地问道。
    “报告参谋长,本月军饷又不能按时发放。”军需官见白崇禧板着脸,忙小心地报告道。
    “为什么?”白崇禧厉声问道。
    “陆局长说……没钱。”
    军需官说的陆局长,乃是黄绍竑的把兄弟陆炎。陆炎原是百色的烟帮头子,不但帮黄绍竑发了横财,而且在百色被自治军刘日福缴械时,黄绍竑被刘日福关押,刘要杀黄,又是这个陆炎的一位把兄弟刘宇臣将黄绍竑担保了出来。黄绍竑出来后,陆炎的一位把兄弟在右江一带搜罗了百把人的团兵交给黄绍竑带,使之东山再起。陆炎有恩于黄绍竑,这是众所周知的。黄绍竑对把兄陆炎感恩戴德,封陆炎为营长,拉来入伙。
    陆炎亦匪亦商,横行于黔桂边,虽练兵作战皆非所长,但靠着把兄黄绍竑的特殊关系,在部队中横行霸道,一般人都怕他三分。打下梧州之后,黄绍竑特地赏给陆炎一个广西油水最多的肥缺——梧州禁烟督察局局长。陆炎顿时成了红极一时的阔人。他营私舞弊、贪得无厌,有人估计他在香港银行有五十万元港币存款。为此,军中曾有两句顺口溜“有官斯有土(烟土),有土斯有财”,把一个陆炎说得入木三分。讨贼军虽据有梧州,但军饷来源仍靠“禁烟”所得。由于有黄绍竑撑腰,陆炎肆无忌惮,常常拖欠军饷,军中对其虽恨之入骨,但碍着黄绍竑的面皮,只是敢怒而不敢言。陈雄早就和白崇禧密议过,要除掉陆炎,但苦于没有机会。现在,黄绍竑正好在水娇艇上消遣,军中之事皆由白崇禧处置,要除陆炎,正是难得的时机。一来可以平众人之怒,二来可以借此出一口气,打击黄绍竑的个人势力,杀一而儆百。想到这里,白崇禧立即命令那军需官:
    “你马上带人给我把陆炎扣留,然后查抄禁烟督察局,务必迅速查清陆炎贪污赃款的罪证。”
    “是……”军需官一想不妥,忙问道,“陆炎是总指挥的恩人,扣留他……”
    “你不服从命令,我要将你军法从事!”白崇禧一拍桌子,瞪着眼睛喝道。
    “是……是不是,先禀报总指挥?”军需官害怕捅马蜂窝,小心翼翼地问道。
    “现在是我说了算!”白崇禧又拍了一下桌子,“你再敢怠慢,我连你也办了!”
    军需官在白崇禧的严令下,立即带人前往禁烟督察局查处陆炎。白崇禧担心陆炎反抗,又派出一连军队,把禁烟督察局围了个水泄不通。过了半天,军需官来报:
    “奉参谋长令,已将陆炎扣押,禁烟督察局已查抄,查出陆炎贪污赃款三十万元。”
    “好。”白崇禧点了点头。
    “陆炎要求见总指挥和参谋长。”军需官报告道。
    “不要理他,不能让他见任何人,你给我好生看管着,稍有差池,我拿你是问!”白崇禧狠声狠气地命令道。
    “是!”军需官不敢怠慢,将查抄出的款项单据等呈交白崇禧后,忙执行命令去了。
    白崇禧将那些单据粗略地看了一遍,便拟电稿,给正在广州的李济深发电报。报告梧州禁烟督察局局长陆炎侵吞烟款及军饷三十万元,请核准法办。原来,李济深自从把梧州防务移交给黄绍竑之后,梧州之事,他一般是不过问的,但他仍兼着西江督办之职,梧州尚在他职权管辖之下。白崇禧是个精细之人,他知道仅靠自己的力量,是处理不了陆炎的。正值黄绍竑休假,委他暂时处理军中之事,他便以黄绍竑和自己的名义,给李济深发电报,呈请李批准法办陆炎,待李电一到,便是黄绍竑有三头六臂,也救不得陆炎了。
    白崇禧的电报发出两小时后,便接到李济深批准将陆炎“就地枪决”的电令。白崇禧收下电令,命人将陆炎严加看管,又着人到江边寻找黄绍竑,请其立即返回司令部,有大事待决。第二天早晨,黄绍竑匆匆赶回司令部,一进门,便指着白崇禧责问道:
    “你把陆炎扣留了?”
    “我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陆华圃(陆炎字华圃)是总指挥的恩人呐,为此,我特地派人去请你回来,这事,看来非你亲自处理不可啦!”白崇禧苦笑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陆炎贪污、侵吞烟款军饷的单据罪证及李济深批准枪决陆炎的电令,一并交给黄绍竑。
    黄绍竑接过迫不及待地一看,一颗心仿佛马上掉进了冰水里,陆炎侵吞烟款,贪污军饷,证据确凿,李济深批准将陆炎“就地枪决”的电令,更是赫然醒目。黄绍竑沉思了半天,才以祈求的口吻问白崇禧道:
    “健生,陆炎乃是我的救命恩人,杀了他,我于心不忍呀,你看,还有什么转圜的办法吗?”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白崇禧用深表同情的口吻说道,“陆华圃本不该死,何况他又有大恩于总指挥呢!不过,李任潮已下令枪决,这事恐怕搪塞不过去呀!因为都城之战,我们消灭了奉大元帅府之令进驻南路的陈天泰师,此事据说广州众说纷纭,有的人造谣说:‘黄绍竑本是陆荣廷旧部,怎么会参加革命?羽毛丰满了还不是又一个陆荣廷!’还有的说:‘黄绍竑现在就敢置大本营的命令不顾,将来还能指挥他吗?’这些舆论,李任潮都给我们顶着了,因为他了解我们是要革命的。但是,如果像陆炎这样侵吞烟款、贪污军饷的腐败事情,我们姑息迁就,恐怕李任潮今后就难以为我们担当风险了。到底该如何处理陆炎,还是请总指挥权衡利弊,三思而后行吧!”
    白崇禧这一席话,无疑是一梭子弹,已经把陆炎给枪毙了,纵使黄绍竑有一千张口,一千个胆,也不能再让陆炎起死回生。黄绍竑站在那里,知事已不可为,他虽暗恨白崇禧,但又没有任何把柄可抓,只好说了声:
    “陆华圃,我也对得住你了!”
    白崇禧见黄绍竑面有戚色,赶忙说道:“说真的,我也于心不忍呀!”停了会,他看了黄绍竑一眼,“要救陆炎一命,办法倒是有一个……”
    “有何办法?”黄绍竑忙向白崇禧问计。
    白崇禧在黄绍竑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阵,黄绍竑听了连连点头,嘴里直说:“行,行,好!好!”
    下午,在梧州大校场上,讨贼军全体官兵集合,由总指挥黄绍竑宣布陆炎侵吞烟款、贪污军饷的罪行,接着宣读西江督办李济深关于将陆炎就地枪决的电令。然后由军法执行官将五花大绑的陆炎押赴校场西头的刑场,当着全军官兵,执行枪决。行刑的枪手是黄绍竑的一个贴身卫士,枪法极准。只见他站定,左右两手从腰上同时掏出两支驳壳枪,“叭叭”两声枪响,陆炎头上冒出一片血花,旋即倒地。黄绍竑随即命令军法执行官从部队中叫了十几名官兵,一起前去验尸。众人看时,陆炎头脸全是鲜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已经一命呜呼。军法执行官一招手,叫了声:“棺材!”四名士兵,把早已备下的一副新棺材抬了过来,将陆炎置于其中,赶忙抬了下去。全军官兵,见黄绍竑执法如山,不徇私情,顿时肃然起敬。
    其实,陆炎并未真的被打死,这乃是白崇禧献的“金蝉脱壳”之计。特命黄绍竑那枪法极精的卫士,行刑之时,只击中陆炎的两只耳朵,耳朵本是人体血管丰富之处,两枪同时击中,两只耳朵立即冒出鲜血,染红了头脸,使人难辨真相。再则,陆炎已知自己今番必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及待两声枪响穿耳而过,便当即倒地昏死了过去,因此人们前去验尸,便见当真死了一般。那四名士兵将陆炎匆匆抬了下去,放到一处秘密地方。黄绍竑早已令医生在那里等候,将陆炎救醒,敷药包扎,只等天黑之后,搭乘轮船,将陆炎暗中送往香港。
    黄绍竑见手脚做得干净利索,虽然要了陆炎两只耳朵,但却救得他这恩人一命,心中对白崇禧自是怨恨感激各占一半。入夜,他在司令部里,置酒与白崇禧边饮边下围棋。黄绍竑突出一子,在白崇禧的要害处下了一只“眼”,白崇禧见这只“眼”对自己威胁极大,正在谋划如何拔掉这只“眼”的时候,忽见黄绍竑的两名卫士匆匆跑了进来,报告道:
    “总指挥,我们护送陆局长准备乘船的时候,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枪,正击中陆局长的头部,他……他……当即倒地……死了!”
    “啊!”黄绍竑惊呼一声,一下愣住了。
    白崇禧却意味深长地说道:“恐怕陆华圃平日作恶多端,树敌太多,别人不肯放过他呀!”随即又悲天悯人地长叹一声:“他气数已尽,命该如此,我们爱莫能救啊!”
    黄绍竑沉思片刻,似有所悟地将手中的棋子一扔,冷冷地看了白崇禧一眼,说道:
    “这盘棋,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