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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风过浪平 马晓军容县索老本 投靠革命 白崇禧晋谒孙中山
    却说黄绍竑率那四百余人的残兵投靠李宗仁之后,被任命为李部的第三支队司令,部队驻扎在广西容县、岑溪两处地方。容县是黄绍竑的老家,这里素以匪患闻名,全县约有半数地方被土匪控制,黄绍竑驻军容县,肩负剿匪任务。
    容县城里有座颇为宽敞的陈家祠堂,黄绍竑占作自己的司令部。司令部门口的青石阶上站着一个岗兵,祠堂的房檐下,斜挂着一面白底红心中书一个“黄”字的姓字旗。司令部的大厅上,一张黑漆发亮的八仙桌旁,营长夏威、陆炎、韦云淞和参谋陈雄等人正在搓麻将。黄绍竑则独自躺在鸦片烟榻上,对着烟灯,吞云吐雾。他腮上仍蓄着长长的胡须,两只眼睛虽被鸦片烟刺激得亢奋发亮,但却充满虚幻和迷惘,很难使人相信,他不久前曾率领千余人的部队,由恩隆至灵山转战千里,大小数十仗,在血与火中幸存。
    “司令,我的手气不行,还是你来一局吧!”陆炎扭头对黄绍竑说道。
    “手气?手气不如运气!”黄绍竑仍躺在烟榻上不动,吐了一口悠悠的白烟,答非所问地说道。看得出,他好像有什么心事。
    “司令,我看你运气还不错,这一盘准是你赢了!”参谋陈雄意味深长地说道。
    黄绍竑又吸了口烟,不再说话,微微地闭上了那双被鸦片烟刺激得发亮的眼睛,似乎他的灵魂也已随着飘渺而逝的烟霭,升到那虚无的极乐世界里去了。
    八仙桌上的麻将又开始一局。
    黄绍竑这两天来,确是心绪不宁,因为马晓军从广州来信,近日他将回容县重返部队视事。马晓军也是容县人,他在县城里的住宅称为“马馆”,他的家在县里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马晓军在北海和陈雄分别后,搭船到了广州,他不敢去见陈炯明,在广州待了几个月后,探听得黄绍竑已将部队拉回容县驻防,惊涛骇浪过后,已经风平浪静。马晓军便决定返回部队当他的司令,他仍像以往那样,认为黄绍竑等人照旧会拥戴他。
    黄绍竑得到马晓军将回来的消息,心里十分不安,因为这支部队毕竟是马晓军创立的,他也当了五六年的长官。从恩隆出发后,这支部队虽经长途转战,大量减员,但部队中的主要军官包括黄绍竑本人及夏威、陆炎、韦云淞、陈雄等人,都是马晓军多年的部下,士兵也大多是马晓军招募来的。现时部队又驻在容县,黄绍竑家虽是容县的名门大族,但马家在容县也很有势力。马晓军此次回来,必定要向黄绍竑索回部队。因此,黄绍竑几天来一直躺在烟榻之上,冥思苦索,寻找对策。他知道,这支部队虽是马晓军创立的,但马在部队中没有威信,而且夏威、韦云淞、陆炎、陈雄等人又是拥黄而非拥马。这支部队千里转战,九死一生,全靠黄绍竑的智勇,现在已归编了李宗仁,黄绍竑总算从名义到事实上掌握了这支部队,怎能轻易将大权再交回马晓军?黄绍竑本是个志大心高才气横溢的青年军人,带兵打仗,抢占地盘,横行天下,为所欲为,他何能甘居人下?这年头,枪杆子抓在手里便是铁的本钱、金的世界,个人的进退荣辱,显贵沉沦,都离不开枪杆子,黄绍竑不但不能放手,而且还要更加紧紧地抓住它。对马晓军的回来,黄绍竑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为了抓住部队,他这几天特地把三位营长从防区请来司令部里喝酒打牌抽烟,对他们严加控制,以防马晓军暗中将部队拉走。玉林那边,他又向李宗仁通报了情况,李宗仁早已了解马晓军其人,他当然是支持黄绍竑的。黄绍竑作了这一番布置之后,便在陈家祠堂司令部里的烟榻上躺着,等着马晓军的到来。
    “马司令到!”
    随着一声传呼,马晓军走进了陈家祠堂。其实,这一声传呼,既不是黄绍竑派在祠堂门口的岗兵所呼,亦非黄绍竑布在祠堂走廊上的卫士所唤,那是马晓军从他的“马馆”里临时带来的一名护兵,见马晓军进得门来,无人答理,为了给马壮声势而吆喝的一声。但是,散在祠堂二门外的黄绍竑的那些卫士,对马晓军的到来,既不立正敬礼,也未加阻挡。马晓军来到大厅之上,正在打麻将的几位营长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仍在继续打他们的麻将。烟榻上躺着的黄绍竑,在青烟缭绕之中,面目模糊不清。
    “马司令到!”
    那“马馆”中的护兵见这些人仍无动于衷,又提高嗓门猛呼了一声。马晓军也咳了一声,表示上官的威严,又整了整他那刚穿上不久的少将军服。但是,大厅上除了麻将牌碰击的声音外,对他的到来,仍毫无反应。
    马晓军这才觉得气氛不对,因为过去部下们无论是在打牌还是在抽鸦片,只要他马司令到,他们不管玩得如何兴浓,总是要站起来向他打招呼的。可是今天,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他!对部属们的冷漠无礼,马晓军不禁大怒,他几步奔到烟榻前,指着黄绍竑,怒喝道:
    “季宽,你给我起来!”
    “啊?”黄绍竑从“云雾”中探出头来,他的灵魂,也似乎才从那幻虚的极乐世界返回。
    “你来了,请坐。”黄绍竑却并没起来,他只是用烟枪指着烟榻旁边的一张板凳,随便对马晓军说道。
    “混蛋!”马晓军气得一脚把那板凳踢翻了。
    黄绍竑又抽了一口烟,微微地闭上眼睛,他的灵魂,又似乎随着那飘渺的烟霭重回到幻虚的极乐世界里去了。马晓军见黄绍竑不理睬他,又奔到牌桌前,一拳擂在那八仙桌上,喝道:
    “煦苍、世栋、杰夫,我回来了,你们难道都没长眼睛吗?”
    夏威、韦云淞、陈雄等人这才扔掉手中的麻将牌,故作惊讶地齐声问道:
    “老长官何时归来?”
    马晓军一听他们竟把自己称作“老长官”,更是气得火上加油,连喝带骂地命令道:
    “什么老长官!我是你们的司令,顶头上司,我现在回来接管部队,你们都跟我走,我要立即巡视部队!”
    “啊,老长官,请!”夏威那胖圆的脸上挤出几丝笑纹,拉着马晓军的衣袖说道,“老长官与我们分别的日子不短啦,来,先跟我们一起玩玩牌吧!”
    马晓军摔掉夏威的手,拍着桌子叫喊道:“我命令你们,现在马上跟我走!”
    几位营长和参谋陈雄,面面相觑,不由慢慢地站了起来。
    黄绍竑在“云雾”中看得真切,左手握着烟枪,右手却伸到烟榻枕头底下慢慢地抓住了那支子弹已经上了膛的手枪。
    “走呀!”马晓军用眼光逼视着他的旧日部属,他知道,只要把这几位营长拉走,这支部队便还是他姓马的。
    “唉,司令!”陈雄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当日在北海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可是你不听,现在米已成炊,大家也都拥护季宽,还有什么办法呢?你是老前辈,当不当司令,我们都是同样拥护你的。我看,你就不要再提部队的事了吧!”
    “胡说!”马晓军怒气冲冲地拍着桌子,破口大骂道,“黄季宽忘恩负义,目无长官,犯上作乱!这副本钱,原是我的,他想拿到荷包里去,这办不到!你们跟着他,便是犯上作乱,不但情理难容,军纪亦难容,我要把你们军法从事,严加重办!”
    夏威、韦云淞、陆炎和陈雄都低头不语,马晓军便大叫道:
    “来人呐,给我把他们押下去!”
    跟马晓军来的那个“马馆”护兵,从木壳里抽出驳壳枪来,对着夏威等人喝道:
    “走!”
    “叭”的一声,不知从哪里突然飞出一颗子弹,正好击中“马馆”护兵的脑袋,那刚刚还在耀武扬威吆喝的护兵,立时打了个踉跄,便栽倒在血泊之中,手中原先握着的驳壳枪,跟着摔在一边。马晓军一见,吓得大惊失色,双脚好似筛糠一般,刚才那阵威风,顿时烟消云散。他一手拉着夏威,一手扯着陈雄,连连哀求道:
    “别……别……别动武,看在同乡的分上,千万别……别杀我,我……我……什么都……不要了!”
    第二天,马晓军灰溜溜地离开了容县,又跑到广州去了。
    黄绍竑撵走了马晓军,除掉了心腹一患,从此牢牢地控制了这支部队,但他脸上仍不见轻松满意的表情。他的鸦片烟瘾,本来不算很大,每日只吸午烟和晚烟,但最近却一早起来便命令勤务兵提上装烟膏的骨制小盒,到街上的“烟京”(熬制鸦片的熟膏店)去“挑烟”(买烟)。勤务兵买烟回来后,黄绍竑即命为自己打烟,从此,他抽上了早烟,一天早、中、晚三顿烟,一顿也不少。鸦片烟抽多了,他脸色焦黄、消瘦,再加上腮上那长长的浓黑胡须,乍看起来,确有几分吓人。除了抽鸦片烟,他平日很少说话,也无所事事。那双眼睛,在抽了几口鸦片烟之后,便显得异样的亢奋,可是当他从烟榻上下来时,却又感到是那么空虚无聊,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好像那不是个二三十岁青年人的血肉之躯,而是一堆空泡的灯草。也许,他的雄心壮志,他的这副从老长官马晓军手上拿过来的“本钱”,乃至他的生命,都会默默无闻地无声无息地从那针头小的烟斗眼里吸进去,吸进去,不断地吸进去,然后化作缕缕白烟,飘散逝去,无影无踪。每当想起这些,他便感到不寒而栗,他并不是那种一味追求醉生梦死的人,也不是嗜烟如命之徒,他是为环境和形势苦苦地折磨着。尽管马晓军无法从他手中索走部队,但这支部队现时不但不能发展壮大,而且自从驻扎容、岑两县之后,包烟聚赌,军纪废弛,操课不上,简直和民团无异,加上剿匪不断减员,械弹损失又无法得到补足。
    黄绍竑知道,照此下去,他这支部队,不用别人来打,也会自己灭亡的。他为此曾专程到玉林去找李宗仁商量,希望把部队拉出去向外发展。但是李宗仁却以时机不成熟、力量有限为理由,不同意他的要求。而最近,李宗仁居然又接受了重返南宁的陆荣廷任命为陆军第五独立旅旅长的委任状,将所部的三个支队改称为团,黄绍竑成了第三团团长,这使他更加苦闷,心中对李宗仁渐生不满之情,但又苦于无计可施,只得整日抱着那支鸦片烟枪打发时日,消愁解闷。
    “季宽,我要走了!”
    这一日,参谋陈雄忽然来向黄绍竑辞行。黄绍竑颇感诧异,忙从烟榻上坐起来,将烟枪让与陈雄,说道:
    “吸一口,这是刚托人弄到的从印度进来的公烟,劲足得很。”
    陈雄虽然也是瘾君子,但此时却推开黄绍竑递来的烟枪,心神不定地说道:
    “季宽,在我走之前,我想向你说几句心里话。”
    “且慢,先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黄绍竑望着陈雄说道。
    陈雄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与黄绍竑
    说道:
    “这是叶琪新近给我来的信,他在湖南那边已经给我谋下了差事。”
    黄绍竑接过信,看了起来。原来,叶琪也是广西容县人,不但与黄绍竑、夏威、陈雄等人是小同乡,而且还同是保定军校同学。黄绍竑等人自保定军校毕业后,即分发回广西陆荣廷的军队里作见习军官,而另外几位广西籍同学叶琪、廖磊、李品仙等被分发到湖南督军赵恒惕那里任军职。几年之间,叶琪扶摇直上,现在已经当了湘军旅长了。陈雄因见黄绍竑的部队偏处一隅,无法发展,而且军纪废弛,包烟聚赌无所不为,又回复到在百色被自治军刘日福部缴械前的那个样子,他感到前途渺茫,不愿再混下去了,便给叶琪写了封信,请他帮忙在湘军中谋份差事。那叶琪本是个重感情且又爽快之人,接到陈雄的来信,当即请准了上司,保荐陈雄在自己的旅部任参谋处长,特来函请他即日赴湘上任。因此他便来向黄绍竑辞行。
    “杰夫,你有话尽管说吧!”
    黄绍竑将叶琪的信交还给陈雄,此时,他那双被鸦片烟刺激得亢奋的眼睛,已变得冷峻起来,那神色有点像他当时率军突破三江口,为绝处逢生而拼搏时所表现出的果断与冷静一样。
    “我是绝不在这里干下去了!”陈雄坦率地说道,“不过,看在多年的老朋友分上,在离别之前,我想对你说几句衷心话。现在我们的部队是处于不死不活的局面,名为军队,实为民团,这样下去不必说战斗力,便是独立生存之力也不会有。与其坐视死亡,不如趁早自寻生路!”
    黄绍竑手捋胡须,果断地说道:“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完全一样。我早就有密信给白健生,要他在广州注意观察时局,不过,时机尚未成熟,还未对你们说。”
    黄绍竑在大厅里踱了几步,接着说道:“孙中山先生在上海发出讨伐陈炯明的通电,滇军杨希闵部和桂军沈鸿英、刘震寰部,在广西举行‘白马会盟’,响应孙中山先生的号召,誓师东下讨陈。孙先生的部下许崇智等人也准备从福建打回广东。西路讨贼军的滇桂军进展迅速,据说已进抵肇庆,而粤军竟望风披靡,陈炯明恐怕抵挡不住。看来,两粤之局势,又将要发生新的变化。”
    陈雄暗暗感到惊奇,别看黄绍竑整天躺在烟榻上消磨时日,却对时局大事又深有了解,真有点“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味道。黄绍竑谈了一番时局之后,便扭头对陈雄道:
    “既然你我主张一致,还跑去湖南找叶矮子干什么!”
    黄绍竑也不等陈雄考虑,便果断地命令道:“你现在就去广州和健生一道进行,随时给我来信,我好准备行动!”
    黄绍竑的决定果断得近乎专横,他不容你对他的决定有半点动摇和疑虑。陈雄与黄绍竑都是保定军校出身,又共患难过,当然知道当机立断这句话的意义。而作为这支部队的灵魂和指挥者,黄绍竑几次当机立断,皆使其得以绝处逢生,现在,他这一果断之抉择,无疑是使这支目下不死不活的部队获得转机的唯一办法。
    “好,我去广州!”陈雄毫不犹豫地说道,“不过,玉林李德邻那边会不
    会……”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船到滩头自然直。”黄绍竑说道。
    “我现在就出发,到藤县搭船下梧州。”陈雄说道,“你还有何吩咐?”
    黄绍竑睁大眼睛盯着陈雄,问道:“这么急,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
    “怎么会忘了,今天不就是大年三十——除夕嘛!”陈雄果决地说道,“我正是要选择这个日子离开容县,以示在新的一年到来的时候,已踏上新的途程!”
    黄绍竑决然道:“好,你走吧!钱我汇到广州叶琪的哥子叶均国的盐业公司转给你们,请代我向白健生问候。”
    黄绍竑把陈雄一直送到县城十里之外,才挥手告别。这是一个天色阴沉,细雨迷蒙,寒风飕飕的日子,阴霾四合,旷野萧瑟。远远近近的人家,正在劏猪宰鸡,置办年货,为着欢度这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而忙碌着,不知什么地方,鞭炮已经密密麻麻地燃响。黄绍竑站在高坡之上,远望着陈雄的身影消失在阴雨雾霭之中,忽有所感悟,口中不觉吟出一首对联来:
    爆竹一声除旧岁,号角万里迎新程
    却说陈雄别过黄绍竑,在途中度过除夕之夜,第二天便到达藤县。他直奔西江码头,但见奉孙中山之命东下讨伐陈炯明的滇军后续部队和辎重,挤满码头,有的乘船,有的沿江步行开拔,所有船只均被滇军征用。陈雄无奈等了六七天才到得广州。一到广州,他便投宿在仙湖街的“太邱正斋”,与白崇禧住的仙湖旅馆相隔仅几家,来往十分方便。陈雄一安顿好行装,便迫不及待地到仙湖旅馆找白崇禧去了。
    “笃笃笃……”陈雄敲着房门。
    门开处,只见一位长得英俊潇洒身着黑呢西装,头发梳得光亮的青年站在面前,还没容陈雄启齿,那青年便快捷地奔过来,拉住他的手,亲切地叫了声:
    “杰夫!”
    “健生!”陈雄也亲热地喊道,“半年多不见,你养得又白又胖了,伤都医好了吗?”
    白崇禧忙拉陈雄到沙发上坐下,随手掩上房门,又过来为他沏了杯茶,动作十分敏捷,显得彬彬有礼。
    “别说了,这半年多来,我没能在团体中出力效命,心中十分惭愧,真是身离鞍马,髀肉复生。季宽怎样?你们在李德邻手下混得不错吧?”
    陈雄知道,黄绍竑将部队归编李宗仁之后,白崇禧在部队中已没有什么名义了,从刚才的话中,陈雄听出他有些懊丧之情,便说道:
    广州大元帅府
    “别提啦,我这次本来是准备到湖南去投奔叶琪的,不想却被季宽派到广州来找你。”
    陈雄便把白崇禧离恩隆赴广州养伤之后,部队奉命开拔南宁增援,又由南宁仓促撤退到灵山、廉江,转而投奔李宗仁及至驻防容县后的腐败情形详细地向白崇禧说了,并转达了黄绍竑对白的慰问及今后的想法。白崇禧听了,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他已判断出黄绍竑把这支部队的生机,完全寄托他在广州活动的结果上了。因为在广西,上有李宗仁的掣肘,黄绍竑想独树一帜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乃是两广的主要两位敌对人物都已重新上台了,孙中山已回广州就任大元帅,组织了大元帅府;而被推倒的陆荣廷也已重新上台,当了北洋政府委任的广西军务督办。孙中山是绝不允许陆荣廷卷土重来的,斯时必将再予讨伐。黄绍竑此时决定与广州方面拉关系,寻求发展,无疑是找准了方向。既如此,白崇禧将肩负重大的使命,他将来再回到部队里去,地位是不成问题的。他沉思了一下,对陈雄说道:
    “自从孙中山先生发出讨伐陈炯明的通电之后,西路讨贼军的杨希闵、沈鸿英、刘震寰部滇桂军,于今年一月八日长驱而入肇庆,十五日陈炯明通电下野,率残部退往惠州。滇桂军纷纷开入广州。他们霸占各机关,控制税收,包烟聚赌,弄得广州乌烟瘴气。值得注意的是沈鸿英,他入粤只有五六千人,由于沿途招收降兵溃卒,短短一个多月便骤然扩充为五个军,所部分布在广州、肇庆、佛山及广西梧州、平乐、桂林一带。沈鸿英为人反复无常,野心极大,看来他是想独霸两广。”
    白崇禧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一月二十六日,沈鸿英与杨希闵邀刘震寰、魏邦平、胡汉民、陈策等在江防司令部开会,讨论分配防区问题。沈鸿英的第一军军长李易标拔出手枪欲将魏邦平击毙。魏钻入桌底避弹,一时会场大乱,刘震寰掩护胡汉民、陈策等避入沙面日本领事署。沈鸿英的第四军军长黄鸿猷和另一桂军军长刘达庆在混乱中被自己的伏兵误杀。魏邦平被解往农林试验场滇军总部软禁。一月二十七日,沈鸿英、杨希闵联名宣布魏邦平罪状,并将他指挥的粤军第三师缴械。”
    “广东混乱之程度,不亚于我们广西呀!”陈雄叹道。
    “是的,现在看来,广东还得经几场大乱之后才能平定下来。”白崇禧肯定地说道,“二月十五日,孙中山先生偕同谭延闿等由上海启程,十七日到香港,二十一日到广州,当天即在滇军让出的农林试验场组织大元帅府,不再复任大总统,而是重任大元帅职。二十四日,孙大元帅下令指定肇庆及西江北岸上至梧州为沈鸿英的防地,刘震寰则以石龙、东莞、虎门为其防地,沈、刘两部所遗广州防区均由滇军接收。嗣后各军非有大元帅之命令,皆不得擅自移防。”
    “健生,眼下我们该怎么办?”陈雄着急地问道。
    白崇禧不假思索地答道:“季宽这段时间不断有信给我,请我考虑这个问题。我想,我们的出路不能只在容县、玉林的范围内考虑,要从广西、广东乃至全国的情况来考虑。”
    白崇禧呷了一口茶,轻轻放下茶杯,然后侃侃而谈:
    “孙大元帅此次重返广州,第一个目标将是消灭退据东江的陈炯明残部,然后统一两广出兵北伐,问鼎中原,这是个大目标。广东问题我们先不谈,就广西问题而言,形势颇为复杂。今后由谁统一广西,这是个值得密切注意的问题。陆荣廷已重回南宁,并就任了北洋政府委任的督办,明显站在孙大元帅的敌对面,孙大元帅当然不会让陆再次统治广西。”
    “对!”陈雄点头道。
    “除陆荣廷外,便是沈鸿英。但据我看来,沈氏不久必将叛孙,因为他的野心和实力都促使他妄图称霸两广。但沈老总在两广不得人心,他举兵叛孙,必然失败。因此,孙大元帅也不可能将广西交给沈鸿英。剩下的一个人便是刘震寰,刘是老民党,早想夺取广西军政大权,但其实力有限,此时又远驻东莞、石龙一带,孙大元帅如要进军东江打陈炯明,必调刘部与滇军一同征战,刘想染指广西,短时期内尚不可能。”
    白崇禧才思敏捷,叙述事件,条理极为清楚,分析形势,能一下抓住问题的实质,说得非常透彻。陈雄敬佩地说道:
    “健生,我看你真有诸葛亮那两下子,未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我要是孙大元帅,定聘你为帅府总参谋长!”
    白崇禧自负地笑道:“杰夫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出任中国最高统帅的参谋长!”
    “那是将来的事啦,现在还是先说我们的吧!”陈雄道。
    “眼下要想发展,将来能统一广西,首先必须投靠广州大元帅府,要设法得到孙大元帅委以的名义。第二步便是出兵占据梧州,背靠广东,以求得大元帅府的支持。这样,进可攻,退可守,名正言顺,便可扫平群雄,一统八桂。”白崇禧那两只敏锐的眼里,放出灼灼光彩。
    陈雄听得
    着了迷,待白崇禧说完后,他一下跳将起来,兴奋地拍着白崇禧的肩膀,禁不住大声赞叹道:
    “健生,你真是诸葛再生,孔明转世!”
    “哈哈!”白崇禧自负地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怎敢与诸葛先生相比,当个‘小诸葛’足矣!”
    “哈哈!”陈雄也放声大笑道,“健生兄这‘小诸葛’当之无愧!”
    陈雄与白崇禧本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两人说得兴奋,不免高声大语,放声大笑,得意忘形起来,不想此时门外有人大喝一声:
    “何人在此放肆,胆敢口出狂言,给我抓起来!”
    陈雄和白崇禧听得喝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正在吃惊,不料房门已被猛地推开,随即闯进来两名手持驳壳枪的“红头兵”(即滇军),用枪指着白、陈二人,喝道:
    “走,快跟我们去见长官!”
    白崇禧与陈雄对视了一下,陈雄皱着眉头自责道:
    “都怪我!”
    白崇禧却嘻嘻地笑道:“刘皇叔既是盼贤若渴,怎的派张飞来请我呢?”
    “少废话,快走!”
    那两个“红头兵”吆喝着,用驳壳枪把白崇禧和陈雄押出了房间外面。他们一看,只见仙湖旅馆的客厅上站着一位滇军少将军官,那两个“红头兵”将白崇禧和陈雄推到那少将军官面前,报告道:
    “长官,方才口出狂言的正是这两个家伙!”
    “你们是什么人?”那少将军官严厉喝问道。
    陈雄仔细一看,觉得那滇军少将军官好生面熟,突然一下子想了起来,忙上前施礼道:
    “廖公,容县陈雄拜见!”
    那滇军少将军官“啊”了一声,忙过来拉住陈雄道:“是杰夫呀!”
    原来,那滇军少将军官姓廖,名百芳,亦是广西容县人,现时正在滇军总司令部任秘书长。滇军东下讨陈时,廖百芳顺路回容县老家探亲,黄绍竑曾在陈家祠堂他的司令部里宴请过廖百芳,陈雄亦出席宴会作陪,因此得以与廖相识。因陈雄这次从容县出发走得匆忙,黄绍竑忘了告诉他必要时可去找廖百芳帮忙,陈雄走后,黄绍竑便修书一封,委托廖百芳的家人送往广州,因黄绍竑推断,陈雄可能与白崇禧同住仙湖旅馆,请廖百芳给予必要的照应。廖百芳一来以黄绍竑、陈雄乃容县同乡,二来黄绍竑曾向廖百芳流露过想向外发展的想法,因此接到信后,便到仙湖旅馆来看望陈雄,不想却在这里碰上了。
    “这位是我保定军校同学,白健生君。”陈雄忙向廖百芳介绍白崇禧。
    “哈哈,就是那位刚才自比诸葛孔明的吧?”廖百芳见白崇禧人才出众,忙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
    “可惜我不是刘备呀!”
    “请廖公提携!”白崇禧利索地行了个鞠躬礼。
    “二位到广州有何贵干?”廖百芳问道。
    白崇禧忙向陈雄递了个眼色,陈雄会意,便对廖百芳说道:
    “我们此次赴粤,很想投效革命,欲一晤孙大元帅,不知廖公可帮忙否?”
    “嗯,”廖百芳沉吟道,“孙大元帅回粤不久,百政待举,日常极为忙碌,恐怕不易见到。”他想了想,又说道:“滇军朱培德部现充帅府拱卫军,朱培德本人则任帅府参军长,如能请他引见,便一定可见到孙大元帅。”
    白崇禧赶忙说道:“就请廖公先为我们引见朱参军长如何?”
    廖百芳道:“好,后天滇军总司令部举行宴会,到时我请你们去与朱培德参军长会见。”
    在那天的宴会上,经廖百芳的介绍,陈雄和白崇禧结识了大元帅府参军长朱培德,朱培德爽快地答应为他们引荐晋谒孙大元帅。白崇禧和陈雄见一下子打通了关系,心里非常高兴。回到仙湖旅馆,陈雄道:
    “健生,明天就要见到孙大元帅了,我们该怎么说呢?”
    白崇禧在陈雄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陈雄连连点头。可是到了第二天,却不见朱培德派人来通知他们,又一连等了好几天,还是不见动静,急得陈雄在白崇禧的房间里抓耳挠腮,绕室而走,叹道:
    “放着一个足智多谋的‘诸葛亮’在这里,如何无人来顾!”
    白崇禧虽然也等得心焦,但表面却还镇静自若,他见陈雄如此说,便抓起一把新会县出的葵扇,一边摇着,一边哼着京腔: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笃笃笃……”
    有人敲门,陈雄忙过去开门,只见一个滇军军官站在房门口,问道:
    “此间有广西来的白先生和陈先生吗?”
    “我们二位便是。”陈雄答道。
    “我是朱参军长的副官,参军长请二位到帅府去。”那滇军军官掏出朱培德的名片来递与陈雄。
    “好,我们就去。”陈雄与白崇禧兴奋地说道。
    白崇禧与陈雄跟着朱培德的副官,出了仙湖旅馆,上了朱培德派来的小汽车,径直向广州河南驶去,到了江边,他们下车转乘汽艇,然后直奔大元帅府。
    朱培德将白崇禧、陈雄领到孙中山大元帅的办公室兼会客室,将白、陈向孙中山做过简单介绍后就退出去了。孙中山坐在一张藤椅上,他那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着文房四宝,一摞文件,一只呈宝塔形的台灯,办公桌两侧的墙壁,被排列整齐的几个大书橱挡着,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他手书的气势宏博的两个大字——“奋斗”。临窗的阳台上,摆放着一排盛开的花卉,有腊梅、吊钟、天竹、玫瑰……办公室内的摆设相当简朴,除了办公桌椅、书橱之外,只有几张深咖啡色的皮沙发。还未进门的时候,白崇禧和陈雄心里都很紧张,因为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孙中山——这位中国和世界闻名的伟大领袖人物。孙中山推翻清朝的封建统治,粉碎袁世凯的帝制阴谋,击退张勋的复辟逆流,孙中山之名,如雷贯耳!作为地位卑微的桂军下级军官,在这之前白崇禧和陈雄不但无缘得到孙中山的接见,更不可能和孙中山面对面地交谈,聆听这位伟人的教诲。但是,当他们一踏进这间简朴的办公室兼会客室的时候,紧张的心情随即松弛下来。
    他们所崇敬的大元帅孙中山,是一位朴实的面色慈和的长者。他身着中山装,头发稀疏,面容清癯,那双眼睛却熠熠生辉,显出无比的刚毅和睿智,仿佛一位长途跋涉的旅人,经过和狂风恶浪搏斗之后,带着疲乏和胜利的喜悦出现在人们面前。白崇禧和陈雄一齐向孙中山行过礼之后,孙中山微笑着,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卫士立即送上两杯清茶。陈雄起立,向孙大元帅报告道:
    “报告孙大元帅,这位白崇禧君是本军的参谋长,请准许他将起义计划、准备归附大元帅府和要求帮助各节报告大元帅核示。”
    孙中山慈祥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白崇禧从沙发上起立,身体站得笔挺,虽然他仍然穿着那件黑呢西装,结着条花领带,但他的举止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孙中山见白崇禧仪表不俗,心中已有几分满意。
    “报告孙大元帅,本军现有人枪五千。”白崇禧说道。
    陈雄心里不禁有些慌张,因为黄绍竑的部队总共不过六百多人——白崇禧一下子把它扩大了差不多十倍!就是连李宗仁那两个团加在一起,也不过两千多人。第一次晋谒孙大元帅便当面撒谎,陈雄心里不禁慌张起来。他偷偷地瞟了孙中山一眼。孙中山脸色还是那么安详,带着长者的诚恳的微笑,在听白崇禧报告。陈雄心里立即由慌张变成了内疚,他觉得向一位忠厚长者撒谎,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但白崇禧似乎没有这种感觉,他口才极好,很善辞令,面部之表情与言词相当和谐。陈雄暗想,如把白崇禧派去作外交部长,恐怕也是相当合适的。
    白崇禧把他们这支部队(尽管他已没有任何职务了,连刚才那“参谋长”还是陈雄临时给封的),从陆荣廷时代的陆军模范营,说到马君武省长的田南警备军,再说到粤军由广西撤退后无法立足,转战粤桂边境和目下驻扎广西容县一带的情况说了。接着他痛斥陆荣廷反对革命,反对孙大元帅的罪行,并说陆荣廷现已返回广西就任北洋军阀政府委任的广西军务督办,正在整编军队,妄图再犯广东。本军司令黄绍竑决心追随孙大元帅革命,特派参谋长白崇禧和参谋陈雄前来谒见孙大元帅,报告起义之行动计划。
    孙中山自从民国六年南下广州组织护法军政府,便受到陆荣廷多方掣肘和排挤,及至粤军入桂,孙中山又派人劝陆荣廷认清局势,及早回头,休得顽抗到底,陆荣廷不但不听孙中山的忠告,而且连孙中山派去的使者也给杀害了,因此,孙中山深恨陆荣廷。对于广西眼下的形势,孙中山十分清楚,他正苦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解决广西问题,而沈鸿英和刘震寰这两位拥兵自重的桂军将领,孙中山是不放心把广西交给他们的。恰在这时,这位风度翩翩、年轻有为的白崇禧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且白的军队自称有人枪五千,看来实力颇雄厚,又肯起义归附,孙中山正是求之不得。他是相信有知识的青年人的,他觉得扶持像白崇禧这样的青年人收拾广西局势要比沈鸿英那些绿林好汉有希望得多。因此,他非常赞同白崇禧的计划,听白崇禧报告完之后,孙中山连说:
    “很好,很好,你们能够参加革命,最好!你们都是青年军人,应该参加救国救民的革命工作。需要什么帮助,可以提出来。”
    白崇禧当即提出:“请孙大元帅委本军以建制名称,起义时本军拟向梧州进发,请孙大元帅到时派陆、海军援助,并酌情补助弹械。”
    “好!”孙中山说道,“陈炯明、陆荣廷他们都是害民贼,都属讨伐之列,你们就用讨贼军的名义好了。到时我派陆、海军去援助你们,并补助弹械,你们回去好好准备吧!”
    孙中山襟怀开阔,待人以诚,第一次见面就为白崇禧和陈雄敞开了革命的大门,并给予毫不怀疑的信任和有力的支持,使得白崇禧和陈雄都十分感动。他们回到仙湖旅馆,陈雄对白崇禧道:
    “健生,孙大元帅待人那么诚恳,而我们今天却在他面前撒谎,我心里真有点难过呀!”
    “这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呀!如果我们说:‘孙大元帅,白崇禧、陈雄两人前来参加革命,请您委派工作。’孙大元帅恐怕会让我们去‘炒排骨’哩。”白崇禧笑道,“不过,等到我们消灭了陆荣廷,统一了广西,到时再来向孙大元帅报告,心中便不会感到难过了。”
    白崇禧说罢,就提起笔来给黄绍竑写信,告诉他在广州之事进展顺利,下一步可以按计划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