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什么层级的病毒世界,哪怕是被激化剂所激化出来的,往往也是能反映出宿者潜意识里一些藏得最深的念头的。
那么在司予的意识最深处,是不是也曾真的希望过秦夺变成自己的“同类”,是不是也曾真的因为自己那一身被病毒污染过的血,而自惭形秽?
秦夺无从得知。
但他可以确定,在曾经某些琐碎而真实的时刻,比如昀山今冬第一场大雪落下的那个早晨,司予是真的想过要好好活。
秦夺的躯体在虚空中不断下坠,耳边的风声逐渐变得混沌,双脚落到实处的那一刻,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束缚在了某个极其狭小的空间内。
周遭一片黑暗,仿佛置身于一口伸手不见五指的棺材内部。这里的空间比他自己的身体大不了多少,他甚至没有办法舒展四肢,手指伸出去后,触碰到的是一层粗糙的、类似丝织物的外壁。
这次留给他的时间比上一次稍多了一些,有整整十五分钟。秦夺大体摸索了一遍,几乎可以确认自己眼下被困在了一个茧里。
他毫不犹豫地抽出刀,在茧的外壁上用力剌开了一道口子。
微弱的光从茧外透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片窸窸窣窣的、密集而嘈杂的细碎声响。
上一局“游戏”中的经历让秦夺谨慎了许多,他不想再有人那样惨烈地葬送在怪物手中,因此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出去,而是打算先观察确认一番外面的环境,再开始行动。
他悄无声息地贴到了那道缝隙前,双眼通过缝隙向外看去,首先映入视野的,是无数巨大的黑色虫子。
这里似乎是一个庞大的地下虫穴,密密麻麻的虫子穿梭其中。这些虫子的体型比人大了整整五六圈,外形看上去和蜘蛛有些像,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它们凸起的背部上,长着一对鞘翅。
刚才秦夺所在的,就是这些蜘蛛的丝所织成的网里。
在这个洞穴的中央最顶端,倒吊着一个巨大的蛹,蛹表面呈红黑色,直径超过四十米,其上有许多看不出规则的纹路。无数蜘蛛将其拱卫簇拥在正中,巨大的身体在蛹的对比之下,顿时渺小得不值一提。
至于秦夺要找的钥匙,就挂在这个硕大无朋的蛹的最下方,此刻正随着它的扭动而轻轻摇晃。
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见来来往往的蜘蛛背上都背着各种各样的“食物”,这其中大多是人类残骸,还有少部分是其他动物或是昆虫的尸体。
正常的蛹应该是不需要进食的,但这些“食物”传送的最终方向却无一例外,全都是那个倒吊在虫穴最中央的蛹。
因此秦夺判断,中央那个巨型的“蛹”,大概率就是这群蜘蛛的虫母。
众所周知,蛹在成熟后会发生蜕变,而以对方现在大量进食的状态来看,它应该离彻底成熟已经不远了。
秦夺一点也不想知道这只虫母在蜕变完成后,会是什么样子。
一番观察下来,时间还剩下十二分钟。
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和那些蜘蛛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秦夺又往茧上划了一刀,扒着裂口的边缘轻巧地爬了出来。
束缚住他的丝茧被放在一个连接墙壁的凸起平台上,在他的茧子旁边,还摆放着十多个一模一样的茧子,其他人应该就被关在了这些茧里。
如果他之前没有看错的话,这些蜘蛛身上似乎是没有眼睛的,他甚至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替代眼睛的器官。并且从它们的动作和行动轨迹来看,这群蜘蛛辨别方位多半靠的也并不是视觉,而是嗅觉。
这一整个蜘蛛巢穴都是在土下建造而成的,秦夺的脚下和后方的墙壁都是黑红色的沙土,沙土中透出一股难闻的腥味,他没有过多犹豫,掬起一捧沙土就往自己身上抹,很快就把自己腌入了味儿。
抹好“伪装涂料”,他一转头,就在隔壁那个茧子的缝隙里对上了江欲燃的眼睛,见他这幅样子,江欲燃也跃跃欲试地想往外爬,却被秦夺阻止了。
他将她的茧子往里侧推了推,低声道:“留在茧里,帮我看好其他人,不到非出来不可的意外情况,不要出来。”
江欲燃将面前的缝隙拉大了些,皱起眉问:“为什么?你要一个人去?”
秦夺没有吭声,转过身在平台边缘处等待片刻后,伺机一跃而下,刚好跳到了一只路过的蜘蛛背上。
……他已经不想再看到其他人在他面前接连不断地死去了,留在茧里,或许至少能安全一些。
刚才在茧里的时候,他大致思考和估算过,这些蜘蛛背上的食物分量差距极大,多的大约有两三个成年男性加在一起的质量,少的只有一条人腿,可它们的行动速度却都相差无几,说明这些蜘蛛对背上东西的重量应该不太敏感。
何况它们的体型很大,又没有视觉,只要秦夺操作得当,把这些蜘蛛当作“顺风车”这件事,应该是不会被发现的。
这也是靠近虫母唯最快且最稳妥的方法。
果然,在秦夺稳稳落在那只只背了一条腐烂手臂的蜘蛛背上后,除了身下这只蜘蛛极为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引起任何变数。
他安静地趴伏在蜘蛛的背部,投食大军不断沿着既定路线前进,很快就来到了起飞的平台。
身侧的膜翅高频振动了起来,带着秦夺往虫穴顶部的虫母飞去。秦夺用手牢牢抓住蜘蛛背上的密集的硬毛,在翅膀带动的劲风中保持住了身体的平稳。
随着身下这只蜘蛛和虫母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终于看清了那个蛹状生物的口器——
它的口器生长在“蛹”的最顶端,像一个长满尖利钟乳石的深黑洞穴。巨大而密集的尖牙不断搅动着,如同粉碎机的刀片,将所有投喂到口器中的食物全部搅碎。
这个距离,秦夺已经不能继续在这只蜘蛛的背部久待,否则很快,他就也会成为被粉碎机搅碎的食物。
他要在蜘蛛飞到虫母附近时跳下去,顺着虫母身上那些凸起的纹路去到它身体的最下方,拿到那把悬挂在那的钥匙。
直到秦夺松开蜘蛛背部的硬毛往下跳时,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顺利得甚至有些反常。他的双脚稳稳落在虫母蛹状的身体上,虫母的体表十分粗糙,同样覆盖着一层坚硬的小短毛,很有利于秦夺接下来的行动。
现在还剩下整整七分钟的时间,只要不出什么大的意外,那把钥匙几乎已经是囊中之物。
然而秦夺的心不知为何,却始终悬在半空中。
他抓着虫母体表的短毛,重心下压,顺着脚下凹凸不平的纹路一点点往下靠,刚踩住下一块纹理之间的凸起,便没来由地感到一股渗人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秦夺凭着直觉缓缓低头,呼吸猛地一窒。
一只巨大的血红眼睛在他下方缓缓睁开。
那只眼睛没有眼白,体积是他数倍之大的红色瞳孔直勾勾注视着他,对视的那刻,仿佛有一口巨钟在脑内撞响,强烈的压抑与眩晕感直达脑髓,有那么一瞬间,秦夺脑子里一片空白,失去了所有意识。
寂静,彻底的寂静。
整个世界都寂静了下去,意识像是沉入了最深的深海之中,脑海里唯一剩下的,只有那只血色的眼睛。
很快,那只血红的眼睛也沉没下去,短暂的黑暗后,面前的视野终于重新亮了起来。
这似乎是某一天的清晨,秦夺站在厨房里,腰上系着围裙,锅里的煎得微微焦黄的鸡蛋正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这里并不是病毒协会的宿舍,也不是司予家,而是秦夺两年前在昀山市区内买的一套小平层,房子大约一百二十平左右,两个人住倒也足够了。
他似乎突然忘记了自己原本在哪,也忘记了病毒世界与那些近在咫尺的死亡,十分自然地拿起锅铲,将锅里熟度正好的煎鸡蛋铲进了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