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正中的炕几之上,端坐着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官员。
听着王徵一口一句初阳兄叫着,赵震便知道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孙元化了。
孙元化,字初阳,号火东,纯血上海本地人,这些赵震还是晓得的。
按理说他年仅五旬,便升任高官高官,军政大权一把抓,正是意气风发、威风八面的时候。
可是在赵震眼前的,却完全是个早衰的中年人。
如山的公文之后,一张瘦脸垂下斑白的长须,高大的身躯已显佝偻,眉目间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初阳兄,若这砂模铸炮可行,便再不用等泥模烘干,所省之时不可以道理计。”
“后面种种奇器精妙异常,待其制成,则蜂窝空穴、外干内湿之忧尽去,废炮之患必可迎刃而解!”
对于某些特殊人类,课题攻坚就是他们的春药。
听着王徵说着书中的种种妙处,孙元化原本深垂的眼皮渐渐睁开。
随着书页一张张从指尖翻过,他的身形慢慢挺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片红晕。
“其言铸实心之炮身,以钢钻之以得炮膛,此非痴人说梦?”孙元化有些怀疑。
王徵却不以为然:“金尼格曾言泰西便以钢钻取铳口,不过将其钻刀变得粗些罢了。”
“这些奇器都以借刀削铁为法,但若炮身坚实,但这刀何处得来。”孙元化继续问道。
王徵笑答:“君不闻徐州铁坊善作宝刀,削铁如泥,蜚声南北。”
孙元化点了点,又继续翻书,越看越是出神。
“啪,啪,啪!”将整本书册看完,孙元化连拍三掌,声如洪钟地赞叹道:“吾随恩师习铸炮之术至今十年有余,种种迷思不得解惑,今见此书方有豁然开朗之感!”
赵震这本铸炮手册若落入旁人手中,或许还要嫌制造工艺繁琐,但是对于孙元化这个大明唯一的火炮专家来说,却是若获至宝一般。
往昔铸炮时产品质量不稳定,废品率居高不下的现象,早已磨尽了他的信心,乃至于在自己所著的《西法神机》中无奈说道:铸百得一,即为国手。
此时此刻,居然有人将解决之法摆在他的面前,孙元化怎能不心潮澎湃,甚至于他心中还生出能否将这些方法再行改进的念头。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唯有此句可表你我今日心境。”王徵捋着胡须凑上前道。
两个白发老翁对视之下,竟然放声大笑起来,赵震如果不看他们身上的青绯官袍,还以为是两个解出数学题的孩童。
两人笑罢,王徵便将献书的“热心教友”赵震引荐给了孙元化,巡抚大人原本心情正佳,看向他的眼神甚是温和。
赵震察言观色的本事可是家传的,眼见领导目光看向自己,当即上前跪拜。
孙元化亲手将他扶起,打量一番后口中笑道:“吾二人光顾着研读书籍,倒是冷落了贤侄。此良法于吾军中助力甚大,速将汝师姓名报来,老夫要亲自写奏章替他请功。”
一届巡抚不顾身份,如此礼贤下士,赵震却没有受宠若惊,反倒是深鞠一躬,语音哽咽地说道:“抚台大人若要请功,还请为主请功吧,因为涉及此书之人如今都已死在建奴手中。”
“啊?这从何说起?”听赵震提到建奴,王徵一脸惊愕。
“八年前有英吉利神父詹姆斯到辽东传教,但其登陆之后便患急病,为草民所救。目睹了建奴虐杀汉人之惨状后,临死前将此书交予在下,嘱托将其带给信主之人。草民知其乃军国重器,不甘为建奴所获,幸赖主之威能,终于觅得良机,渡海逃归。今日了却此事,詹姆斯神父之灵当可安息,阿门!”
赵震表情悲痛,在胸前虚画十字,将自己昨夜反复推敲后的来历说出。
现在唯一能合理解释自己来历的,如今也就只辽东逃人这个理由。把时间定在八年前,是因为英国人在1623年关闭了设在日本平户的商馆,再之后的时间点想在东亚找个英国人有点困难。
“阿门!”
孙元化和王徵听了这番话,不觉为之动容,顿感冥冥之中自有圣意。面前这个年轻人在辽东卧薪尝胆八年,终于携重宝归国,其中艰险不问可知,若没有天主保佑,这种奇迹怎能发生在自己面前。
“你莫要悲伤,詹姆斯教友为主殉道,也可以说死得其所。”孙元化长叹一声后却又温言说道:“不过汝不惧艰险,带奇书返归,此功却不能不赏。说吧,你想要何赏赐?”
要何赏赐?虽然赵震早已拿定主意,但是当这句话从辽海地区的一把手嘴里说出来时,他内心还是掀起一丝波澜。
若放在一年前,自己肯定会说愿附大人骥尾,毫无节操地跳上孙巡抚这班官场快车。
但是如今,在据吴桥兵变不到四个月的时候,赵震若是选择投靠,那等着自己的便是或死于乱军之中,或死于崇祯皇帝的铡刀之下。
当初把写书人归于英国神父名下,赵震当就存了与此事完全切割的念头。
强自止住心中贪欲,赵震再次拜倒道:“辽东逃人,何敢言什么赏赐,只想凭这点微功换一人性命罢了。”
“换一人性命?此是何人?”赵震能感觉孙元化的声音明显冷了下来,慢慢散出一股封疆大吏的威势。
“草民逃至登州后,举目无亲,粮米无着,幸赖归辽行陈东主施与援手,方才得活。昨日却听闻陈东主被人诬蔑贩运私盐,身陷囹圄……”
赵震忙将事情一一道来,陈家并非无根之木,毛文龙在时,就多和东江军将有所来往。孙元化史上曾对东江余部颇多照顾,赵震在言语间也不落痕迹地点出了这层关系。
“原来是为归辽行陈家,此人吾在辽西时便听尚可喜等人说过,素来为义民,十年间不知为东江军运过多少粮草。”知道赵震是为陈家求情,孙元化的脸色果然慢慢舒缓,还端起茶盏润了下喉咙。
可是茶碗放下时,孙元化却像变了一个人,眉目之间满是肃杀之气,一声冷笑道:“呵呵,贩运私盐?这些山东商人真是好计较。这归辽行若是想要私盐,不去辽海各岛收,偏要跑到掖县收,这南辕北辙的污词真亏他们想得出来的。孙远!”
随着他一声呼喝,一个老仆便从后堂转出,躬腰行礼道:“老爷!”
“且拿我名帖,带着府中亲兵去找吴维城,让他速速将归辽行东主释放。”
老仆将孙元化手中名帖取过,转身便走大堂,不料身后却响起一声:“且慢!”。
待他回头看时,发现正是刚才献书的那个少年。
“抚台大人明察秋毫,在下替陈家在此谢过。不过草民虽然来登州只有区区几日,也知此地辽民不为人所容,未免大人清誉受损,此事还请让陈家捐输军资以为免罪。”
听见赵震的话,孙元化捻须而笑,心中对面前少年的评价更高了一层。原因无他,懂事而已,孙元化初到登莱时,也曾雄心万丈,希望为朝廷练出一直强兵,荡平虏寇,收复辽东。
可是逾到后来,本地士绅与军屯争地,鲁商辽商争夺商路,士兵不法,百姓相仇,种种乱事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乃至于现在整个山东官场,都隐隐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此时这个少年提出捐输免罪,那是要用银子帮自己消弭山东官员的敌意啊。
孙元化撩着胡须,点点头道:“汝既有心,便如此罢。你即是我圣教中人,且莫论尊卑,日后可持此扇来府中讨论教义。”
赵震接过打开的折扇,上面印着鲜红的巡抚关防,心中不禁大喜。
这是什么,这就是自己在登州城的保命符啊,不过在赵震眼里,那扇面上还印着一行看不见的字。
证件有效期:至1632年正月初三前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