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浑身的血液哗然冲上头脸,再以同样迅猛的速度溃散到四肢百骸。
上一刻,他薄薄的面皮因为人鱼毫不留情的质问而涨红如烧,下一刻,亲眼目睹一头顶级掠食者在自己眼前露出獠牙的压迫感,又令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我、我不是……”他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微不可闻,内心充满了恐慌——不,不仅是战栗与畏惧,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更严厉的东西,仿佛自灵魂层面击中了他。
面对拉珀斯的憎怒,江眠情不自禁地退缩了。他使劲咬着牙,齿列咯咯颤响,如同浸泡在冰水里。只除了人鱼刚才触碰过的皮肤,那里正火辣辣地发疼,堪比被烙铁贴了一下,直烫得他喘不上气来。
我这是出什么毛病了?江眠慌乱地问自己,他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但是他一张开嘴,害怕的哽咽便如打嗝一样滚出咽喉。他抽噎了一下,紧接着就是第二下、第三下。
眼前愤怒的雄性人鱼似乎正在散出一种气味……一种他无法理解、从未闻过,然而切实存在的气味,它们犹如隆隆可怖的雷云,沉重地压在江眠的鼻腔内部,刺得他大脑发懵,只想紧紧地蜷成一团,缩进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才好。
江眠的理智告诉自己:赶快逃跑,这情况太不对劲,也许事后还得做个身体检查,你已经逃避它多年,是时候面对体检的结果了;但他心中感性的那部分,却不由惊惧地大声诘问:他怎么能拿一件我压根就没做过的事情来冤枉我,冲我发火?
“我怎么了?”他捂着眼睛,不愿让人鱼看到刺痛溢出的泪水,“我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
雄性人鱼已经惊呆了。
【你哀鸣了。】他低声说。
但从理论上讲,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为只有幼崽,以及伴侣关系中弱势的一方才会这种哀鸣。他们会从胸腔中发出极其特殊的,悲恸的声音,再散发出痛苦伤心的气味,来宣泄自己有多么受伤。然而,这种行为在昔日的拉珀斯眼里,无异于一种高明的操纵手段。
他已经见过太多次了,哀鸣的幼崽是如何让他们的长辈心急如焚,哀鸣的人鱼又是如何让伴侣发疯的。且不提那些需要保护的幼崽——无论先前正在经历何等失控、何等暴怒或狂喜的事,雄性人鱼嗅到伴侣疼痛的气味,立即就要抛下一切,来到对方身边,急于陪伴、急于取悦。
要是再加上哀哀的哭泣,呜咽的低哼……
倘若下潜到深渊的最深处,去猎杀一只最古老的鱼龙,就能令伴侣重展欢颜、破涕为笑,那么雄性人鱼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的。
此时此刻,拉珀斯终于亲身体会到了哀鸣的威力,江眠的气息像熬毁了的糖块,又焦又苦,滚烫地淋在雄性人鱼的嗅囊上,让拉珀斯浑身都绷紧了,那不受控制的啜泣声,亦使他缩回利爪,本能般地放软鳍翼、抖动鳞片,尽可能地表现出无害。
他立刻放弃了逼问的意图,喉间打着生涩的、温柔的小呼噜,气味腺散发出的味道,也比以往更加舒缓。
江眠正哭得迷迷糊糊的,另一种与众不同的香气,却悄然笼罩过来,它柔软得像一朵云,轻轻抚摸在江眠的鼻尖上,充满了微咸的海风,澄澈的洋流,以及盛大的阳光,如此芬芳,如此温暖,犹如奇迹一般,令他如坠梦中。
他怎么这么香?江眠的眼睛肿胀,晕头转向地在心中咕哝,可他是人鱼……他不该这么香的。
雄性人鱼趴在投食口前,不停冲他呼噜呼噜,加上那不可思议的香气,江眠几乎要融化成一滩黏糊糊的绒毛了。他靠在栏杆上,皮肤发热,脸颊通红,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真好哄。
察觉到他不再惊惶,也不再伤心,拉珀斯不由松了口气,望着江眠的眼神也古怪起来。
这确实是一件奇怪的事,但同时也解释了很多问题:为什么自己会在初见时,就对这个人类另眼相待,他说话的方式,他的声音和语调,他的样貌、气味……以及在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方面,都不似其余陆民那样难以忍受。
拉珀斯可以用审视猎物的目光审视那些人类,却无法对江眠也这样做,恰恰相反,他在心中称呼他为“珍珠”,并且时常生出一种古怪的念头,他想用食物塞满这个瘦弱的东西,再把对方抱在手上,称一称对方有没有变重。
早在对江眠一无所知的时候,拉珀斯就决心要这个陌生的人类做自己的向导,甚至不惜为他空等了六天。孤身漂浮在牢笼中的那些日子,人鱼总是以十分勉强的理由说服自己:陆地不好行动,他又失去了江眠的坐标,这种情况下展开一场屠戮,万一伤到领路的向导,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江眠体内一定有隐藏的人鱼血统,才会叫他潜意识地纵容宽待。
……嗯,或许,和他特别可爱也有一点关系。
只有一点。
【那么,你应当是一个混血人鱼。】拉珀斯深思熟虑地望着他,【可怜,你是怎么流落到这里,还没有被那群陆民发现的?】
江眠慢慢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听不懂拉珀斯的感慨的低语,只知道人鱼似乎不生气了。他含糊地喃喃:“对不起,我失态了。”
“你是,怎么得到它的?”既然拉珀斯已经发现了江眠的真实身份,他自然对江眠犯下的错误宽容了许多,毕竟,这仅仅是一只漂泊在外,完全没有接受过海族教育的幼崽,自然不知道偷拿王族的文书会有什么后果。
江眠积蓄体力,急忙解释:“这是江,我是说,我的养父留下的,原件早已损毁了,只剩下寥寥几张照片,我们称呼它为‘石板书’。”
拉珀斯没有说话,江眠偷瞄他的神色,小心地说:“我不清楚我父亲是用了什么方式才得到它的,但它在研究所的日子,几乎和我在这的时间一样长。我父亲花了大量时间破译它,仍然一无所得。现在他不在了……”
江眠深吸一口气:“……他不在了,负责它的重任就落在了我身上。”
他用依旧发软的手指,拾起地上掉落的复印件,指着说道:“根据我的猜测,也许以往的研究方向都错了,它实际上并不是一类用来阅读的文字,而是一件发声的乐器。好比笛子,人在吹奏笛子时,通过风门产生相互碰撞的气体旋涡,而吹笛手则通过气旋碰撞发出的声音来控制曲调。我想,假如换成石板书的话,将气流也换成水流……是否能够解释石板书的特殊之处?”
拉珀斯惊奇地看着他,赞叹:“你很聪明。”
江眠心中一紧,赶忙追问:“我猜对了吗?”
然而,拉珀斯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问:“你说你的养父,不在了,那他在哪?”
“他走了。”江眠转开眼神,轻声说。
拉珀斯皱眉:“他去哪了?”
江眠一怔,他抬头看着人鱼,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应。青年望向人鱼良久,忽然就笑了。
实际上,江平阳去得十分匆忙。江眠至今记得,当日无风无雨,气候温吞,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宁静日子。老人惯常穿着那件深棕色的旧呢子外套,胸前的口袋上没有别id卡,唯有一只金漆斑驳,笔盖陈旧的老钢笔。当时正是中午休息的时候,江眠没有胃口,江平阳就要了一份大碗的葱花面,面上卧着两个荷包蛋,一个给他,一个给江眠,但他的那个,也只咬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了,也不能吃了。
那天,江眠在急救室的门前等了几个小时,自白日等到天黑。他深恨西格玛研究所,然而到了那个时候,他却不得不为它祈祷,祈祷它能挽回父亲的性命,挽回他在世上唯一相依为命的那个人。
但很久以后,他才恍然发觉,其实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也短不短,许多人早就已经在生命中见过彼此的最后一面了,世事终有预料,绝非空穴来风。
自从江平阳离开后,他从未亲口把养父和“死”的字眼并排安放,好像这样,就能假装最后的亲人还留在自己身边。时常有远航归来的研究所成员,在见到他时好奇地问一句“江博士怎么不在”,那时候,江眠便会淡淡地接一句,“他走了”。
得到了这个回应的人们,或是真心,或是假意,总要说一声节哀顺变,关系更加密切的,还会唏嘘地同江眠回忆半晌,太可惜了,江博士怎么没喝永生仙水呢?他生前是个多么优秀,多么负责的好人啊!
江眠听了,只在心底哂笑,或许江平阳是好人,但充当好人的最低标准,恰恰是他始终不曾服用永生仙水。
现在,拉珀斯看着他,语气认真,面带不解。江眠想,也许在人鱼的世界里,死亡一直都是这么直白自然的东西,无需遮掩,亦无需迂回,相比之下,人类由于不舍而生出的贪心,甚至催化出了攀附长生的畸形造物,那他还有什么好遮掩迂回的?
江眠慢慢不笑了,他的目光,仿佛落在了极其遥远的地方,他说:“他去世了,在三个月前。”
拉珀斯的虹膜微微地一闪,江眠叹了口气,这些话,研究所里没有人陪他说,他也不屑于说给那些人听,但对着人鱼,却能够放下全部的心防,与他娓娓道来:“说真的,养父的死,对我的打击实在特别大。收到死讯那一刻,我还觉得我在做梦呢,结果到了后半夜,我突然惊恐发作,直接引发了心绞痛……”
他苦笑了一下:“那种疼法,就好像我也要跟他一块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拉珀斯:*戏剧性冲出水面*你骗了我!你这个偷偷摸摸的小东西,我早该知道,不可能有人类会这么完美!我要把你……
江眠:*突如其来,揭示自己的人鱼身份*嗯哼!
拉珀斯:*呆呆的,口吃*我要、我要把你……*四处张望,发现周围还有很多人,不管,偷走江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