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避过脸去,索性不看他,沉声吩咐:“开始罢,取针来。”
“是。”林姑姑严肃地出去命人进来。
祁知年懵了,针?什么针?
难道是长公主的身子不好?要施针?他立即着急地看向长公主,却见她没有丝毫的病态,甚至因为愤怒,面色偏红,他更懵,身边再有轻微动静传来,他低头一看——
“娘亲!”
姜七娘的手掌碰到地面破碎的瓷片,扎出满手的血,姜七娘气色本就不好,此时更是脸色苍白,祁知年膝行上前扶起她,仰头看向长公主求情:“长公主——”
长公主却是再怒斥:“别叫我!!”
独属于皇室的威严迎面而来,祁知年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圆圆的,他的嘴唇哆嗦几下,小声求情:“长公主,我,我娘亲她手扎破了,能不能请大夫来看看……”
长公主冷笑:“她还有脸请大夫?!”
“……”祁知年将姜七娘搂得更紧,嘴唇嗫嚅,还待再要求情时。
长公主再将桌子一拍,怒道:“姜七娘!你自己说,你可还有脸看大夫?!”
姜七娘的身子剧烈颤动,祁知年凭本能觉得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可他毫无头绪。
正在此时,林姑姑进来了,低声道:“殿下,奴婢将人带来了。”
“见过长公主殿下。”
祁知年回头看去,认出此人是御医院的成御医,成御医从前也是伺候太后娘娘的,前几年,年纪大了,已经回府养老,儿子接了他的班,如若不是特别重要的事,长公主不会将他给叫来。
祁知年的心直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竟然连成御医也来了!
长公主深吸口气,淡淡道:“既然成御医来了,这就开始吧。”
成御医显然已经知道自己所为何来,他迟疑道:“殿下,是否要屏退众人?”
长公主冷笑:“本公主自出生至今,凡事行得正坐得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不怕天下人笑,真正要怕的是那些心思鬼祟之人!这样的事,我有什么好瞒的?!你只管验!”
“是,臣这就净手。”成御医不敢再多嘴,立即伸手到一边准备好的盆中洗手。
厅中极为静谧,大有风雨将来之势,唯能听到成御医洗手的声音。
祁知年数次想要开口,却被这股低气压给压得莫名不敢说话。
林姑姑又道:“殿下,这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奴婢将它们分在两个碗中,请成御医验水。”
祁知年茫然地抬头看去,只见成御医用银针分别验过,又用手蘸水尝过味道,拱手朝上:“殿下,确实是井水,没有添加任何东西。”
“嗯。”长公主犀利的眼神射向祁知年,“开始罢。”
紧接着,成御医也往祁知年看来。
祁知年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缩,却发现他的身后站着一排长公主的亲卫,他显然根本无路可退,他心中蓦地害怕极了,就是他也有点发抖,成御医直接取着针往他走来,祁知年怀中抖如筛的姜七娘忽然大哭出声,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祁知年怀中直起身子。
她的手掌压着满地的碎片,不管不顾地往前扑去,跪到长公主面前,连连磕头。
边磕头,她边哭求:“长公主殿下,我知错了,您怎么发落我都是应该的,求求您放过年儿吧!长公主殿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年儿他还小,不要让他面对这些,求求您了,我会带年儿离开,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进京都,我们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我们会永永远远地消失!求您了殿下!!”
长公主听了这话,是真的差点要气得吐血,她怒得甚至发笑:“姜七娘!你果然从一开始就知情!你果然一直将我们母子蒙在鼓中!你算计我们母子!这些年来,你故意什么也不说!放过你们母子?!那我们母子又算什么?!我儿子当初也不过才十六岁,又有谁想过要放过他?!
“姜七娘,这些年,我自问对得起你们母子,我问心无愧!
“若不是当年你的龌龊心思,又何来今天?你完全是自食其果!我凭什么要放过你?!成御医,立即给我验!验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要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她的龌龊心思与鬼祟行径!!”
“长公主殿下……”姜七娘无力痛哭,她还想往前爬,甚至想抱住长公主的腿,长公主冷哼一声,直接避开。
姜七娘的身子软在地面,再也抬不了头,只是哀声哭泣。
祁知年听着这些,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什么,又觉得过于匪夷所思,他反而更茫然。
很早的时候,娘亲就告诉过他,祁淮并非他的父亲。
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可是他姓祁,外面的闲言碎语也不是没有听过,很多时候就连他也会迷惑,到底什么才是真相?
成御医已经走到他面前,低声道了句“得罪”,拿过他的手指,迅速地用银针戳了个眼儿,祁知年是娇养长大的,从没吃过一点苦或痛,全身上下宛如白玉,没有半点瑕疵。
他痛得“嘶”了声,成御医将他的手指拉到碗边,用力挤压,一滴血落入碗中。
林姑姑递来另一只碗,又是一滴血。
成御医往他的手指上撒了些药粉,转而往姜七娘走去。
姜七娘哭着摇头,想要藏起手掌,林姑姑上前,直接掰过她的手,姜七娘大哭,祁知年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竟然也在发抖,他努力地往姜七娘靠近,膝盖难免也戳入地上的瓷片,很疼,他却已顾不上。
他终于行到姜七娘身边时,亲眼看到碗中,他与姜七娘的血融到一起。
他心中更为确信,他确实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
他只能依靠本能扶起姜七娘,姜七娘浑身发软,也只能倒在儿子怀中。
厅中更静,就连姜七娘也已渐渐停止哭泣,成御医又拿着碗走到长公主面前,长公主面色沉沉,不用成御医动手,自己拿起把匕首将食指割破,滴落一滴血落入碗中。
她连伤口都顾不得包扎,眼睛盯着碗。
祁知年抬起头,嗓子眼儿直发干。
他亲眼看着,几息过后,长公主冷笑一声,随即抬头看向他,那眼神已不仅仅是“冰冷”二字可言,祁知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害怕,他从长公主眼中看到了切切实实的杀意,他将姜七娘搂得更紧。
长公主坐回椅子上,从林姑姑手中接过药粉,随意地往手指上的伤口洒去,再傲慢地看向他们母子,淡声道:“给他们看看去。”
“是。”林姑姑拿着碗走到祁知年面前,弯腰递给他们看。
姜七娘面颊苍白,早已没力气撑起身体,祁知年往碗中看去,自己的那滴血,与长公主的血,预料中的,始终没有融合。
原来这才是长公主允许他们住在英国公府的原因。
那么祁淮呢,又是什么原因?
祁知年软软地往后倒去,坐在自己的双脚上,搂住娘亲的手指渐渐收紧,骨节处甚至已发白。
长公主撒过药粉,又从林姑姑手中接过帕子,随意地擦了擦手,起身,吩咐道:“即刻将他们母子二人逐出家门!”
说罢,长公主手一松,帕子掉落在地,她直接离去,看也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不过祁知年也已无精神去在意这些,长公主虽没有明说,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已给出解释,他果然与英国公没有丁点的关系。
他麻木地看着被长公主扔在地上的手帕。
上头沾着血迹与药粉,脏脏的,有侍女过来捡起它,也不过随意一卷,他突然好奇,不知侍女会如何处理这方已经脏了的手帕?
却也已看不到,林姑姑已经大步走来,语气冷淡地说道:“殿下开恩,允你们穿着身上的衣服离开,望你们从此之后,好自为之!不要妄图再来我长公主府、英国公府招摇撞骗!”
祁知年脑袋、耳中都是“嗡嗡”的,只听到最后“招摇撞骗”四个字,脸色变得血红。
“走吧!”
祁知年咬牙,想要扶着娘亲起来,姜七娘却是浑身使不上力。
祁知年没有练过武,小的时候,奶娘和丫鬟都不忍心看其受苦,不舍得让他练,祁淮也从不管这个儿子,这么多年,祁知年只会读书,就连穿衣服都不会,凡事都由丫鬟代劳,他的力气很小,手上常握的东西,只有书与笔。
他再咬牙,依然没能将浑身瘫软的姜七娘扶起来。
后来是林姑姑也有些看不过去,搭了把手,将姜七娘拽起来,帮忙扶着姜七娘往外走,祁知年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和娘亲一起离开了长公主府,途中遇到很多熟悉的侍女、侍卫,他并不知他们是用什么眼神在打量他。
他也早已无力去在意。
长公主府与英国公府都在十喜巷,这条巷中就这两户人家,平常没有人敢来这里。
祁知年和姜七娘从长公主府大门出来后,几乎是立刻就被驱逐着往巷外走去,祁知年就连回头再看一眼英国公府的机会都没有,从十喜巷出来,迎面而来的是满大街的热闹。
十喜巷本就在御街附近,巷外沿街的店家商铺和小摊极多。
他们一出现在巷外,所有人好奇的视线就立刻打探而来。
此时的祁知年还是早上那身衣服,却已满身狼狈,脸上、身上有多处血迹,姜七娘就更别提了,人几乎已经半晕过去,全靠祁知年和林姑姑扶着。
但他们母子二人都是难得的绝色,即便如此,百姓们的视线也根本不舍得离开他们的脸。
却又害怕公主府的威严,不敢看,挣扎间,有个卖布的大娘,从前跟林姑姑搭过几句话,她走来,笑着小心问道:“林姑姑,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您也告诉我们一声,别让我们扫了长公主殿下的兴致!”
这就是会问话的,林姑姑正愁怎么把这事给告知天下呢。
长公主气得不轻,可是交代过了,就要把这件事说给天下人听,就要天下人尽知。他们公主府不怕丢人!这世上,真正该丢人的,从来是那些做了坏事的!
林姑姑刚要开口,瞄见祁知年看向她。
她不觉看去,心中一突,祁知年的眼神有三分可怜,有三分无辜,还有四分的乞求。
林姑姑额头上都生了汗,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就连长公主殿下都不太敢常见这一位!
那真是多看一眼都不能够!
但是殿下有命,林姑姑狠下心,避开视线,看着眼前看热闹的百姓们,冷声道:“好叫大家伙儿知道,这是从前借住在咱们英国公府上的姜娘子和小郎君!”
“从前?借住?姑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我们殿下已经验过血,祁——”林姑姑到底没有说出祁知年的全名,“他们娘俩根本就与咱们国公爷没有丝毫的关系!是姜七娘当年陷害我们国公爷!使计非要赖上咱们英国公府!枉费我们国公爷一片救助他人的赤诚之心!”
所有人皆哗然,祁知年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他只能将娘亲再搂得更紧些,缓慢地低下头,牙齿咬住嘴唇,不敢面对众人眼神。
“当年的事情,你们应当也有所耳闻……”林姑姑则是一一将事情道来,总之就是要洗去他们国公爷身上的污点,再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对母子的龌龊。
城内下大雪,城外亦如是。
城外有座山,人称香雪海,因它漫山都是腊梅,香雪海的深处有座无名道观,观主却是位很厉害的道长,据说就连陛下想要见他一面,都得看他心情。
陛下很是优待这位道长,从不许人去打扰。
因而香雪海虽美,平素根本没人胆敢靠近,这里静极。
正午时分,山上的雪下到最大时,自山下匆匆而来一匹黑马,马上之人身披黑色斗篷,他骑着马直冲到山顶,将马停在道观的后门处,他翻身下马,往深处的梅林大步而去,入口处守着两个清秀小童,见他过来,立即脆声道:“许先生来了!”
“是我,劳烦向师弟通报一声!”
“好嘞。”其中一人回身进去通报,很快就从梅林中跑出来,笑道,“许先生,快进去吧!郎君在亲手煮茶,说是您去了正赶上喝呢。”
“多谢朗月小兄弟!”
许言将斗篷一撩,大步往内走去。
许言是练家子的,习内家功夫,走起路来,脚步无声,他连走数步,远远瞧见雪海深处那影影绰绰的凉亭,亭中不时升起乳白色轻烟,他的步子迈得更快,从几株腊梅树后绕出身影,恰好有风吹过,树上的腊梅纷纷洒落,花瓣雨中,有仙鹤在梳理羽毛,仙鹤旁,亭中端坐着位白衣人,手上慢条斯理地正洗着茶盏。
明明许言的脚步已经无声,他却精准捕捉,抬起头,回眸看来。
对视后。
他漫不经心一笑:“来了。”
话落,更多的梅花被风吹落,纷纷扬扬,香雪弥天。
这个师弟,许言从小看到大,饶是如此,看着眼前此景、此人,心里不由还是冒出一句:我滴个乖乖!我这师弟,也确实是太俊了!
不怪被全京都的姑娘惦记了那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