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书记喊来秘书,列了一个名单。秘书拿着名单去下通知。
磨身功夫,走廊里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前后脚进来几个人。走在前面的领导,不到四十岁,大高个,瘦削白净,稀疏的头发,偏黄,理着大背头,穿着笔挺的条纹西装,散发着长颈鹿的气质。
紧跟在身后的领导,中等个,偏胖,冬瓜脸,一双笑眼,三十多岁,理着板寸,虽然天气转凉,却还穿着半袖胶衫。
后面跟进来的干部,是一个男青年,身材纤瘦,白衬衫的扣子亮如水晶,高额,深目,鼓嘴,一双皮鞋光可鉴人,就如同一个活雷公。
落后一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烫着头帘,挽着发髻,肤白貌美,窈窕婀娜,一身墨绿色套裙,踩在脚下的女人王,极像一只盛满葡萄酒的高脚杯。整个人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秘书把门带上。崔书记热情地把邵勇介绍给大家。邵勇才明白崔书记的用意。大背头是抓城乡建设的吴镇长,板寸胖子是抓工业的蔡镇长,雷公是乡企办关主任,孔雀是财政所刘所长。梳分头的秘书叫小苏,镇机关的笔杆子。
几个人在崔书记对面的沙发上落座。崔书记没有客套,直接开了个短会,中心议题是帮助邵勇建厂。土地、厂房、设备、供电、通讯、贷款、技术员等事项,逐一落实。最后,崔书记总结:
“分配给大家的工作,能办明白的,先易后难,尽快落实,限期一个月内办结。办不明白的,交给我。至于各项手续,可以先上车后买票。企业开工后,再遇到什么困难,邵勇直接找在座各位。”
“找到各位,各位要诚心诚意,全心全意,为企业服务。对任何一个落实的项目,不管是内生的,还是外来的,都要扶上马,送一程。”
对记录的秘书小苏道,“今天的会议内容,形成纪要发下去。”面朝邵勇,“小苏做你和我的联络员,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靠山,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放开手脚干就是了。上冻前,我要看到成效。”扫视在座的各位,“如果没有别的事,散会!”
崔书记在镇招待所要了两间房,一间做宿舍,一间做临时办公室,把邵勇安顿下来。邵勇从前台领了钥匙,刚想躺在床上歇一会儿,镇邮电所的职工就来敲门。确认了邵勇的身份,两个小伙子就闷头干起活来。钻眼,扯线,给邵勇装了一部程控电话。
第二天一早,刚吃过早饭,办公室的电话响了。邵勇抄起话筒,是吴镇长打来的,告诉邵勇,十分钟后,坐车来接他。邵勇手忙脚乱,换了身衣裳,不知道吴镇长接他干什么?
门外传来汽车声。邵勇看了一下表,刚好十分钟。邵勇出门一看,是一辆黑色的蓝鸟。吴镇长满面春风,从车上下来,主动上前握住邵勇的手,笑道:
“邵勇,快上车,我带你去个地儿。”
邵勇稀里糊涂,跟着吴镇长上了车。顺着公路,向南开去。出镇不远,车停下。吴镇长邀邵勇从车上下来,见几个工作人员,在公路边的一片菜地里撒着白灰。吴镇长拍着邵勇的肩膀,不无自豪地说:
“老大交代的事儿,我提前二十九天给你办完了。这块地离公路和电路都近,虽然面积不算大,一千二三百平。我看暂时够你折腾。以后,真做起来,做大了,可以继续向后抻。怎么样?对老哥的办事效率,满不满意?”
“太快了,真的没想到!不是满意,是非常满意!”
邵勇激动得心跳加速,胸脯剧烈地起伏。吴镇长轻描淡写,呵呵笑道:
“邵勇,没什么的!我在刘柳镇干了二十来年,还交下几个朋友。这块地是河南村的。我跟村书记、村长说占块地。他们怎么着?你猜猜看!”
邵勇瞪大眼睛,看这位官场老吏,不知他卖的这个关子,到底是啥!吴镇长看邵勇闷着,一言不发,哈哈笑道:
“他们巴不乐得!我说钱暂时欠着,有没有意见?你猜他们怎么说?”
“他们怎么说?”
邵勇好奇地追问。
“他们说,镇和村,不就是爹和儿子吗?爹向儿子要块地,给 不就完了吗?”
邵勇挑起大拇指,赞道:
“吴镇长,你真了不起!这么大的事,你三言两语就搞定了。放在我身上,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什么吴镇长,以后叫吴哥!你也不用捧着我唠。其实,那俩小子鬼精鬼精的。他们知道这块地,钱差不了。征地款不到位,他们还不鼓捣村民上访啊!”笑盈盈地看着邵勇,“我是谁啊?都长了白毛啦!没听说过,耗子长白毛能成精。我还能让他们给我上眼药?”
“吴哥,钱只要贷下来,我一准先把这笔款给了,绝不让你在中间做蜡。”
邵勇生怕因为征地款不到位,影响到吴镇长的仕途。
“兄弟,你误会我的意思啦!崔书记有交代,这块地走政府账,钱不用企业出。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邵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没弄明白,既然征地款不用自己出,那吴镇长说这番话干什么?是显示自己本事如何了得?还是意有他指?这个钱,到底自己是出,还是不出呢?
没容邵勇多想,吴镇长一指地块,冲邵勇道:
“地,我给你弄来了。你也见着了,我们就算正式交接了。我也不陪你。你心里有个数,厂区将来怎么规划告诉我,我就去跑选址和建筑手续。再见!”
看着吴镇长钻进黑色的蓝鸟轿车,邵勇真的感动了。他早听说,政府的干部又油又黑,许多合情合理的事,到了他们手里,就是拖着不办。可自己办厂的事,按说可比老百姓办结婚登记、办房产证,可大多啦,为啥没被刁难,反而这么痛快呢?
下午,绿孔雀刘所长亲自跑到招待所来。刘所长坐着崔书记的座驾,一辆崭新的德国产桑塔纳。简单寒暄两句,俩人直奔镇信用社。信用社花主任亲自接待了刘所长和邵勇。
花主任四十岁上下,生着白生生的娃娃的脸,笑起来,左右腮上,各有一个深深的酒窝,看着特别随和、喜庆。主任办公室里,花主任给刘所长和邵勇各倒了一杯茶,开口道:
“刘所长,邵厂长,我现在向两位汇报一下!”
刘所长粉面带笑,瞅着花主任,静静听着。邵勇听花主任讲话,却是浑身不自在。可花主任却轻松自然,继续说道:
“我们市信用社主任非常重视,交代我们尽力做好服务,让崔书记满意,让刘所长放心。我们挪了明年的贷款计划,三天内把十万元贷款先放下去。”
签了几个字,花主任送刘所长和邵勇出来。上了车,邵勇不解地问刘所长:
“刘姐,我们贷笔款,怎么也要惊动市信用社吗?”
“邵勇,这笔款,在乡镇信用社也算一笔巨款啦!已经超出了基层社的权力范围。原则上是办不下来的!”
刘所长三分得意,七分认真地回答。邵勇愈加感到事情蹊跷,继续追问:
“既然原则上办不下来,为什么还贷给我们?”
“特事特办呗。市信用社主任和我们崔书记是同学。这笔款又是我们政府担保,所以,才破了例。”迷惑地看着邵勇,“你跟崔书记啥关系?我们没见他对别人这样!”
邵勇没有作声,心里却充满了感激。
回到招待所,邵勇给邵普打了个电话,讲述了近期的经历,邵普听说邵勇被崔书记器重,既高兴,又激动。邵勇本来想跟他邀几个人,邵普却没给他机会,直接提出明早赶到镇上来,有话哥俩当面聊。
刚撂下电话,蔡镇长推门进来,笑眼含春,显得那么平易近人。邵勇赶忙迎上前,与蔡镇长握手寒暄:
“蔡镇长,您怎么亲自来啦?有事儿打个电话,我立马过去就是了!”
“哎!你若叫我镇长,那我只好叫你厂长。我没比你大几岁,以后私下里,我们兄弟相称。你看怎样?”
蔡镇长满面春风,说话风趣。邵勇却不自然起来,腼腆一笑,道:
“承蒙抬爱,那邵勇就高攀啦!”
“这样才好嘛!以后,多亲多近。我最愿意和你们厂长交朋友!”
蔡镇长过来,搂住绍永的肩膀。邵勇赶忙拉过椅子,请蔡镇长坐。蔡镇长一摆手,笑道:
“你现在是大忙人,时间金贵。以后,厂子建起来,我来闲坐,可别闲我烦!”拍了拍邵勇的手臂,“今天我来,是上支下派,完成老一的吩咐。”看了眼电话,“邮局这班小子还算麻利。现在跟我去趟现场,看看电怎么接引?”
邵勇听电话是蔡镇长办的,还没感谢,如今,又帮着自己办电,内心充满感激。蔡镇长坐也不坐,烟不抽一颗,水没喝一口,实在是过意不去。邵勇下意识摸了下衣兜,偏巧,准备的招待烟也没在身上。邵勇面皮囧得很,舌头硬硬地道:
“我去买烟!蔡镇长,您等我一下!”
邵勇刚想转身往外跑,蔡镇长伸手一把拉住,嗔道:
“买什么买?倒是你刚才喊我什么?再这么隙外,别说我发小鞋!”
邵勇见蔡镇长真诚,只得告饶:
“哥,我错啦!那咱稍坐一会儿,我烧壶水,喝杯茶,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准可以吧!”
“水也别喝啦!电业局的人,还在现场等你这个东家呢?干活不如东,累死也无功!你不到场,我不松口,他们只能干杵着。”
蔡镇长不等邵勇回话,转身向外走。招待所门口,停了一台北京吉谱。上了车,汽车一脚油门,向镇南开去。
两辆电力作业车停在公路边,一辆车上装着一台变压器和电瓶、电线、角铁等物资。另一辆车上拉着几根水泥电杆。戴着柳条头盔的工人,全副武装,聚集在车旁,扯着闲篇。
见蔡镇长和邵勇下车,从人群里走出一个小头头,老远跟蔡镇长献殷勤:
“蔡镇长,昨天接您电话,我们所长带着我,过来到现场查看,做了一个施工方案。只要厂子点头,我们立马开干,天黑前保管把电扯上。”
蔡镇长笑眼扫过去,微微点头道:
“算你们用心。我记下啦!”回头一指邵勇,“邵厂长才是东家。我这个中间人,就像介绍人,相看完对象,就没我啥事了!现在,我算完成任务。接下来,你们研究。具体怎么施工?一切听邵厂长的意见。”
邵勇上前,跟小头头握手,客客气气地询问:
“贵姓?怎么称呼?”
“啊!我姓薛,薛金龙。”薛金龙非常爽快,喊过一个工人,递过一张图纸,蹲在地上铺开。
头午吴镇长的提醒,让邵勇开始估摸场区的规划,看薛金龙的配电施工设计图,着实更专业、更合理。邵勇听了薛金龙的讲解,完全采纳了这套方案。
工人们开始施工,绍勇拉蔡镇和薛金龙回招待所。薛金龙碍于蔡镇长身份,推说自己离开不放心,要盯作业现场,婉拒了。蔡镇长把邵勇送回招待所,推说要去向崔书记复命,也离开了。
邵勇刚回到招待所办公室,所长老胡笑呵呵地过来,问邵勇晚上想吃点什么?邵勇想了想,对老胡说:
“晚上,我就不在招待所吃了。你有自行车借我一辆,我要回家一趟,看看老妈。”
老胡赶忙应承:
“骑我的吧!邵厂长,虽然咱俩才处了两天,可我觉着,跟你特对撇子。若是有什么招待,你尽管跟我说。自己得意哪口,告诉我一声。住在我这儿,也是你我的缘分。让我办的事,你放心,包你满意。”
骑车回南大洋的路上,邵勇仍没回过劲来,总觉得这两天的经历,就像过电影。吴镇长、蔡镇长、刘所长、花主任、胡所长和薛队长,对自己这么周到客气,简直令自己受宠若惊。要知道,两天以前,这些人都是自己高攀不起的人。
邵勇并不傻,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对崔书记更加感激。知遇之恩,无以为报。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厂子办起来,办好,不能让崔书记失望,更不能给崔书记丢脸。
打邵勇出外做生意,经常三天两头不着家。这次去南方,一去又是半个来月。虽说邵勇挣了点钱,余份钱却没有,都投进了生意。邵勇给的零花钱,邵大妈舍不得用,都给儿子攒着,说亲娶媳妇用。
天擦黑儿,邵勇骑车进院,邵大妈看见有人影进来,第一时间并没认出是儿子。推门迎出去,揉了揉眼睛,看清是邵勇,高兴得直喊:
“儿子!啥时从南方回来的?买了自行车啦!真好!”
“妈,我把自行车推屋去,坐下来,我再好好跟你叨咕啊!”
邵大妈扶着房门,邵勇提起前车轮,推车从妈身边进屋。打起车梯,停好车。扶着妈进屋,关切地问:
“妈,你身子骨还好吗?”
“好着哪!俺儿子有出息,俺是吃得香,睡得着。你在外面干大事,好好照看自己,别为妈分心。”
邵大妈满眼疼爱,怎么看儿子,怎么喜欢。虽说独生子没参加高考,也辞去了老师的工作,可这一年买卖做下来,在堡子里也是人人称道的人物。
“妈,我姐还好吗?”
邵勇把话题转到姐姐邵逸身上。这几年,每到自己外出,妈就交给姐姐照顾。姐姐工作忙,孩子小,两头跑,辛苦自不必说。邵勇常觉得,对母亲和姐姐有所亏欠,可现在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等以后,找机会弥补。
“你姐和你姐夫经常来啊,你不用挂着我。你姐他们一家都挺好,对了,你姐还张罗给你介绍对象呐!”
邵大妈兴冲冲地讲着,邵勇离家这段时间,家里发生的事儿。邵勇拦住母亲:
“妈,我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告诉我姐,别让她跟着瞎操心。我心里有章程。”
“嗨!我说,傻孩子!你都多大啦?你不着急,妈可着急。你爹死得早,没看着你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现在,你都二十大几了,也该谈婚论嫁啦!你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妈有那一天,见着你爹,也好交代,是不?”
邵大妈面带愁容,唉声叹气。邵勇抚着邵大妈的背,安慰:
“妈,看您说的!我一准让您抱上孙子,可不是现在。自古道,大丈夫患不立,何患无妻?就是说,男人首先要建功立业,不能贪妻恋子,那样,不会有出息。”
“可你也要有个数才是。我看春杏那姑娘挺好,晓丹是个好姑娘,可她家跟咱家门当不对啊!你一直不处对象,要是惦记倩兮那丫头,妈劝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妈是过来人,经的事比你多,感情的事,过日子的事,比你看得透。你是妈生的,妈坑谁,也不能坑自己的儿子!”
邵大妈苦口婆心,劝说邵勇,明确目标,不要浪费感情。她担心儿子感情上吃亏。打年轻过来的人都知道,谈对象,最怕伤心。
邵大妈忽然想起什么,拍着大腿,抱歉道:
“嗨!岁数大啦!就是不中用。这么晚回来,妈只顾跟你说话,你还没吃饭吧?”
“可不是咋的!妈,我都饿了!老想吃你整的面疙瘩啦!”
邵勇不想跟妈谈感情的事,听妈说起吃饭的事儿,借机撒娇。邵大妈听儿子想吃面汤,高兴道:
“那还不容易,今天,俺儿子回来,妈再加两个鸡蛋。让咱儿子,不论走到哪,都别忘了她妈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