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洋大队部。王铁发叫来了金晓阳。
征兵工作结束。民兵连冬训也画上句号。金晓阳不知道这个时候,王铁发叫自己干什么?没接任民兵连长,金晓阳瞅谁都不顺眼。他拧着眉头,耷拉着嘴角,跷起二郎腿,闷坐在王铁发对面,帅气的国字脸上,也蒙了一层秋霜。
王铁发扫了一眼金晓阳,猜到了几分。金晓阳现在对自己有用,闹翻反而对自己不利。他春风满面,起身抓起一只缸子,倒上热水,递到金晓阳面前。王铁发的身份摆在那儿,如此礼贤下士,自己也不好再端着。金晓阳腿一分,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忙双手接过,不自然地换了一张笑脸。
王铁发看金晓阳还懂事儿,伸手压在金晓阳肩膀上,不近假近道:
“坐!坐!坐!”
“晓阳,知道我找你来干什么吗?”
金晓阳忙一挺身板,坐直了上身,以示尊敬,认真说道:
“还真不知道!”
王铁发背着手,在屋子里踱起了方步,边踱步,边慢悠悠地说:
“我猜,你也未必能猜到。我刚接民兵连长的差儿,对民兵工作还不熟悉,连民兵的名字也叫不上几个。知道名,也对不上号。晓阳,当民兵连长,你比我适合。我当民兵连长,你该不会有意见吧?”
王铁发突然停住步子,猛地半转过身子,眯起眼睛瞄向金晓阳。在王铁发的盯视下,金晓阳激灵打了个寒战,舌头拌蒜,极力掩饰道:
“没意见!绝对没意见!”
看着王铁发并没有翻篇的意思,两道目光刀子一样射向自己,金晓阳诡异一笑,道:
“邵勇停职,说我一点没想法,那是假话。可跟您比起来,我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您当代理连长,比我更适合。”
金晓阳故意把“代理”两个字咬得很清晰,就是要提醒王铁发,你再牛,也不过是个过路财神,早晚得给我从南大洋滚蛋。
王铁发当然听出了金晓阳话中的意味,却并不打算计较,收回目光,稳步走回到办公桌前。
“晓阳,我这个代理连长,知道对谁更有利吗?我看你挺聪明。不用我教你吧!”看金晓阳充傻装愣,王铁发继续说下去,“只要在这段时间,你跟我好好配合,干出点成绩来,我到时一走,民兵连长,还不是你手拿把掐的事儿。”
“不、不、不!连长压根不是我筐里的菜,您就别忽悠小弟啦!咱们见真人不说弯话,你就说叫我来干什么吧!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上刀山,下火海,要是皱下眉头,就不是爹妈养的!”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金晓阳不想再跟王铁发打哑谜。在不知道王铁发底细前,先表明自己的态度,还是蛮必要的。王铁发眼睛里有了亮光,就像一口小井,倒映着金晓阳那张英俊的国字脸。他想要演一出烽火戏诸侯,看看民兵们的反应。他踱回椅子前坐下,瞅着金晓阳的眼睛,说:
“我了解了下,感觉咱们南大洋“砸四旧”砸得不彻底啊!”
“你是指什么?”
金晓阳不解地问。
今天晓阳虽然话不多,可暗沉的目光,却让王铁发察觉到,这个年轻人的倨傲。
“新官上任三把火。”看着晓阳,“南沙河堤下的龙王庙,我要把它平了。算是我来南大洋烧的第一把火。你看怎么样?”
“恐怕,不好吧!”
金晓阳想向王铁发痛陈厉害,讲清楚,为什么砸四旧不砸龙王庙,可王铁发不耐烦了,摆手拦住金晓阳,“现在,我不谈论好不好的问题。”表情严肃,“我命令,南大洋民兵连马上集合!”
“是!连长同志!”
金晓阳忽地起立,抓起帽子,戴在头上,转身欲言。
“执行命令吧!”
王铁发不松脸,目光如炬,逼视着金晓阳。
晓阳迟疑着推门出去,到广播室喊话:
“民兵同志们请注意啦!民兵同志们请注意啦!现在下达集合命令!现在下达集合命令!全体民兵到大队部集合。王连长有紧急任务!王连长有紧急任务!”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可时间过了半个小时,大队部里才见柱子操着手,悻悻地从大门外晃进来,没精打采,靠在金晓阳办公室的门框上,歪着脑袋,像看傻子似的看着金晓阳。晓阳见柱子这副德行,没好气地怼道:
“两天没见,咋变得像铁权似的?!”
“你才铁权呢!”
铁权,全名叫王铁权,和柱子是一辈上的。铁权缺心眼,傻了巴几的。柱子,大名叫王铁柱,与王铁发是未出五服的本家。
“兵也送了,眼瞅要到年根子了,还折腾啥啊?再瞅咱民兵连,面上和和气气的,背后没几个好鳖犊子。”柱子百无聊赖地回怼道。
晓阳着急召人,没工夫跟柱子斗嘴,又不甘短了气势,打趣道:
“咱民兵连就你是好鳖犊子,行了吧!现在能告诉我,这帮鳖犊子不来集合,都死哪去了吧?我的柱子爷爷!”
“都在邵勇家呢!”
柱子不情不愿地回答。
“怪不得呢!我要是没猜错,是邵勇把你们召去,不让你们来的,对吧?!”
金晓阳闻听,立刻气不打一处来,肚子里像装了一只蛤蟆精,气得鼓鼓的,不叫两声,能把他活活憋死。可柱子却不爱听了,身子从门框上弹开,怒视着金晓阳道:
“还你没猜错!你就不应该那么猜!是你广播响,大家伙才去的。邵勇没你们想的那么屎!”
金晓阳还要回嘴,听到动静的王铁发从办公室过来。看见本家兄弟王铁柱,他眉头微蹙,喝问一声:
“铁柱,怎么跟金指导员说话呢?没大,没小,我看都是邵勇把你们惯坏啦!”
铁柱听铁发诟病邵勇,气从丹田起,血往顶梁冲,立刻像一匹斗牛,不忿地怼道:
“铁发哥,你在公社好好的,回来趟这盆浑水。喝酱油耍酒疯——闲的啊?!”
“唉!我说铁柱子,说你病,你还喘上了。怎么跟我说话呢?是亲三分向。就凭我是你哥,你是我弟,你都应该无条件站在我这边。你倒好,不分好歹人就罢了,还胳膊肘向外拐,调炮往里攻。你傻啊?”
王铁发恨铁不成钢,连珠带炮,数叨王铁柱。铁柱被铁发一通狂轰滥炸上了牛脾气,脑袋一拨楞,梗着脖梗,回嘴:
“我是向理,不向亲。你们摸心坎子说,邵勇摊上这宗事冤不冤?这个节骨眼上,你们是趁缝下蛆——坏酱(换将),忒不讲究。”
王铁发气急,瞟了眼金晓阳,暗怪他:在一旁看他哥俩的笑话,却不帮自己。金晓阳本想袖手旁观,让这哥俩斗鸡,自己拣个乐。可当王铁发投来求援的目光,知道是时候出嘴了。再不出嘴,恐怕被王铁发窥破心机。金晓阳未及细想,接过话茬儿:
“柱子,就你一个人来,是不是邵勇派你来的?”
“是,也不是!”
被刨根问底,柱子心头一阵慌乱,小声嘟囔了一声。
“说句痛快话。什么叫是,也不是?”
王铁发瞪着柱子,训斥道。
“是,就是邵勇让俺过来摸摸情况,到底是啥事这么紧急?不是,就是俺和你是一家子,俺不能晾你,看你笑话!”
听了柱子的话,王铁发伸手捏了捏鼻梁,扶正差点气歪的鼻子,无可奈何中笑喷:
“到头来,我这个光杆司令,现在还得感谢你的好心喽?!”
“咱都是成年人,说吧!什么条件,你们这伙人才能来,才能听我的?”
柱子吐了一口气,道:
“早这么的,何必废半天唾沫。什么条件,俺不管。想谈,找邵勇去。俺话带到了,走了!”
邵勇家里,炕上一只火盆冒着烟,地上的铁皮炉子冷着。
众人围坐在一起,打打闹闹。邵大妈推门进来,看屋里屋外挤满了小年轻,慈祥地笑着,让大家脱鞋,上炕的上炕,坐炕沿的坐炕沿,坐不下去的,又搬来高高低低的凳子。她身上穿着补丁,家里一贫如洗,可看着儿子邵勇受拥戴,精神上是愉快的。
“粮食稀罕,水不值钱。你们难得来这么齐整,你们坐,大妈给你们烧开水暖暖身子啊!”
“文明,你带俩人出去一趟,到外面踅摸点东西回来!”
吴连双冲莫文明坏坏地挤挤眼睛。文明攒着眉头,鼓着嘴,抬手捂住。虽然谁也没把话说开,却是心领神会。连双说的外面,其实是生产队的场院。正常年景,场院里会堆着豆秆、高粱脑子,也会存些没脱粒的苞米棒。踅摸的东西,自然是烧的和吃的。
文明的表情和动作,是告诉连双,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今年受灾了,生产队的场院里哪还有值当儿的。保密!别嚷嚷啦!
推门往外屋走的邵大妈停步转头,扫视着连双和文明,最后把目光落在文明脸上。文明是邵大妈娘家侄儿,比邵勇小几个月,俩小子是邵大妈一眼看着长大的,因此,文明的小动作瞒不住她。她半真半假地斥责文明:
“告诉你,猴崽子,手脚干净着,别干骚边摞穗的事儿,小心坏了名声,娶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别怪你姑没提醒你!”
邵大妈训侄子,连双也红了脸。和文明俩人一个地上,一个炕上,大眼瞪小眼。你筋下鼻子,我就挤下眼角。看邵大妈拿他俩没法,左右埋头在同伴的肩膀上“嗤嗤”笑。
邵勇担心邵大妈真生气,气坏了身子,冲连双和文明骂道:
“憋回去!再笑,罚你俩一百个俯卧撑。”
邵勇过去,扶着邵大妈出了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