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悬在头上,树影子踩在脚下。邵普刚出大队部准备回家吃饭,正遇上匆匆赶过来的邵勇。看着脸上汗津津的邵勇,邵普心疼地责备道:
“你可是要当队长的人了,行事注意些,毛了张光的,让人看着不稳重。”
邵勇伸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嘴道:
“等这事办成了,俺一准稳重。”
邵勇作势,迈着戏台上演员的方步,拉上邵普回办公室。
“六哥,副业队的事儿,上会研究了吗?”
没等邵普坐下,邵勇就追着攮着问。
“你老十三鼻子可真灵!俺正要通知你呢!会上通过了,但副业队不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要搭个班子。”给邵勇倒缸水,“大队的意见是,你当队长,金晓阳当副手,你们在大队原来的职务不变。如果副业队办不好,还有个退步。咋样?”
邵普兴道道地瞅着邵勇。邵勇听说金晓阳和自己搭班子,刚进门时的高兴劲儿立时没了,软塌塌地坐在邵普对面的椅子上。
“怎么?还不满意?俺可是把进步和退步都给你想好啦!”
邵普不满地看了眼邵勇,横过身子,从办公桌抽屉里摸出一个褐色的烟袋,拽出一片烟纸,松了烟袋口上的线绳,捏出一撮金红色的烟丝,均匀摊在烟纸上。双手配合,三转两拧,一根头大尾细的卷烟,便停在被焦油熏得发黄的手指间,像一根高粱窝米。邵普抬手送到唇边,伸出舌头一舔,把烟纸黏合,顺手把细长的烟尾巴用牙咬掉,吐到地上。哧啦,擦燃一根火柴,跳跃的火苗把烟点着,狠狠吸上一口,蓝色的烟雾,猛地从鼻孔和嘴巴里喷出。
“六哥,看你抽烟真是过瘾,能不能让俺也尝尝?”
邵勇向六哥邵普讨好,没话找话。邵普脸上的笑容闪电般钻进皮肉。他瞅也不瞅,抬手把烟袋扔给邵勇。邵勇接了烟袋,笨手笨脚地边卷边跟邵普商量,“那副业队能不能把冯铁匠、吴瓦匠、罗木匠、家有、文明、道明、老马头派给俺。”
“没问题,人,只要愿意去,你随便挑。如果你瞅俺合适,挑去给你打更、扫地都行。”邵普面无表情。
“大队长!那你还让俺活不?俺在副业队不成了傀儡!您还是稳坐中军帐,当您的大元帅吧!”
邵勇嬉皮笑脸地恭维着六哥。
“你跟金晓阳之间到底咋啦?最近你俩好像不太对撇子啊?!”剜了眼邵勇,“当领导要有当领导的做派,要善于团结人。这一点儿,俺看晓阳就比你有风格。”直视邵勇,“俺跟晓阳说跟你搭班子,给你当副手,人家晓阳可啥也没说。可你倒好,一副借麦子还稗子的架势!”
“俺是看不惯金晓阳的做派,总爱在人前显摆,处处显着自己能!”
邵勇小声嘟囔。
“那也是上进心的表现嘛!要多看人家长处,少看你家短处。团结起来共同建设社会主义,才是俺们的大目标。”教训完兄弟,邵普撩了邵勇一眼,“你今天急着来找俺,就是为了打听副业队的事?”
“是,也不全是。俺是想跟您汇报一下副业队成立后的打算。”邵勇坐直上身,“这次全公社都受了灾,可其他大队是过流水,俺们大队却是坐汤水。人家的庄稼受了灾,秋后粮食产量会减产,可俺们的却是绝收。”
邵普沉重地叹了口气,道:
“俺也正为这今冬明春发愁啊!”
邵勇接着说:
“按正常年景,这个时候该分夏粮了,许多人家去年老秋分的口粮该是断顿了,可眼下光景,分,还是不分?分多少?这个不知六哥想过没有?”
邵勇瞅着邵普,停住话头。
“咋能不想啊!俺最近是睡不着,吃不香,头疼啊!”
“赈灾,赈灾,如果不分粮食,会饿死人啊!坐视不理,只能逼着老百姓去讨饭。六哥,灾后的救济上面有动静吗?”邵勇打开了话匣子。
“俺去公社跑过几趟,可公社这头,下面的往上面推,上面的又不愿见咱。难啊!真是太难啦!”
邵普握着拳头,咚地捶了下桌子,无奈地叹息了口气。
“按说,全公社二十二个大队,只咱一个重灾区,二十多个帮一个,熬到明年开春应该没啥大问题。”
邵勇解劝道。
“可咱南大洋穷啊!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就俺这形象,往公社门口一站,连打更的都不给正眼,你还指望那些副社长、社长待见?”
邵普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回在屋子里踱着步。
“六哥,俺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道你想听,还是不想听?”
邵勇起身,盯着在屋子里转圈圈的邵普。邵普把背在身后的手抽出来,在空中挥了下,“说嘛,俺听着呢!”
“俺一直在想,解决灾后重建的法子。俺们可不可以两条腿走路:边盖房子,边发展生产。同时下手,两不耽搁。”
抬眼看邵普的态度,见邵普不作声,继续道,“副业队不能跟着别人家的副业队脚印走。人家搞育种,搞种猪繁育,俺们都不适合,因为咱这儿地块儿种旱田不打粮,改水田,又春旱,插不上秧。”
看邵普眉头紧皱,邵勇不再犹豫,“地上打的粮食,人都不够吃。年年吃返销粮。大牲畜精饲料,也是有上顿没下顿,根本不适合大规模搞养殖。俺们最大的问题是穷,光棍多,这也是个优势。”
“这儿怎么也成了优势?”邵普猛地转过身来,逼视着邵勇,“为这儿,你知道俺的脸都不知道往哪放吗!公社开大会,点名南大洋外号光棍屯,俺这脸臊得哟,火烧火燎,跟猴腚似的,恨不得把头埋进裤裆。”
邵普叹了口气,“俺啊,眼睛在地上踅摸,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红了眼睛,“开一回会儿,被批一回;除了咱南大洋,都没有第二个。俺和洪涛书记每回到公社开会,你都想不到这心有多苦,腿有多沉,这脸有多囧。如果脸皮能像衣服扒下来,俺们真想把脸皮儿扒下来,扔在地上用脚搓搓,然后再贴上。”
背过身去,偷偷抹眼睛,“人家上屯的书记、队长,大摇大摆坐前排,俺们像耗子,像见不得人的婊子,偷偷摸摸,坐在后面的角落,生怕让台上的领导看见。”顿了顿,脊背颤抖,声音哽咽,“那是见头骂头,见尾骂尾,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邵普越讲情绪越激动,脸涨红了,眼里滚下泪水。这个被贫穷压迫着的大队长,腰杆过早地弯曲了,堆满梯田的额头,和沟壑纵横的面颊,布满超越实际年龄的沧桑。
邵勇抿住嘴唇,屏住呼吸,仔细听着。
如果你不把它看作是满腹牢骚,那么,你完全能够想象南大洋干部所承受的压力,真的像大山一样沉重。他们就像泥土,虽然在冬天的严寒中沉默着,外观上荒凉、坚硬,但他们内心深处,却满怀着希望,从来也没有放弃,对春天渴望。
邵勇的情绪被感染着,胸膛里好像被一块秤砣压着,要不是六哥今天提起,他只看到了大队干部在群众面前的风光,却从未想到,他们在外面遭遇的白眼与冷嘲热讽。
等六哥邵普的心情平静下来,邵勇继续说道:
“穷不光彩,打光棍,不光荣。可没家没业,无牵无挂,吃得下苦,挨得下累,遭得下罪,这也是一股力量啊!俺们组织个工程队,到城里揽揽工,总比种地要活动……”
邵勇还要继续谈他的宏图伟略。邵普赶紧掐了手中的纸烟,也掐断了邵勇的话。
“你脑袋里装着炸弹哩!不弄出点动静不消停?还工程队,赶紧给俺打住!”
邵普扎开手掌,对着空气压了压,做出拍皮球的手势。邵勇为自己的点子不被采纳,很不服气。他上头了,跟邵普争辩:
“六哥,你是大队长,不能到公社争取下吗?今年南大洋受了这么大的灾,不给钱,给物,总得行个方便吧!”
邵普见邵勇动了气,反倒冷静下来,好言劝慰:
“邵勇,你的意见是好,可涉及纲领和路线。你年纪小。早几年对“刘邓”路线的斗争,那可是要命的。那么大的领导干部,说打倒就打倒。说他们是中国最大的走资派,要彻底打倒,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你的想法儿,俺瞅着跟他们一路。这样的话,以后不能说,不能干,更不许想!”
“那开个铁匠炉总不是死罪吧?!种茬秋豆、秋菜、秋玉米总该可以吧?!”
邵勇无奈地坐回凳子,自己的信心与勇气,仿佛一瞬间全被抽空了,整个人变成了一个空空的皮囊。邵勇可怜巴巴地看着邵普,等待邵普的答复。
眼见邵勇瞬息变化,邵普一阵心痛。
精气神这东西是多么富有魔力啊!它能让一个落魄的乞讨者,对明天充满希望;同样,它也能让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对即将到来的战斗丧失获胜的信心与斗志。
邵普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道:
“只要不是工程队,不给俺捅娄子,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
这是一个大队长对刚刚上任的副业队长的支持。邵勇不知道,在他干起来之后,将为他的六哥,南大洋大队的大队长,带来怎样的麻烦?邵普的决定,让邵勇像蘸了水的小白菜,又重新支棱起来。
“还是年轻好啊!”
看着走在身旁的邵勇,邵普内心感叹着,舌尖生出酸酸甜甜的味道。
兄弟俩儿并肩走着。灾后南大洋的街道坑洼不平,一个个破败的宅院,如同一张张凄苦无助的脸。邵普沉重的目光,就像脚下深勒进泥路的车辙。邵勇的神情里,更多的是悲壮,浑身透散着壮士出征前的凛然与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