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水又涨了!那上面有东西……”
莫文明瞪直窝眼儿看着浑浊的河水。漫天风雨,文明的锛头像个天然的屋檐。他前脚刚站上河堤,就一把拉过表哥邵勇,邵勇正在指挥突击队往堤上运草袋子,被文明这么一拽,身子一趔趄,不满道,“魔魔怔怔的,整得像天塌了一样!”
文明毫不在意表哥的态度,拽着邵勇的胳膊不放。邵勇眯眼手搭凉篷,两道目光,瞄成一线,黑碜碜的面皮闪过一丝诡异的笑——
“搂草打兔子,咱俩不耽误。快把出发前准备的家伙拿过来。”
莫文明冲风冒雨,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跑向宿营地,顾不得别的,溅起的泥点子,恰好飞到指导员金晓阳的脸上。金晓阳正从堤坡登上来,瞧着莫文明一阵风跑下来,暗忖这小子咋这么有干劲?
金晓阳生着女人一样秀气的长眉,双睛像灯一样亮,是公认的美男子。他十分在意自己,始终注意树立在队伍里的威信,不想成为可有可无的存在。溅到脸上的泥,他开始以为是瞎蠓,忙伸手一抹,就着飘洒的雨水,把白净的国字脸弄成了大花脸,让他止不住气恼地骂:
“不跑会死啊!猴急个啥?”
文明脚步不停,回头嘻皮涎脸地向金晓阳扮了个猴相。
晓阳收回目光,继续往堤顶上走。雨丝缠绵,在人头攒动的河堤上找人显得有些吃力。他没有莫文明的先天优势,把手搭在额前,在人群里仔细辨认。他终于在一堆人中找见邵勇。
邵勇身材高挑,穿着背心,裸露着壮健的肌肉,站在堤脚齐腰深的河水里,抡动大锤砸向护堤的木桩,每一次挥舞,肩背和臂上的肌肉都像山岳一样翻滚,展现出比眼前的大河更加澎湃的力量。邵勇身旁,突击队员们有的扶,有的夯,有的往木桩下填装土的草袋子。
水猛然涨起来,眼看齐了胸口。金晓阳几步跨过去,冲抢堤的邵勇和队员们怒喊:
“快上来,快上来!太危险了!不能这么蛮干!”
堤上的队员一哧一滑跑下去,接应浸在河水里的同伴。邵勇和参加抢险的队员被拉上来,浑身上下湿淋淋的,淌着水溜子,像一捆捆被雨水打湿的高粱。一个队员拧着脱下的上衣不满地回怼:
“危险?站着说话不危险!可邵勇不带人下去,这段堤脚脱坡,拿舌头堵,还是拿牙咬?”
金晓阳好心被呛,拿眼白了白这个愣头青,心想真不知道好歹,不知道鸡和鸭唑嘴,谁大谁小是吧?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小伙子叫马道明,人精灵,帅气,就是嘴不饶人。当马道明到了中年,常常反省自己。世界上那么多人,擦肩而过,都要五百年修行。能够生在一个屯,打小一起长大,那得多大的福报?人心隔肚皮,交下一个人不易。没有利益之争,用嘴得罪一个人,那是愚蠢至极的。尽管金晓阳后来,算不上一个好人,可当时自己的做法并不明智。
河道对岸的人咋咋呼呼一窝蜂向上游跑。邵勇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出什么事啦?
“漂木!好家伙,这么多啊!”
听见莫文明叫喊,邵勇甩头看去,从上游的河道漂过来不少炭木杆,像黑鳝排满了河面。
“没有俺的命令,谁也不准下水。”邵勇言语凶狠,转回头,“文明,俺让你准备的家伙拿来了吗?”
“早拿来啦!”
莫文明得意地向堤下指了指,几把长钩杆,一捆拴了铁钩的麻绳。
“现在以班为单位,把这批漂木给俺捞上来,越多越好,但不准下水。”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钩子搭上木头,要像遛鱼那样,不能硬来。”忍不住笑道,“弟兄们,做好保护,俺们发财啦!”
“邵勇,咱们的任务是护堤,不是捞浮财!你这么干要受处分的!”
金晓阳板着脸,大步跨到邵勇跟前,想阻挡住这群摩拳擦掌的年轻人,可这些人根本不把金晓阳放在眼里,仨儿一群,俩儿一伙,提了家什,腿上像装了弹簧,蚂蚱似的敏捷地跳开了。
金晓阳指着莫文明的背影:“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这是抢劫!”
邵勇皱了皱眉,心里叹口气,暗道,这金晓阳要身高有身高,要长样有长样,怎么竟干扫家败兴的事呢?
“喂,俺说金书记,捞浮财,咋就变成抢劫了呢?”看着弟兄们,“俺是抢张家的,还是李家的?”
“是国家的!”
金晓阳迎着邵勇的目光,像嗑瓜子,从嘴里吐出四个字。邵勇顿觉眼前一片白花花的瓜子皮儿,又像苍蝇糊住眼睛,却不能赶,因为金晓阳是村团支部书记,民兵连的指导员。
邵勇气乐了,“咱们这是干啥?不就是抢救国家财产吗?木头就这么一直漂,一直漂,会到哪儿?”
“渤海湾。”
金晓阳回道。
“团委书记就是团委书记,有知识,眼界宽。”邵勇竖起了大拇指,“木头是盖房子的,俺们村这么多光棍,不就是穷,盖不起房吗?”看着弟兄们,“俺们不捞,不都便宜龙王爷了吗?修龙宫,龙王爷也用不上,不是吗?”
大家哄笑起来。
“你!”
金晓阳气结,一根手指竖在了半空,不,确切点儿,是停在了风雨中。
“俺们的团委大书记,你放心,俺们保管护堤,捞木头,两不耽误。”
邵勇转头吩咐巡堤的突击队员,“听指导员的号令,随时报告险情,把堤巡好了。”
可金晓阳总觉得这话是邵勇有意说给他听的,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盒,是酸?是咸?说不清是啥滋味!
邵勇觑准河面上一根漂木,把手中抡得挂风的绳钩甩出去,四下探出的钩爪咬住漂木,钩尖刺进木头。邵勇抖了抖绳子,顺着水流,边收绳子边往岸边拉。漂木靠近河堤。文明手疾眼快,伸出钩杆搭住拽过来。哥俩得把,不大会儿工夫,就从河里拽上来三四根。
“哥,你看那是什么东西?”
风裹着雨点子,在马路般溜光的河面上奔跑。邵勇闻声甩脸看去,滔起滔落,宽阔的河面上有一个黑影在动。近些,再近些,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当看清是一头母猪时,邵勇悬起的心才猛然放下。莫文明眼尖,拽了下邵勇的胳膊,叫道:
“后面还有个人。”
“赶紧喊人救人。”
邵勇一抖胳膊,拽开文明。突击队员闻声聚拢来。邵勇把绳钩一头在腰上扎好,把钩子递给文明。
“俺水性比你们好,如果发现不对劲,你们就把俺拉上来。如果一切顺利,你们在堤上接应。”
事发突然,邵勇提醒自己镇静,语速虽快,却临危不乱。
“用不用报告金指导员?”
莫文明的窝眼里闪过犹疑、忧虑和胆怯。
“人命关天!咱能见死不救?不管那么多啦!金指导员早晚会知道。如果俺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听金晓阳指挥,千万把堤给俺守住了!”
算好提前量,邵勇跳下水,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当他从浑浊的河水里露出头来,已经过了河面的三分之一。他抡动胳膊,像一架风车。莫文明和队员们使劲拉住攥在手中的绳子。几个起落,邵勇划到了河心,让过一起一浮的母猪,一把薅住母猪身后的头发。这一抓才知道,后面的人是个女的。女人意识已经模糊,没有反抗,却死死攥着猪尾巴不撒手。邵勇弄了两次,也没办法把女人的手掰开,只能把猪和人都带上岸。
莫文明和几个队员在堤上追着水流跑,没有邵勇的话,他们既不能让绳子太松,又不能让绳子太紧,比放风筝还累得慌。
跑了二里路,眼见邵勇体力不支,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莫文明更是脸色煞白,窝眼呆滞,生怕眨眼间,邵勇被洪水卷走。
总算见到邵勇上拉的手势,几个人才边跑,边借着水流,带着劲,把邵勇、母猪和那个人救上来。众人七手八脚,把人从河里拖出来一看,是个姑娘。不知从哪儿冲下来的,身上衣衫不整,露了肉了。猪没啥事儿。邵勇坐在河堤上命令文明,赶紧把衣服脱了,把姑娘的身子盖上。
文明不太情愿地瞅着邵勇。经过这番折腾,再壮的小伙子也浑身打颤。邵勇累得筋疲力尽,脸色发青,见文明不动地方,两眼一瞪,吆喊:
“瞧你那俩眼睛,像被色鬼勾了魂似的,别看了,麻溜地,帮她把肚子里的水倒出来。”
文明脱下衣服,俯下身子把衣服盖在姑娘身上,伸手去抓姑娘的胳膊。姑娘却胡乱推挡开,挣扎着翻过身子,趴在河堤上,脊背耸动着,开始呕吐起来。
“还站着干吗,还不过去帮忙!”
邵勇一巴掌拍在文明的小腿上。文明痛得叫了一声。姑娘这时候趴在堤上,顺着鼻子嘴往外呛水,开始是水,后面黄的,绿的,不知道吐了些什么东西。文明蹲下,小心拍打姑娘后背,闻着刺鼻的气味,不禁皱了皱眉头,筋起了鼻子。
“文明,人交给你了,把她和猪都带回营地!”
在众人的拉扯下,邵勇咬牙从河堤上站起来,冲文明交代。